題記:只有最偉大的人才能在孤獨寂寞中完成自己的使命?!髡?/p>
有風,但是也有太陽。風很輕,陽光柔和地撫在臉上,像是……情人的手。如果不是還有一匹馬、一把劍,那個標槍般精干的漢子幾乎已忘了這是江湖。他輕輕嘆息一聲,揚一揚眉。前面那道清晰可見的地平線是他永遠達不到的終點,但他不能停止腳步。因為他是曹薰鉉,因為他是英雄。英雄的榮耀與風光是常人不能擁有的,英雄的無奈與悲涼常人又怎能體會?他前行,穿越時空的歌聲在耳畔響起: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像那夢里嗚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情愿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經(jīng)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不變的你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
聰明的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
瀟灑的你將心事化盡塵緣中
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一)
曹薰鉉看著對面的李世石,表情與心情同樣復(fù)雜。在名人戰(zhàn)循環(huán)圈這樣重大的比賽中敗給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是該感慨自己廉頗已老呢還是贊嘆對手的不世才情?十幾歲,多好的年齡!棋盤上才落下寥寥數(shù)子,正是揮灑夢幻般構(gòu)思的好時節(jié)。自己被滕澤秀行夸贊為“棋才天下第一”時也是十幾歲吧?可是眼前這小子比當年的自己還要鋒芒畢露,每一個眼神放射出的都是天才之光。如果時光倒轉(zhuǎn),秀行先生早幾十年遇見李世石,他還會說“第一曹薰鉉,第二馬曉春”嗎?
意氣飛揚的李世石有一點遺憾,和他對抗的不該是頭發(fā)花白的老霸王曹薰鉉,不該在已成世界圍棋新都的漢城。他追尋的是另一個時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之初,當時的世界圍棋中心東京,風華正茂的少年曹薰鉉。一帆風順的天才看見的是另一個天才在世人中引起的震動,他看不見的是異國街頭風霜鑄成的刀劍和游子心中一碰就痛的刺。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場雨,那一場淚……十歲的孩子,千里的海峽,童年的夢想,家園的重托……1963年跨過玄海灘東渡日本該是曹薰鉉一生中最重要的回憶。歷史關(guān)于這場回憶的記載是:它改變了曹薰鉉的一生,它也改變了韓國圍棋,同時也就改變了世界圍棋的格局。留在曹薰鉉心中的有所不同,那不是一次英雄為了追尋理想進行的慷慨遠游,那是一個孩子失去童真的夢魘。
十歲,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十歲的孩子,只要他熱愛圍棋,只要他在一位圍棋大師的精心調(diào)教下苦修,那他絕對有機會成為一流棋士。當然不是每個孩子都能有這種機遇,但有了這種機遇的孩子是不是就一定幸運?只因為曹薰鉉是天才棋童,只因為他9歲就成為韓國棋院的職業(yè)初段,所以他成了中興韓國圍棋的希望,所以他代表了韓國圍棋的夢想。這夢是那些成年人的夢,是他們多少年的屈辱與涕淚交流積累下的夢。這不是曹薰鉉的夢,一個孩子絕不會夢得那么沉重。他要的是木刀與竹劍,他要的是蜻蜓與蝴蝶,黑子與白子是他鐘愛的游戲玩具,但他的夢中顏色還有七彩斑斕。
東京的街頭冷而且陌生,每一個來往的大人的臉孔都像石頭一樣堅硬。連哭都不敢那么肆無忌憚了,敏感的曹薰鉉變得更加敏感。能投入瀨越憲作這樣的巨匠門下對韓國人來言是意外之喜,年幼的曹薰鉉有的卻只是三分興奮+三分迷惑+四分惶恐。成為一代天驕橋本宇太郎和吳清源的同門師弟是曹薰鉉一生的榮耀,他的代價是從此再也不能將圍棋當成快樂的游戲。有些缺憾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就像光潔的桌面上釘入一根生銹的釘子,即使多年后將釘子起出,重新噴漆打蠟,釘子留下的傷口和銹跡仍鍥在桌子的心口。從十歲開始,曹薰鉉就不再擁有“快樂圍棋”,圍棋是他的使命,是壓得他一生喘不過氣來的巨石,是他的痛苦之源,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和之輕……
呼氣,吸氣,抬手,垂手,歲月之刀的打磨之下曾滿臉彪悍的曹薰鉉已經(jīng)更像個慈眉善目的紳士。他輕輕收拾起棋子,向李世石友善地微笑點頭便起身走向隔壁,那里李昌鎬正與睦鎮(zhèn)碩爭奪棋圣,他得過去聽他們復(fù)盤?,F(xiàn)在的年輕人招法厲害得很,一個不注意就會中他們的飛刀,所以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輸棋的痛苦已不似從前那么強烈了,贏棋的感覺也平淡了許多。就如上個月在上海擊敗常昊捧得三星杯,好像并沒有預(yù)料中那般興奮,倒是常昊渾身彌漫的痛楚令他不忍。常昊是個好青年,但勝負世界就是這樣殘酷,既然一失足踏了進來,再撕心裂肺的痛也得受著。沒有人能夠超越的,每個人最終都必定是失敗者,只不過到了后來傷痕重重疊疊,厚得有如枯樹皮,一刀砍下去已見不到血,遠不似最初挨的那一劍,鮮血像噴泉一樣,全身的氣力都隨著它噴射得無影無蹤。似乎也覺不到有多疼,最真切的感覺就是空。
甫抵日本遭遇的就是當頭一棒:曹薰鉉在韓國取得的職業(yè)二段資格日本棋院不予承認,那群權(quán)威給他定的級別是四級。是可笑還是可悲?日本人的自大由來已久,并且還將無限期地延續(xù)下去。多年以后,中國職業(yè)七段陳嘉銳申請加入日本關(guān)西棋院,第一個條件就是必須將段位降為五段。陳嘉銳接受了,當年的小小孩童曹薰鉉更不會有反對的權(quán)力。二段=四級,這就是圍棋王國與圍棋蠻荒之地的差距,這就是房東與房客的區(qū)別。重新成為日本棋院的職業(yè)初段是四年之后,這四年時光似乎就是當時韓國圍棋與日本圍棋之間的鴻溝。同期入段的小林光一興奮地夜不成眠??終于開始了夢想的大棋士之路。而曹薰鉉選擇沉默,十四歲的少年游子已經(jīng)學會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
世上最深的痛苦莫過于認準了卻不能為之獻身,世上最深的迷茫莫過于為之獻身的卻不知是否心中最愛。與其說曹薰鉉是憑著對圍棋的熱愛在異國艱難跋涉,不如說他是別無選擇。左右不了自己的人是可悲的,飄零海外的曹薰鉉是韓國圍棋的一件道具,在他其后的生命中再多的輝煌也沖不去他身上的悲劇色彩。站在棋界之巔的曹薰鉉茫然地望著日本海,那已經(jīng)往來了無數(shù)遍的海面仍像第一次面對時一樣波濤洶涌。一生何求,曾妥協(xié)也試過苦斗,夢里每點繽紛一消散哪可收……
(二)
還差一個LG金杯就是世界大賽全冠王了。“老曹真厲害!”四周的贊語如潮。曹薰鉉微微笑著,全冠王他已拿了好幾次,韓國國內(nèi)的棋戰(zhàn)不必說,世界大賽他也曾在1994年奪取滿貫。只不過后來又有了三星杯、LG杯、春蘭杯,就算都拿下來了,馬上又要有豐田杯登場。往后說不準還會有“百事可樂”杯、“迪斯尼”杯。這些其實就是個商業(yè)比賽,拿不拿冠軍已刺激不了曹薰鉉的勝負神經(jīng)。他的熱情還停留在少年時那一場場血戰(zhàn)上。
入段后的曹薰鉉被日本媒體稱為“圍棋界的皇太子”。這一半是因為他的棋才,一半是因為他是棋界泰斗瀨越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華麗的稱號其實只是個虛名,是文人玩的游戲。當年韓國的金寅投身木谷實門下,也曾與大竹英雄、林海峰并稱“金竹林”,這與個人能達到的成就并無直接關(guān)系。
曹薰鉉沒有皇太子般的悠閑,既然圍棋成了職業(yè),他也就只能盡力做一個冷冰冰的職業(yè)殺手。一名殺手優(yōu)秀與否,要看他的劍上流淌過多少人的鮮血。拔劍、揮劍、猛刺,寶劍進入敵人身體的一剎那曹薰鉉的寂寞被一種莫名的快感所替代。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依賴于這種快感終至無法自拔時,他明白自己這一生已經(jīng)成了某一種東西的奴仆,完全自由自在的曹薰鉉已不存在于這個世界。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都與曹薰鉉一樣,他們在實現(xiàn)某個理想的同時也意味著更多種理想的破滅。
睦鎮(zhèn)碩贏了李昌鎬,在棋圣戰(zhàn)三番棋決戰(zhàn)中先拔頭籌。曹薰鉉安靜地看著這個文氣的小伙子的神態(tài):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又竭力想在別人面前掩飾自己的興奮。曹薰鉉面對的仿佛是一面鏡子,盡管他與睦鎮(zhèn)碩在長相上實在找不出什么相似之處,但他還是看到了自己。敵人倒下,寶劍歸鞘,瀟灑的一甩長發(fā),昂首向天,口中喃喃道:“寂寞呀!”眸中的明亮卻勝過陽光。年青的殺手都是這樣的,或者說年青人都是這樣。即使做的是自己并不喜歡的事,只要發(fā)現(xiàn)其中的樂趣,很快就會做的比誰都入迷。
曹薰鉉就是這樣沉迷其中,與敵人的一次次近身搏斗讓他忘記了感傷。1968年二段的曹薰鉉在名人戰(zhàn)中亮劍,第一次預(yù)賽連過四關(guān),第二次預(yù)賽又在與六七段的對陣中連勝三場。倒在他劍下的有一位是1998年還盤踞日本天元寶座的工藤紀夫。不管圍棋在曹薰鉉心中究竟引起了多大的情感波動,無法否認的是他對名人、本因坊的向往。這兩大頭銜幾乎就代表了圍棋的整個傳統(tǒng),在某種意義上頭戴這兩頂桂冠的棋手就是圍棋的象征。即使時至今日,日本圍棋在國際棋戰(zhàn)中一蹶不振,他們的名人頭銜對日本棋手的誘惑力仍不會低于一座世界冠軍獎杯。
有夢總比無夢強的多,寂寞的游子需要的就是刺激。1971年的本因坊戰(zhàn)曹薰鉉又露光芒,他在預(yù)選賽中連克強敵,并在第一次遭遇九段的戰(zhàn)役中超越高墻,漂亮的擊倒了加田克司九段。如果不是在第三輪預(yù)選中未能擋住變幻大師山部俊郎的魔劍,四段的曹薰鉉就已馳騁在本因坊循環(huán)圈中了。年青的韓國小子以優(yōu)異的戰(zhàn)績獲得了棋界的青睞,《棋道》雜志及時授予全年三十三勝五敗一和的曹薰鉉“新人獎”,對年青棋手來言這是最高的獎賞。
曹薰鉉有點想笑,他也搞不清自己當時的想法。也許最想獲得的還不是那些勝利,他追求的是激烈戰(zhàn)斗中那種全身心投入的緊迫感。他必須保持這種壓力,他不能懈怠,因為他害怕清閑下來的自己會不知所措。
1972年被世人視作曹薰鉉的人生轉(zhuǎn)折,因為這一年他因服兵役奉召回國,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叭绻芰粼谌毡荆敲慈毡敬蠹s會多一位像趙治勛這樣的韓籍超一流棋士,但韓國圍棋的發(fā)展至少要推后二十年?!边@是普遍的評價。曹薰鉉捋了一下額前的白發(fā),他想:真的會是這樣么?他不想知道答案。其實對他來講,1972年的回歸不過如同剛剛習慣了日本清酒的滋味又改喝西洋的威士忌。酒仍是酒,痛的地方也依然在痛,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他的人生之路早在十歲時就已定格,留在日本或者回到韓國,曹薰鉉都還是寂寞的曹薰鉉,他在棋上的成就不會有明顯的高低之分。試問今天的趙治勛與曹薰鉉誰更勝一籌呢?至于韓國圍棋,缺少了曹薰鉉一樣會崛起,或者是徐奉洙,或者是另一位不屈的斗士,他們一樣會將韓國流帶到世界顛峰。
九年,從東渡日本到回歸故國,曹薰鉉用了九年。離家時他是十歲的孩童,歸家已是十九歲的青年。這九年在曹薰鉉的生命中占據(jù)了什么樣的位置呢?是如同以后的每個九年輪回一樣的平凡,還是在他的人生旅途中佼佼不群地醒目立在一旁?日本,一個與韓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有著割不斷的恩怨情仇的島國,將一名怕見生人的孩子培養(yǎng)成一名昂揚的斗士。十九歲的曹薰鉉站在故國的街頭,脫口而出的是熟悉的日語。他的身上已經(jīng)看不出兒時的局促,但他的寂寞依舊。自大的日本人同樣愛才,當他們發(fā)現(xiàn)你的超人才華時,狂妄變成了恭敬。曹薰鉉歸國后,日本棋院每年發(fā)行的《棋道》年鑒中的“棋士”欄目仍保留他的名字,后面注的是“現(xiàn)正歸國中”,這一“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而另一位曾在日本棋院注冊的韓國棋士河燦錫一歸國即被除名,這其中又有怎樣的意味?
曹薰鉉,日本,飄零的浪子,孤懸海外的島國,輕輕的揮手,匆匆的揚鞭,那片讓我從有夢到無夢,再從無夢到有夢的土地,別了,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三)
前面是一條長長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身后也是一條長長的路,看不見來處。路上的旅人該奮然向前還是轉(zhuǎn)身歸去?曹薰鉉勒住馬,他聽到爽朗的笑聲,路邊四個漢子向他招手:“朋友,何不結(jié)伴走一程?”
看到這四個人,曹薰鉉就仿佛看到自己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奮斗、所有的挫折、所有的榮光。如果沒有他們,自己還會成為英雄嗎?或者說自己做英雄還有意義嗎?徐奉洙、趙治勛、小林光一、聶衛(wèi)平,生命中的四把尺,生命中的四座山,曹薰鉉望向他們的目光銳利而熱烈。
一個高手的敵人必然也是高手。提到曹薰鉉必定要提徐奉洙,就如同渲染諸葛亮的天縱奇才一定要拉來司馬懿作陪。幾乎所有人都說是徐奉洙將曹薰鉉留在了韓國。如果服完兵役的曹薰鉉在國內(nèi)棋壇沒有一個稱心的對手,那他真的會回到日本,因為異國的生活已讓他習慣了接受挑戰(zhàn),不愿奔馳的駿馬要么是徒有虛名,要么就是已經(jīng)悟道。
一個日本歸來的青年戴上韓國圍棋的“國手”、“名人”王冠和無敵的寂寞再回到日本去。這樣的場面如果出現(xiàn),那韓國圍棋也就沒有再繼續(xù)下去的意義了。難道學日本棋院對待曹薰鉉的方法,在記錄“名人”歸屬時寫上“正出國旅游中”?徐奉洙的存在避免了這種尷尬。他以二段的資格執(zhí)掌“名人”,并以3:1擊退了皇太子曹薰鉉的挑戰(zhàn)。徐奉洙不僅捍衛(wèi)了韓國圍棋的尊嚴,也觸動了曹薰鉉的靈魂。如果將在日本因為游子心態(tài)而產(chǎn)生的挫折感忽略不計,這應(yīng)算是曹薰鉉在棋藝上遭受的第一次重大失敗,這也讓曹薰鉉發(fā)覺在故國也有東西能點燃自己的熱情。
于是就有了著名的“曹徐大戰(zhàn)”,有了兩條漢子十六年在貧瘠的韓國圍棋泥土上的刀耕火種。曹薰鉉與徐奉洙私下的交往很少,徐奉洙那副冷冷的面孔讓人不易接近。但曹薰鉉內(nèi)心很感激這匹“野豹”,正是他逼的自己不敢有一刻的懈怠。說實話,曹薰鉉從來沒有將徐奉洙當作真正的對手。倒不是因為在兩人的對抗中自己占了絕對的上風,而是他覺得自己與徐奉洙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徐奉洙無疑也是孤獨的,兩個孤獨的旅人在途中相遇是從此有所依靠呢還是愈顯其獨?同徐奉洙的數(shù)十次番棋大戰(zhàn)并不是曹薰鉉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但它對韓國圍棋的意義極為深遠。曹薰鉉明白,正是徐奉洙刺激著自己下意識地完成了韓國圍棋賦予的使命。
與徐奉洙的冷面熱心相比,趙治勛顯然可愛的多。他笑瞇瞇的拍著曹薰鉉的肩膀:“頭發(fā)又白了一片,你的徒弟逼人太甚呀!”曹薰鉉不知該微笑還是哭泣,這個人才是自己一生的情敵呀!相同的起點,相同的背景,卻是截然不同的際遇。年紀比自己小三歲,赴日比自己早一年,入段遲六個月,卻因為不同的緣法他留在了日本。日本棋壇所有的榮耀他都得到了,當然游子的蒼涼他也比自己體會的更深。
這是曹薰鉉心中永遠解不開的一個結(jié)。他在乎的不是留在日本還是回歸韓國,他知道世人一直在拿他與趙治勛比較。1980年自己在韓國成就全冠王霸業(yè),但那十幾個冠軍在趙奪取的日本“名人”頭銜面前頓時黯然無光。榮歸故里的趙治勛成為民族英雄,韓國掀起圍棋熱浪,自己在與趙的兩盤紀念棋中告負后幾乎已被遺忘。其實曹薰鉉的心中一直有很深的日本情結(jié),他認為圍棋的傳統(tǒng)在日本,日本圍棋的厚重是別人永遠無法替代的。即使今天日本圍棋式微,而自己在世界棋壇叱咤風云,曹薰鉉也一點沒有小窺這個“圍棋王國”。他不是遺憾自己今生再無機會成為日本的“名人”、“本因坊”。只是趙治勛的存在總使他有芒刺在背之感。
“我潛意識中一直在想著與治勛抗衡吧?”曹薰鉉問自己。但趙治勛又何嘗不羨慕曹薰鉉的成就呢?他說過:“曹薰鉉強大到無論你贏了他多少盤也不覺得自己贏過他?!边@位以毅力著稱的超級棋士哪里又愿意數(shù)十年禁受異國的風霜?曹薰鉉的足跡或許倒是他的理想之路。曹薰鉉看著這個昔日背著把木槍到處亂跑的頑童臉上的滄桑之色一點不比自己少,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感動,為彼此這么多年的執(zhí)著。
“最適合做日本棋手代表的就是光一了。”看著小林光一依然堅毅如初的面龐曹薰鉉由衷地贊嘆。同年入段的淵源使他對小林一直有種親切感,作為各自國內(nèi)的頂峰人物又讓他們成為國際賽場上避不開的抗衡對手。曹薰鉉忘不掉自己第一次出戰(zhàn)世界大賽就是在富士通杯中折在小林面前。小林的那句招牌宣言:“我是代表日本的,所以決不能輸!”也給了曹薰鉉極大的刺激和啟示。
當初的“日本第一人”可是當仁不讓的世界第一。至于“韓國第一人”不過是蜀中的廖化罷了。曹薰鉉要想證明自己,證明韓國圍棋,就得拿“日本第一人”開刀。巧合的是,自從有了國際比賽他就反反復(fù)復(fù)地與小林光一碰撞。身兼“棋圣”、“名人”兩大榮銜的小林像個永不犯錯的優(yōu)等生,走平穩(wěn)的招法幾乎沒人贏得了他。流落江湖多年的曹薰鉉使出了自己的野招蠻力在苦斗了十余年后終于占了上風。打敗小林是一個象征,是曹薰鉉生命中燃亮的一盞明燈。這不光表明他的實力不遜于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而且證明他在粗獷的韓國土地上練成的非正規(guī)劍法同樣威力驚人。
盡管所有榮光都不過是虛名,盡管人生最后留下的只是一路風塵,但曹薰鉉無論如何不能把應(yīng)氏杯拋于腦后,成就他的就是聶衛(wèi)平。英雄的傳說都是相似的,早在1985年兩人在美國洛杉基就有了第一次惺惺相惜。背負各自家國的重托,奮發(fā)于江湖之間,當原來看似遙不可及的山巔馬上就要踩到腳下時,他們不可避免的拔劍相向了。曹薰鉉快劍如電,聶衛(wèi)平重劍無鋒,功力悉敵的對手之爭勝負只能取決于天意了。勝者的燦爛,敗者的苦澀,曹薰鉉踩著另一位英雄的肩膀站到了群山之巔,他才發(fā)現(xiàn)山巔一樣的寂寞。
聶衛(wèi)平已好久未亮劍了,許多人說他已與江湖相忘。但曹薰鉉從不認為這位老對手已經(jīng)不行,每個人都有潮起潮落,真要有本事,就在一個好漢落難的時候仍以一個英雄來對他。對手和朋友本就一樣難求。
(四)
站在曹薰鉉身邊的是普拉蒂尼,世界頂級足球明星,堪與貝利、馬拉多納比肩。他倆在為2002年世界杯分組進行抽簽。雖然全世界觀看電視轉(zhuǎn)播的觀眾有一大半不認識曹薰鉉,但他依然舉止從容,一派大家風范。曹薰鉉并不喜歡這樣喧鬧的場面,但他已在歲月中磨練得沉穩(wěn),可以隨遇而安。何況出席這樣的活動是圍棋界的榮光。
類似的榮光曹薰鉉已經(jīng)歷了很多,將來還會有更多。“圍棋皇帝”的頭銜已是他的專屬之物,世人對他的種種議論也漸漸統(tǒng)一成一種態(tài)度??景仰。他該感到自得呢還是厭倦?
幸好還有風。曹薰鉉愛站在風中,讓風將自己的頭腦吹得清醒。他沒有將自己想得太高,他也沒有將棋手想得太高。說圍棋是藝術(shù)也罷,競技也好,或者將她看作一門文化吧,那是圍棋的價值,她可以千年萬年的流傳,而作為一名棋手能承擔多大的歷史責任呢?曹薰鉉可以湮沒,圍棋卻同樣精彩。
如果說有什么值得欣慰的話,那就是自己的孤獨換來了收獲。一旁的李昌鎬默默地站起身,臉上仍木訥得看不出一絲表情。曹薰鉉清楚地記得初見這個少年的時候自己的震驚與無奈,無奈得就像一片長得很漂亮的葉子忽然看見一朵正在盛開的鮮花。這么些年見過的天才少年可真不少,但說實話,超過自己的還沒有。即使是趙治勛、馬曉春,最多也不過與自己相當。李昌鎬不同,你根本就看不出他的鋒芒,但那種無形的壓力讓你透不過氣來。如果說自己是人間的絕唱,李昌鎬就是天上的神曲。所以曹薰鉉沒有猶豫,爽快地將這個孩子收入門下,盡管當時自己才三十幾歲,正是闖蕩江湖的黃金時節(jié)。
是因為自己品味了太多的孤獨之后知道圍棋需要守得住孤獨的人薪火相傳吧?有了李昌鎬,曹薰鉉終于可以將身上的重擔暫時放下,稍稍歇一下腳了。他終于能重新用十歲以前的目光來看一下這黑白兩色的圍棋了。但他已看慣了劍光,他再也無法將黑子白子看成游戲用的玩具。是圍棋不再單純,還是自己的目光不再單純?曹薰鉉茫然,他的心中極迅速的起了悲哀。有些東西錯過一次就錯過一生,何況自己已錯過了數(shù)十年……
河山盡處是天涯。路邊叫不出名字的花似乎要一下開盡唐宋兩朝的繁華。曹薰鉉的腳步帶出一串溫暖,他心底的歌聲仍是一曲蒼涼:
那悲歌總會在夢中清醒
述說一點哀傷過的往事
那看似漫不在乎轉(zhuǎn)過身的
是風干淚眼的蕭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情愿
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是否來遲明日的淵源
早謝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變的你
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
聰明的孩子
提著心愛的燈籠
瀟灑的你
將心事化盡塵緣中
孤獨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