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源
中國的心臟外科因北京阜外醫(yī)院而聞名;而阜外醫(yī)院的名氣難說與吳清玉沒有直接的關系。
吳清玉——阜外心血管醫(yī)院副院長、心血管外科主任。
剛屆“知天命”的他卻似風華而立之年,這是因為活力。他的充沛和旺盛確實讓年輕人自愧不及。如此再加上功力和底蘊,同行們預測“吳清玉更大的奇跡還在后邊”。
從1976年做第一例心臟手術開始,就注定了他的命運將與“心臟”伴行。近16年是他的高速成長期,經他再造、移植、修復的心臟可達5000例。幾乎沒有死亡,常規(guī)手術的成功率更是100%。也因此,國際權威的心臟病專家W·Lillehei先生驚嘆:這是迄今看到的,世界上最好的治療結果。
被稱為“鈔票印刷機”的美國心臟外科大夫Cooly先生,就因為一把刀,不僅創(chuàng)造了生命神話,同時改寫了財富的故事。年薪數千萬美金的收入,是擠掉了泡沫,純純的個人價值體現。
從某種意義說,吳清玉就是中國的Cooly。相同的是,兩人所創(chuàng)造的生命神話一樣的精彩;不同的是,吳的收入是固定月薪加上1000多元人民幣的獎金。
這不是一個醫(yī)不的命題
2002年1月18日上午9點,記者在阜外醫(yī)院一間1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見到一夜沒合眼的吳清玉。他疲憊卻不失神氣,尚沒來得及梳洗而稍稍面露尷尬:“別見怪,我們這幫人就是這樣,總是在向極限挑戰(zhàn)?!?/p>
5個小時前,他才離開手術室。那是一例沒有文獻記載的罕見病案。因為復雜,手術從前日早晨9點開始,持續(xù)將近18個小時。他想起,還是在剛進手術室時,他向護士要了一口水。之后,就仿佛進入了一個沒有自己存在的世界。待一場生死鏖戰(zhàn)之后,他慢慢清醒過來——哦,生命的耐受力竟有如此之大,這么長時間可以不進食一滴水、一口飯,可以免去大小方便。
這就是心臟外科大夫,手術臺上,不容他們有須臾的耽擱和剎那的思維短路。如果對他們套用一般的生理解釋,只會使理論變得荒誕無稽。吳清玉認為,“從專業(yè)的角度講,我們是在發(fā)現生命,延續(xù)生命,是在和生命抗爭,與自然挑戰(zhàn)”。
渲染和光環(huán)代替不了事實,其實他做的是最實際的工作
如果你有興趣登陸一下網站,搜索“吳清玉”3個字,跳出來的信息足有十幾個頁面。似乎“率先”、“首創(chuàng)”等等字碼輕而易舉便冠之于他——
在世界上首次提出應用肺動脈瓣葉移植法,避免了主動脈瓣膜替換的各種危險和并發(fā)癥;
首先提出解剖矯治Ebstein畸形,并建立新的手術方法;首先在國內實施較為復雜的Roos手術,16例手術全部成功;
首先采用改良Rastelli手術治療先天性復雜畸形;
首次在世界上報告室間隔夾層瘤的手術結果;
連續(xù)400余例法樂式四聯(lián)癥患者實施根治術,死亡率0.8%,改寫了5%的世界紀錄;連續(xù)1000多例冠狀動脈搭橋術,成功率在99%以上;
首先提出二尖瓣脫垂綜合矯治成型術,避免人工瓣膜替換;成功開展了慢性栓塞性肺動脈高壓血栓內膜剝脫術;為出生60多小時到12歲的患兒施行主動脈、肺動脈調轉與冠狀動脈移植手術……
一個人名字的后綴竟是如此的壯觀。比起功勛卓著的管理者,財富亨通的企業(yè)家,奧運冠軍得主,追星族心中的偶像……他,不過一位醫(yī)生。他只是把每一天必須做的分內之事做好。
分內的事也是有深淺的。不久前,他曾完成2例矯正性大動脈轉位、心房心室雙調轉手術,而采用的改良方法是世界少見的;他曾將法樂式四聯(lián)癥手術方法進行改進,從而擴大手術適應癥,使原本沒有機會手術的病人贏得生還的希望……就是這樣,在很具體的事情中,一次次為醫(yī)學領域的空白寫下亮麗的一筆。
剛剛說到的18日是吳清玉普通的一天。手術面對的是先天性心臟病人。患者同時患有心室間隔缺損、主動脈導管未閉、主動脈瓣下狹窄、二尖瓣瓣上狹窄合并纖維結構組織、左室流出道狹窄、左右心室間隔肥厚以及主動脈根部瘤馬凡氏綜合征、主動脈瓣畸形、關閉不全和肺動脈高壓、擴張。病人的主動脈直徑已經超過6cm,比正常人粗1倍。
這是一顆病變累累的心臟。“大夫不是靠碰運氣的”,吳清玉很清醒,“你所能服務于病人的是你對這個領域實實在在的科學認識”。
患者26歲,事實上已經失去手術的時機。做不做?說不做,走到哪兒都說得過去。至少在國內他已經是屢屢碰壁,無人應諾。決定做,怎么做?就好比要在麻袋上繡出花來,底子太差,每走一步都可能是“皮之不在,毛之焉附?”
熟悉吳清玉的人都知道,沒有100%的把握,他是不會上手術臺的。
這是基于他有著非常清醒的思路——首先是對整個心臟內科病理、生理的理解;對病灶的判斷能力和解決方案;對心臟結構的維護;對心功能的把握……實在不那么聰明,也不想做那么聰明的人。
接下來,是對手術精細、到位的分析——哪些是病,哪些不是???比如二尖瓣上長了半膜樣組織,應該切掉,怎么切?鑒別的標準是什么?間隔的缺損要修補,怎么補?既要做到術后不漏血,又不可傷及周圍組織;主動脈根部替換以及換瓣、換大血管,滲血問題怎么解決?等等。
另外,對手術可能出現的風險要有足夠的準備。時間長,心跳的間斷怎么控制?凝血怎么處理?怎樣保護心???怎樣避免心功能出現障礙?以及病人整個生命體征的維護……可以說整臺手術6萬多秒鐘的時間跨度,每一個“滴答”都踩在生死之間。
事實上,心臟外科大夫還必須具備非常好的心理素質和應急能力。一旦胸腔打開,不容許你有太多的遲疑。突發(fā)病變的出現是隨時可能的。因為目前醫(yī)療條件的制約,術前診斷檢查還有很大的局限。曾經在菲律賓,一例診斷為重癥四聯(lián)癥患兒,手術臺上才發(fā)現合并冠狀動脈畸形。而矯正根治手術需要的血管當地沒有。吳清玉已經擅長超越“無能為力”,當即將患兒的心包縫合在人工血管上,創(chuàng)造性地做成了帶瓣管道。
這里并不是刻意地渲染,手上的功夫更是心臟外科大夫必須的素質。一針一線,如果稍有疏漏,病人極可能就撂在手術臺上,全盤皆輸。而心臟留給你的操作位置很小,怎樣在心臟損傷最小的情況下將病灶看得清楚?如何修復得盡善盡美?至于縫針的深淺、稀疏更是基本功,弄得不好會帶來致命的損傷和危險。
幾年前,一次心臟搭橋網上直播手術,鏡頭對著他,記者的提問很直截了當:“您的把握有多少?”他總是那句話:“100%會成功?!奔词乖谌澜绲牟毮恐?,他同樣從容自定。
吳清玉認為,“最復雜也就是最簡單”?!按蠓蜃顚嶋H的工作就是給病人、家庭、生命帶來幸?!薄o獨有偶,曾經有人問過中國著名企業(yè)“海爾”集團的首席執(zhí)行官張瑞敏,“什么是不簡單?”他回答:“每天能把小事情做好的人,就是不簡單?!憋@然,這已經是一個不爭的哲理。
但是,最實際的工作是需要“本錢”的。
經吳清玉和他的阜外醫(yī)院做過手術的病人是不幸中的有幸者。他們說:“除了身上留了個疤,其他和正常人一樣?!边@也致使阜外醫(yī)院在中國患者心目中成為無可替代的心臟安全港灣。
國內首例人工植入心臟的病人,存活期已經超過半年,生命體征正常,換了一個人一樣?;颊呖稍诮稚闲凶摺榇藚乔逵裼辛诵碌乃悸?,“如果他自己的心臟功能完全恢復了,我們要考慮將左心輔助裝置再取出來”;
12歲的男孩子,大動脈轉位、肺動脈高壓,已經被宣布“無可救藥”。是吳院長拯救了他。他現在和所有健康的孩子們一樣,活潑漂亮;
五六歲的張媛媛,絕路逢生,是吳院長接納她這位被宣判“死刑”的孩子。大動脈調換手術,使她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重新燃亮。于是,父母將她的名字改為“張玉媛”。
實在不那么聰明,也不想做那么聰明的人
新西蘭著名的心外科專家布爾特·鮑斯曾說過:“做心臟外科的人一定是很聰明的人,但是,不是所有很聰明的人都能做好心臟外科大夫?!?/p>
因為不能排除,聰明的人是最容易開叉的。拿醫(yī)生來說,剛剛做到主治醫(yī),因為領悟快又不甘于臨床的清貧,于是投奔制藥企業(yè),車、房隨即到手;再聰明一點的,挑選收益高而風險小的治療項目,使他們很快的小富既安;更有智力難得者,終于摸到了世界水準,高額的收入和深造的誘惑使他們不能自制,于是,丟棄了貧瘠而尚不發(fā)達的故土,異國謀生……
相比之下,吳清玉屬于最“傻”的人。于是,他便有了創(chuàng)造世界紀錄的機會。
從理論上講,1月18日的那例心臟手術,其中任何一項問題的解決,比如動脈導管未閉(PDA)直視閉合術或者室間隔缺損(VSD)修補術,再或者主動脈瓣下狹窄解除術等,都可以稱得上無可挑剔。更何況,從病人當時的情況分析,將有病的主動脈根部留下來,還可能有兩三年的耐受時間,至少近期不會有生命危險。而如果將主動脈根部替換術(Bentall)加上冠狀動脈移植術暫時放一下,手術的時間即可縮短一半,隨之風險也大大降低。從醫(yī)生的角度講,分兩次手術,到任何地方都提不出異議。
但是,偏偏是吳清玉。他的思維定向從做醫(yī)生那天起就沒有錯位,只有一個基點——病人。他常說:“病人的背后是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一片天地。”
更重要的是,目前的中國,對于手術的風險還沒有相應的規(guī)則界定,探索生命禁區(qū)在沒有法律保障的前提下,對于醫(yī)生,無異于踩著官司的邊緣。幾乎沒有人樂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這等風險。
但是,吳清玉還是把生還的希望讓給病人,把風險留給自己。作為醫(yī)生他清楚,盡管病人患病的主動脈一時不會累及性命,但是,畢竟因為血管過度擴張、而管壁脆薄,這種隱患就像埋在病人體內隨時可能突發(fā)的火山,一旦意外發(fā)生,那么病人的性命,以及今天全部手術的巨大代價都將是功虧一簣。退一步講,即便病人安全地耐受到獲得二次手術的時機,屆時承受的生命考驗只會更大。更何況,病人是農民,能湊到一筆手術費非常不容易……在中國作醫(yī)生必須具有復合性思維能力,至少要兼顧、權衡技術和經濟兩方面的因素。這是國情。
吳清玉鋌而走險,決定一次徹底解決。挑戰(zhàn)便這樣開始。世界紀錄便這樣改寫。正是由于吳清玉的勇氣和精深的技藝,使這位患者終于“枯木逢春”,于今年春節(jié)前痊愈出院。
在問到做心臟外科大夫的基本素質時,吳清玉繞開技術,說了一個很軟性的概念:“應該能撇開虛名、誰讓他比別人走在前面小利,做到物我皆忘,榮辱不驚;同時還要有韌勁,業(yè)精于勤而荒于嬉。”
用時間去獲取名和利,這是他最不能寬恕的。人一生能為社會服務的時間究竟有多少?吳清玉算了算,大學畢業(yè)后,起碼需要10年才能磨煉成一個成熟的外科大夫。有限的工作時間里再去掉睡眠、休息,真正能給病人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
吳清玉承認,對于時間,最大的慷慨是花在病人身上。他順手抱起一個大大的皮包,“要么在手術臺上,要么看這些文獻、資料”。解決一個病例,需要了解有關各個方面的知識。國際、國內的,歷史、今天的。甚至包括細節(jié)和注腳。你要推翻一個前人的論點,必須先知道別人是怎么說的,我們自己在實踐中遇到的是怎樣的。然后用新的發(fā)現去證明前人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超越,需要付出代價。
前面說,病人的背后是一個家庭,而醫(yī)生的背后又未嘗不是親人的牽掛。經常是,吳清玉在手術臺上,一家人放著碗筷,等到很晚,很晚。他坦言,因為把所有的時間擠給了病人,惟一的女兒長大了,他卻一直不知道女兒的托兒所在哪兒?愧疚的,遺憾的,實在太多。
他承認,如果用現今的價值公式來解釋他們這些人,答案只能是“傻瓜”。他清楚,如果換一種活法,他完全可能做得既冠冕堂皇,又瀟瀟灑灑。哪怕后退一步,國外同行160萬美元的年薪于他可能是舉手可得。
名字或許是一種“天意”。有患者為吳清玉題詞:“無暇人品清如玉?!?/p>
誰讓他比別人走在前面
其實,一直被媒體視為新聞的“法樂式四聯(lián)癥”手術,竟是舊事重提。吳清玉做這類手術是1996年以前的事。之后這么多年,他幾乎不再介入此項技術了。去年阜外醫(yī)院277例這類手術,他只做1例。因為他教出來的大夫已經樹木成材。
5年時間,他的周圍已經是一個非常棒的團隊。甚至是讓世界任何國家仰慕的心臟手術隊伍。一個醫(yī)院,一年5000多例心臟手術,這在全世界是沒有哪家醫(yī)院可以匹敵的?!爸挥形覀冞@幫人做到了?!眳乔逵裾f,“這份自豪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榮耀?!?/p>
這里面深藏著一個理念的突破。無論從傳統(tǒng)的觀念還是殘酷競爭的現實,這種突破都是對自身的殘酷挑戰(zhàn)。按常理,任何立身之本絕對應該唯我所有,一支獨秀。像“變臉”絕活那樣,概不外傳,這是最起碼的生存法則。
如果說,技術的創(chuàng)新是有價的,那么,理念的突破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
當初,吳清玉同樣面臨這樣的思考——“一個大夫,一個專家,應該通過什么方式來保持自己的優(yōu)勢?是靠封鎖?靠壓制?”
他的結論:只有不斷地給自己施加技術創(chuàng)新的砝碼。他的學生發(fā)現,“吳院長最大的特點是勇于創(chuàng)新,從沒有滿足感”。確實,他一直跟自己過不去。自從1996年做了科室主任,他便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探路人的位置?!拔业哪繕耸悄切┻€沒有解決的難題”。近年來,他一直在趟路,然后將路上的荊棘和陷阱排除掉,以便后面的人走得舒坦、穩(wěn)當些。
眾所周知,任何領域,組裝的能力與原創(chuàng)的能力是不可逾越的兩個量級。也只有虛懷若谷的人才總是站在某個領域的最前沿。
吳清玉的探路正是要把心臟外科發(fā)展過程中各種“障礙”解決掉,再從理論上歸納出來。
比如心臟搭橋術,決策很關鍵。究竟做哪些血管,這是難點;從平面的影象到立體的心臟,把握視覺上的差距,這也是難點;橋到底搭多長,角度怎么合適,由于個體的差異,這需要有充足的理論支撐。甚至最基本的技術性問題,比如接血管的技巧問題。1毫米的心血管要在顯微鏡下吻合,血管接通的好壞直接影響血液通過量的多少。怎么能夠確定每分鐘的通過量,取決于縫多縫少。怎么能夠縫合之后,既能承擔主動脈的壓力、不出血,又不會狹窄……
這些都是需要不斷摸索的技術。必須承認,探索是無止境的,正因如此,吳清玉認定“任何時候跑不到終點”。
一個人的氣魄有多大,他的負重感就有多大。
吳清玉必須面對病人,幾乎所有的心臟病人都只能把求生的渴望維系在手術刀上;他必須面對自己的科室和醫(yī)院,1.44%的死亡率是世界領先的紀錄,他要扛起這個數字全部的壓力;他必須面對自己的國家,中國只有這么一個心臟治療中心,幾乎是代表一個國家的水平。盡管近5年,我們與國外發(fā)達國家的差距正在快速地縮小、彌合,但是,不能回避,美國2億人口,年手術量四五十萬例;而我們13億人口,年手術量不超過5萬例,他要正視如此嚴峻的差距。
吳清玉的故鄉(xiāng)在中國的版圖上屬于貧瘠的地方。黑龍江省望奎縣燈塔鄉(xiāng)。他在馬山屯村子一家窮困的農宅中長大。家里世代沒有識字的人。由于過度的艱辛勞作,父輩們生存的“年輪”都是粗糙而稀疏的。兒時的記憶中,吃不飽的時候比吃得飽的時候還多……或許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基礎,一個人能忍饑挨餓,其他什么樣的壓力還承受不了。
在吳清玉的心里,“心臟是一個世界”。它包羅萬象,又千差萬別。他曾經與美國溫博爾病理學家探討過這樣的話題:你能想象出什么樣的心臟畸形,它就可能發(fā)生。即使是一種病,也是千人各異。因此他感慨:“發(fā)現差異,是對心臟認識的開始??吹搅瞬町惥涂吹搅顺晒Φ牡谝徊?。”
20多年,已經是一種直覺。與其說吳清玉改變了心臟,不如說心臟改變了他。他終于遨游在一個仿佛無所不及的世界里,那是超脫必然而享受自由的神怡境界。只有到了這個程度,人才能理解到科學和藝術之間是沒有界限的。當你為一個苦難者找回最理想的生存方案時,又何嘗不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