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梅蘭芳
昭和三十年(1955),妻子懷孕了,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那時我已四十一歲。為了迎接孩子的出世,我們決定離開居住了五年的箱根仙石原。雖然我本人已習慣于生活在仙石原高原的富麗景色中,但和年邁的母親及即將出生的嬰兒一起生活,這個地方確實是過于偏僻了。然而,搬到東京去,又怕卷進華僑兩大派系斗爭的旋渦中。左思右想,最后決走搬到氣候溫暖、生活便利的小田原去往。
昭和三十一年(1956)一月,在喬遷之喜的同時,我的長子信樹也呱呱落地了。我們一家四口在小田原開始了新的生活。
這時,作為日中文化交流項目之一的中國京劇代表團應朝日新聞社的邀請來到日本訪問。京劇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比日本歌舞伎的歷史更為悠久,深受民眾的喜愛。這個京劇訪問團團長是著名演員梅蘭芳先生,副團長則是現任中日友協(xié)會長孫平化先生。
在我童年的時候,梅蘭芳已是一位家喻戶曉、深受歡迎的年輕名演員了。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非常崇拜他。早在戰(zhàn)前,大倉喜七郎男爵就邀請過梅蘭芳京劇團訪問日本,這回則是他第三次訪日。
我在第一章提到的李律閣、李擇一兩位姨父是李氏家族中最有錢勢的大富翁。我小時候,李擇一曾寫過一個劇本,由梅蘭芳先生主演。從此,李擇一全家都成為梅先生的捧場者,互相保持著密切往來。后經李擇一的介紹,我也結識了這位仰慕已久的舞臺明星,并承蒙他的看重,譽我為“圍棋天才少年”。
梅蘭芳到達日本后,我很想見到他,便專程趕到他下榻的賓館看望他。記得多賀谷先生也同行作陪。盡管我們闊別三十年,但一見面就熱烈地談論起來。梅先生很關心地問到:“如何才能使中國的圍棋振興起來?”我回答:“要振興中國的圍棋,首先要發(fā)現天才少年,送他們到目前的圍棋先進國——日本深造。這是一條捷徑。”
臨別時,我把自己的圍棋全集贈送給了梅先生,他也送我一套《梅蘭芳劇本選集》及《舞臺生活四十年》。我還得到了訪日演出《霸王別姬》的請?zhí)?,與妻子共同欣賞了京劇藝術。梅先生的表演技藝精湛絕倫,從他的唱工、扮相及做派不僅看不出他已年屆花甲,相反地,他那純熟的演技中蘊涵著無限的魅力,連我這個門外漢也被深深吸引住了。這使我再次領會了“藝深無止境,功到自然成”的道理。我也暗下決心,要在棋盤面前再接再勵,精益求精。
京劇團回國幾個月后,梅先生寫來一封信。說他回國后立刻拜托朋友顧水如先生,物色到兩個圍棋天才少年。想送他們到日本來深造,問我能否收留二人做徒弟。這兩個少年便是陳祖德和陳錫明。我回信答復說,我本來很愿意收下二人,但小田原離日本棋院較遠,加上老母多病,我家實在難以寄宿,還須找個更合適的人家。誰知后來長崎發(fā)生了“國旗事件”,中日再次斷交,此事也就擱淺了。直到六年以后,陳祖德與陳錫明,還有另外三名棋手作為戰(zhàn)后第一個中日友好圍棋訪日團成員,才終于來到了日本,他們與日本的年輕職業(yè)棋士進行了多場比賽,其中唯有17歲的陳祖德以四勝三負的比分領先,引起人們的注意。他說,出發(fā)前曾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周總理囑咐他“到了日本,別忘了拜訪吳清源先生”。后來他果然來我家里做客。我深有感觸地想到,倘若沒有國境之分,這個少年便可自由出入日本棋院與我家,那該有多好啊!
一手劫問題
如前所述,昭和二十五年以來,我每年都要參加《每日新聞》主辦的三盤棋或四盤棋對局。昭和二十五年,對橋本本因坊的三盤棋獲三連勝;昭和二十六年,對藤澤(庫)九段的四盤棋又獲四連勝。接著,于昭和二十七年始,對高川本因坊的三盤棋(每年一次)持續(xù)到昭和三十三年二月,我又獲十一連勝。至此,我總共獲得了十八連勝的不敗紀錄??上В以趯Ω叽ū疽蚍坏谒拇稳P棋的第三局中受挫,要不然,我的連勝勢頭仍然不會停頓的。我與高川本因坊的第五次三盤棋對局,定于昭和三十四年(1959)十二月至翌年年初期間舉行。第一局我失利。在此著重談談第二局。我執(zhí)白棋,與高川激戰(zhàn),在勝負不明的形勢下進入尾聲。雙方都拼命地收官,直到連單官也收盡后,雙方停止投子。看過該譜便知:假如就此宣布終局,那么盤面上黑棋多四目,因黑貼四目半,所以應該是白獲半目勝。但白棋在中間地帶還留有一手棋未補。白棋若不補,黑1打吃即造成一劫;但白棋劫材多,如此爭下去,最終亦是白勝。當時高川計算的棋路和我完全一樣,因此他不主動來打劫。很明顯,黑棋打劫的手段并不成立,所以我認為沒有必要去補那一手;而且,若補上一手,白棋反會輸半目。這樣一來,高川一直按兵不動,等著我來補棋,而且認為我理所當然地非補不可。但我也不再投子,只等候高川宣布終局。就這樣,我們二人如同步至雷池,走到圖中的局勢時,便默然相對而坐。過了一會兒,高川起身離座,與《每日新聞》的責任記者松村先生到隔壁小屋去商量。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原來根據日本棋院的規(guī)定:一手劫時應補棋。按此條款我必須補棋。但我認為,在完全無落子必要的地方去投子,顯然是違反棋理的。我之所以不去補棋,并非只為貪圖取勝,而是考慮到此舉實屬不必。況且,以前我對巖本先生十盤棋的第二局時也出現過同樣的情況。前車之鑒,同屬一理。我當然認為不必要補棋。
但是,高川卻似乎認為我在耍賴。過了好大一會兒,松村先生走了出來,對在盤前一直等候著的我說:\"請實事求是地補上一手吧。硬磨下去,報紙將不得不評論你的態(tài)度問題了。\"我據理反問:\"我想請教:為什么非補不可呢?\"后來高川也走出小屋,在盤前坐下,開始就雙方的主張進行研究。這盤棋如果繼續(xù)弈下去,我提完最后一個劫后,黑棋顯然已無劫材。至此為止,我們雙方計算的棋路完全一致。倘若再往下走,黑棋將損一目。這時,高川說道:\"下一手我棄權了。\"我回答道:\"下一手我也棄權。\"誰知過了一會,高川又說:\"那么,再下一手我就提劫。\"我答道:\"你我都已不再下了,怎么能提劫呢?\"高川如夢初醒,說:\"原來問題就在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