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源自傳（二十九）

養(yǎng)馬之夢

對橋本本因坊的十盤棋結(jié)束后，暫沒有什么重大的棋賽，得以在仙石原過一段安靜的日子。那時家里只有我們夫婦倆和一個女傭人，有時妻子娘家的人來小住幾日，此外很少有人來訪。

仙石原的確是個不便之處，尤其是請大夫最難。有時胃痙攣發(fā)作，請醫(yī)生到家里來需用半天。我常常在等大夫期間疼得渾身冒汗，像只蝦米似地彎曲著身子，呻吟不止。另外交通也不方便，出去對局，趕到汽車站一看，平時總是誤點的汽車卻往往提前兩三分鐘開過去了。假如死等下一班汽車，就會趕不上轉(zhuǎn)乘的火車。叫輛出租小車也要費很大周折，其實，小車僅用二十分鐘左右便能駛到仙田原。盡管如此，能夠生活在遼闊的大自然的懷抱里，我還是非常喜歡。在仙石原生活期間，我習慣了被濃綠包圍的環(huán)境，并產(chǎn)生了養(yǎng)馬的念頭。若能在這一望無際的高原上養(yǎng)馬，每天騎馬兜風，該是何等地樂逸呀！

我對動物沒什么興趣，可不知為何從小特別喜歡馬。

看到中國畫中的旅行者都是持韁乘馬，悠然信步在群山聳立的羊腸小徑上，越發(fā)使我迷戀揮鞭縱馬之事。那陣子，別人問我喜歡什么，我總是回答說喜歡馬。因而親朋好友們便送給我許多以馬為內(nèi)容的東西。不久，家里布滿了馬的書畫及擺設。這樣一來，我就更渴望有一匹真正的馬。去九州云仙洞時，正值秋高氣爽，在馴馬手的引導下，我曾興致勃勃地騎馬圍繞飯店跑了一周。這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回憶，也更加激起我養(yǎng)馬和騎馬的愿望。在仙石原高原上一邊騎著馬溜達，一邊側(cè)耳聆聽百鳥啼鳴，真是美哉妙哉！由于這個念頭愈來愈強烈，我開始認真地考慮如何實現(xiàn)養(yǎng)馬之夢。

我整天琢磨養(yǎng)馬的事，并開始學習飼養(yǎng)方法。我家斜對面有一塊九百五十坪左右的空地，那里青草繁茂。如果買到手，足夠飼養(yǎng)兩三匹馬。我想，假如飼養(yǎng)費用太高，將來可作為觀光牧場委托給別人經(jīng)營，這樣起碼可以賺回飼料錢。

那塊空地為表石閣旅館所有。由于我每天去那里洗溫泉，和旅館經(jīng)理很熟。當我問他是否有意出售那塊空地時，對方回答說：“如果是吳先生的話，賣給您當然可以?！眱r錢是一坪五百日元。聽后我高興地和多賀谷先生商量，但他只是“嗯、嗯”地聽著，好像沒什么興趣。當時旁聽的妻子雖沒公開反對，但也是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嗣后，多賀谷先生出于我的經(jīng)理人的立場，對養(yǎng)馬之事進行了一些調(diào)查。數(shù)日后，他說地皮一坪五百日元太貴了，前一年有個叫田中的人在附近買了五千坪土地，當時價錢一坪才三百日元。只因為我對家庭經(jīng)濟一無所知，再加上多賀谷先生和妻子的不悅神色，弄得我不敢執(zhí)拗，只得作罷。

不知不覺之間，對藤澤九段的十盤棋計劃逐步具體化了。加上我養(yǎng)馬的念頭漸漸淡薄，建立觀光牧場的美夢至此煙消云散。

一般來說，大凡棋手搞實業(yè)，十有八九難獲成功?？墒丘B(yǎng)兩三匹馬又算得上什么實業(yè)呢？連這么個小小的計劃都未能實現(xiàn)，現(xiàn)在想起來真覺得遺憾。倘若當時我稍微堅持一下，即使只買下那塊空地也是好的。總之，在那塊我常去散步的空地上，至今留存著我的養(yǎng)馬之夢與迷戀之情。

用棋士生命作賭注的十盤棋

自藤澤(庫)和我晉升九段之日起，就命里注定要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當時各家報社都爭相計劃舉行我們兩人的決戰(zhàn)對局。結(jié)果，讀賣、朝日和每日新聞三家之間達成了一項協(xié)定。根據(jù)這一協(xié)定，三家將停止競爭，平分秋色地分別舉辦有關(guān)我與藤澤(庫)九段的對局。讀賣新聞主辦“擂爭十盤棋”，每日新聞主辦貼四目半的“四盤棋”，朝日新聞主辦我與藤澤(庫)、木谷實、橋本四棋士的“四強戰(zhàn)”。由于朝日主辦的“四強戰(zhàn)”中我要一人獨弈六盤，因此將三社的對局合起來，我將苦戰(zhàn)二十盤。

如前所述，因我一直覺得十盤棋不過是擂臺戰(zhàn)式的對局，所以隨時都有接受挑戰(zhàn)的精神準備，但藤澤(庫)九段那方面卻似乎是件復雜的事情。他總不給予應戰(zhàn)的答復，致使前次與他的商談擱淺。

我本人并不知曉藤澤(庫)九段為何在與報社的商談中鬧別扭，據(jù)說他之所以遲遲不愿應戰(zhàn)，主要是圍繞這樣一個問題糾纏不休，即秀哉名人引退之后，名人位這把空交椅應由誰來坐？

由于藤澤(庫)九段不愿應戰(zhàn)，讀賣新聞才急忙組織了我與橋本本因坊的第二次十盤棋對局。而且，在該報的通告中，談到藤澤的近況時有如下的評述：

“廣大圍棋迷們期待已久的吳氏與藤澤氏的交手出現(xiàn)波折，盡管吳氏歷來是從容坐擂，但不知何故藤澤九段卻怏怏無應戰(zhàn)之意。因此，二人的決斗難以實現(xiàn)。而且藤澤氏自晉升九段以來，棋力已顯出驟降之勢。昭和二十四年秋季升段大賽時他三勝三敗，昭和二十五年春季大賽時二勝四敗，本屆本因坊戰(zhàn)為三勝三敗，不振之勢持續(xù)未減。有人認為，由于橋本八段在本因坊戰(zhàn)已取得了優(yōu)勝，時至今日，棋界人士們的注意力恐怕已從‘吳一藤澤對抗’，轉(zhuǎn)移到‘吳一橋本決戰(zhàn)’上來了。為此，本社為了繼續(xù)期待藤澤九段振作起來的那一天能夠早日到來，在此決定首先舉辦‘吳一橋本十盤棋’的對局?？梢灶A見，作為‘吳一橋本時代’到來的響亮回答，此番決戰(zhàn)將成為本年度最大的歷史性的爭棋！”

藤澤九段讀了通告之后火冒三丈，立即在日本棋院機關(guān)刊物《棋道》上以頭版頭條報道的形式發(fā)出了“我隨時應戰(zhàn)”的聲明，并在文中指責讀賣新聞“無理”。對此讀賣新聞也針鋒相對地同樣在《棋道》上刊載了“是誰無理”一文。至此，一場筆戰(zhàn)更使商談陷入了僵局。這場架越打越烈，后來竟演變到了互相揭短的地步。幾個月過去后，問題不但沒有解決，還鬧得滿城風雨。后來，由于藤澤的母親去世，據(jù)說在舉辦葬禮儀式的過程中，人們趁機使雙方言歸于好，并且終于實現(xiàn)了“吳一藤澤對局”的最初目的。

雖然如此，在對局限用時間的商談中又遇到了難題。長考派的藤澤毫不讓步地主張雙方各為十三小時。我則主張最長十小時，并表示以此為界，不再退讓。

我很早就主張對局應以一日終局為原則。盡管圍棋有很強的藝術(shù)性，但終究屬于競技。如果對局為兩日以上，就難免有伙伴兒的提醒與支招兒，從而容易使競賽摻進不純的因素。另外，我認為，要想使圍棋作為國際比賽而加以普及，也應當將對局限定為一天為佳。限用時間短，但棋藝不一定下降?？炱遒愔幸苍羞^不少出色的棋譜。再者，我所敬重的本因坊秀榮名人也曾主張限用時間應為一天。

總之，在限用時間問題上，我不能只對一家報社讓步，如果輕易讓步，那么三社共計二十盤的對局，我都必須遵守限用時間為十三小時、三日終局制的規(guī)定。這對于以體重七十公斤為自豪的藤澤來說十分適宜，但對于體力很差的我來說，就成為一個很大的負擔?？傊?，當時我主張的十小時不容改變，最多退讓到二日制才愿出陣迎敵。誰知藤澤更是頑固，毫無讓步姿態(tài)。我為了打開僵局，折中取十一個半小時來做讓步，最后甚至讓步到十二個半小時。然而即使是我一讓再讓，藤澤在限用時間問題上仍然是連一分鐘都不肯退讓。

由于在限用時間上沒有達成協(xié)議，交涉再度出現(xiàn)擱淺。之后半個多月里，我沒有聽到任何來自報社的消息。事情到底怎樣了？正當我也有些沉不住氣的時候，朝日新聞社的“責任記者”學藝部次長戶川常夫先生突然到我家來訪。一見面，他就勸我無論如何要同意限用十三小時的要求。而且還告訴我說，朝日新聞社的首腦會議決定，今天如得不到我的同意，就放棄“四強戰(zhàn)”的計劃。聽到這個消息后，我非常理解他的處境。我想，如再僵持下去，最最為難的是這些有關(guān)人士。因此，為了顧全大局，我毅然答應了十三個小時的要求。

說點兒離題的，我至今還記得有關(guān)朝日新聞“四強戰(zhàn)”對局費的往事。由于朝日新聞社早就聽說過我喜歡馬，打算用對局費的一部分買一匹一流的賽馬贈送與我。如前所述，當時我只是熱衷于養(yǎng)馬的計劃，根本沒想過當賽馬的馬主。當此事傳入耳中，我驚愕不已地對他們說：“我只不過想騎馬代步而已，賽馬的事我可是力不能及”。不消說，我當場謝絕了這件事。

我對戶川先生表示同意限用時間為十三小時之后，又打電話將我的主意通知了另外兩家報社。這樣一來，與藤澤九段的十盤棋對局便排除了一切障礙。霎時間，戰(zhàn)云密布。我與藤澤九段的決斗不久即將揭開戰(zhàn)幕！我反復體會著這一對局的重大意義，于翌日踏上了去金澤的旅程。我打算先到前田先生那里落一下腳，在就近的溫泉治療一下痔瘡。

一到溫泉后，我估計當天的報紙會發(fā)表“藤澤對吳十盤棋”的消息。然而尋遍了報上所有的角落也沒有見到發(fā)表的消息。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戶川先生離開我家后，徑直去了藤澤那里，將我同意限用時間的事告訴了他。不料，藤澤卻一反當初“隨時應戰(zhàn)”的諾言，沒有立即給予應戰(zhàn)的答復。戶川先生又尾追到名古屋，再次與藤澤談判。結(jié)果卻是吵鬧一場，不歡而散。為此，朝日新聞社不得不忍痛決定放棄“四強戰(zhàn)”的計劃。

當讀賣新聞社任命山田虎吉先生為“責任記者”后，這個被稱為既費時間、又很棘手、空前絕后的“吳一藤澤十盤棋”才終于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十月，朝著可望落實的路上邁進了。與藤澤九段的交涉，從開始籌劃到落實，共花費了兩年的時間。

此次十盤棋或許可以稱為“昭和二十年代最大的爭棋”。我于臨戰(zhàn)前從未有過“必勝不可”、“決不能輸”之類的念頭。因為我歷來認為勝負取決于天運，所以在對局的“前夜祭”的儀式上讓我當眾表示決心等事，對我來說實在是受罪。但這次對局非同以往，迄拉開戰(zhàn)幕為止，不但費時兩年，且還在社會上引起一陣騷動。說真的，聽到對局之事已決定后，我心里也十分緊張。記得我正在溫泉洗澡時，永野輝雄先生也跳進池中，問我對勝負有何預見。我當時回答說：“我只要能保持恒常之心，就不會輸棋。”我曾預想過，面對計算精深、剛勁有力的藤澤九段，我將會憑大局觀的穩(wěn)健之力來抗爭。不過，勝負結(jié)果只有神明知曉。我只要在盤上竭盡全力，結(jié)果如何，只能聽天由命。我想，只要抱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達觀信念，就可以保持恒常之心。

昭和二十六年(1951)十月二十日起，我與藤澤(庫)九段激戰(zhàn)了三天。第一局的場地選在日光的輪王寺，我們在漫山紅葉艷似彩屏的景色中對弈。藤澤九段執(zhí)黑先行，弈到50手時，黑棋開始在左邊白模樣中施展手段，很快就引起了一陣絞殺。當時黑棋的企圖是將白模樣徹底侵蝕干凈。但執(zhí)白的我也將黑子趕進自己的陣地中，決心將打入的黑棋來個“甕中捉鱉”。這樣，一場激烈的絞殺場面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后來，黑棋終因差一氣，僅僅弈至94手時，藤澤便投棋認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