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林野史六十春

□文／韓寬

上回提要：涼州陳勇斗劉番，大三饒稱雄金城。孤少年文廟奇遇，隨表親棋界息影。

第九回 觥籌交錯 于三爺試論英雄

平叛逐夷 左宗棠巧逢棋叟

涼州陳離開蘭州，與他現(xiàn)身蘭州一樣，都是那樣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他的突然離開，固然給蘭州棋壇留下許多遺憾，但最感到遺憾的卻是一位非棋界人士——名醫(yī)于三爺。

于三爺自打見了涼州陳后，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覺，特別有一次無意中聽到?jīng)鲋蓐惖靡鈺r喊出的“常繼爺”三個字，覺得有些耳熟。

幾十年過去了，有些事似乎已很遙遠(yuǎn)，可又仿佛就在耳邊，就在眼前。

原想抽空找小陳聊聊，未料到小陳走得如此突然，一向沉靜的于三爺悵然若失，悶悶不樂，總想找個人一吐胸中郁悶。

想著想著，兩腿已不由自主地向城隍廟走去，劉番見于三爺駕到，忙迎上小閣樓，邊沏茶邊說：“難得于兄清閑，還記得小弟，今日咱哥倆可得好好聊聊?！?/p>

于三爺?shù)溃骸百t弟此言，正合我意，可著人弄幾個小菜，再燙壺酒來，今日咱們就仿效古人，來個‘煮酒論英雄吧!”

劉番很少見于三爺喝酒，今聞此言，知道于兄有話要說，忙派人張羅酒菜。

不一會兒，酒菜齊備，于三爺舉杯道：“賢弟，愚兄雖非棋道中人，可心中敬重棋壇英豪。多年來，賢弟坐鎮(zhèn)隍廟，技蓋一方，但不賭不傲，雍容大度，在金城棋壇口碑極佳，乃愚兄敬重之第一人，請滿飲此杯，以示敬意。”

劉番平素對于三爺非常敬重，不獨對他的醫(yī)術(shù)醫(yī)理，僅就從與于三爺切磋的那盤棋看，于三爺?shù)钠逅嚱^非一般，雖然深藏不露，但必然與棋頗有淵源。正想借酒探個究竟，不料于三爺要給自己敬酒，這下子受寵若驚，慌忙起身。

于三爺擺手示意：“賢弟勿謙，愚兄閱人多實!絕無恭維之意，舉凡當(dāng)世，值我敬重者莫過三人，賢弟受之無愧，但飲無妨，我還有話要說?！?/p>

劉番見狀，只好一飲而盡，于三爺也自飲一杯，接著說：“這第二杯，當(dāng)屬涼州小陳，雖見面不多，印象頗深。他在蘭州棋壇橫掃群雄，豪氣襲人。且不說他的棋藝神乎其神，但凡與人對弈，不愧不怍，舉止談吐，不卑不亢，年歲不大，卻老成持重。”

于三爺又飲一杯，嘆口氣說：“人生相見，誠屬緣分，我與他天各一方，年歲大他一倍，卻一見投緣，只是未能深談，就交臂失之，悔哉!惜哉!但不管怎樣，小陳值得敬重，賢弟以為若何?”

劉番點頭稱善：“于兄此言，正合我意，涼州小陳身懷絕技，自成一家，大有繼往開來之勢，卻翩若云龍，游戲風(fēng)塵，值得我輩敬重?！?/p>

二人相視一笑，對飲一杯。劉番接問：“于兄言及敬重者莫過三人，不知這最后一位是誰?”

于三爺聞言，神情頓時肅然，長嘆一聲，爾后說道：“幾十年嘍!我無日不在思念，他是我終生敬仰的一位奇人——我的授業(yè)恩師。他老人家胸羅萬有，卻一生坎坷；人在江湖，卻憂民憂國；淡泊名利，隨意飄萍，足跡遍及陜甘，或隱居于鬧市中之文廟，或潛修于名山中之道觀。

他老人家自號悟元子、長機子，素石子等，從不露真名實姓。他老人家之所以教我，純屬機緣，此事說來話長。今逢知己，不吐不快，來來來，我們共飲三杯，再說不遲?！?/p>

三杯過后，于三爺娓娓道來，敞開了藏匿幾十年的內(nèi)心情感。

道光二十五年(即1845年)，自己還是個孩子，家境比較寬裕，雖請過幾位私塾先生教我，但父親總不滿意，總想找個有學(xué)問的先生。

有一次，父親去皋蘭縣興文社(原皋蘭縣文廟，乾隆四十一年，即1779年改為教育機構(gòu)興文社，今已拆遷)游逛，打聽到有位飽學(xué)之士寄居該社，于是請求教子。起初，那位先生推辭不應(yīng)，禁不住父親再三央求，終于應(yīng)允。但卻提出兩個要求：一要看看孩子能否可教；二不上門，必須讓孩子來社學(xué)習(xí)。

次日，父親興沖沖領(lǐng)我去見先生，先生端詳半晌，又提了幾個問題，啥問題我已記不清了，反正先生后來點頭教我，并正式行拜師禮。從此，我每天從家步行到興文社的崇圣祠上課。

先生教我，并不像別的先生從“三、百、千、千”開始，而是直接講《二十四史》、《四書集注》等，先生津津樂道講，我也津津有味聽。

三年后，便開始分門別類，進一步觀察我的興趣與天賦。

據(jù)傳，先生曾在南方某省做過一任學(xué)政，后因生員考試問題得罪了督撫，被參了一本。先生不待朝廷發(fā)落，便掛印離任，憤而回陜甘隱姓埋名，浪跡江湖。

先生不僅擅長道法學(xué)問，而且精通易經(jīng)、醫(yī)術(shù)、棋藝和書法。

先生對我門門皆教，但最終發(fā)現(xiàn)我并非棋藝與書法之才，故以后在醫(yī)術(shù)方面為我選定了深造目標(biāo)，我也樂此不疲。

八年后，先生說我學(xué)業(yè)已成，便毅然離蘭去崆峒山、華山等名山云游，一去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光緒元年(1875年)再返蘭州，已是古稀之人，一身道家裝束。

次年，便戲劇性出現(xiàn)了左宗棠西征遇棋叟的故事。那位棋叟，正是我的恩師。

同治年間，新疆阿古柏在英國支持下武裝叛亂，妄圖獨立稱王，分裂祖國；接著，沙俄也乘機出兵占領(lǐng)伊犁，新疆局勢十分危急。

當(dāng)時，剛剛登基的光緒皇帝任命陜甘總督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wù)，西征平叛。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陰人氏，清末名將，洋務(wù)派首領(lǐng)。歷任浙江巡撫、閩浙總督、陜甘總督、軍機大臣等要職。

左帥不僅是一位運籌帷幄、能征慣戰(zhàn)的名臣良將，同時還寫得一手好字、弈得一手好棋。

左宗棠奉旨西征，從西安出發(fā)，行軍至蘭州時，忽然棋興大發(fā)，由于軍內(nèi)無人匹敵，特令中軍去地方尋覓高手。

中軍為圖省事，便在蘭州府中心轅門墻上張榜招募，公開聘請象棋高手去軍中與左帥對弈。

很快，榜文被一道裝打扮的老者揭下，遂被領(lǐng)入軍中參見左宗棠。

此時左宗棠年已六十有四，見來人年紀(jì)比自己還長，一身道家裝束，只欠未戴道冠，不由心中一動。

左宗棠久經(jīng)沙場，深知江湖四忌——僧、道、婦、儒。凡此四種人出現(xiàn)，不論文事武功，往往深不可測。

誰料棋局展開，但見此老左支右拙，滿不是那回事，左帥則得心應(yīng)手，居然連勝三局。棋興已盡，此事過后也就忘卻了。

左宗棠揮師新疆，很快收復(fù)了烏魯木齊、和闐、伊犁等地，有效阻遏了英俄帝國對中國的侵略。

數(shù)月后，左宗棠徹底平定叛亂，回師蘭州，禁不住棋興又起。正思忖派人找個棋士過癮，忽然中軍來報，上次那位老道長不請自來，現(xiàn)在轅門外等候。

左宗棠聞言，甚感意外，不知這老道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傳令請進再說。

不一會兒，只見老道須髯飄灑，神定氣閑，漫步踱起帳內(nèi)，好一派道骨仙風(fēng)。

左宗棠暗暗納罕，數(shù)月不見，此老愈顯精神，正欲問話，卻見老道搶先發(fā)言：“貧道此來，一為祝賀大帥馬到成功，收復(fù)失地；二來為大帥助興，再弈三局。”

左宗棠本系儒將，聞言大喜，忙命人擺上棋具。接戰(zhàn)不幾回合，左帥感到對方著著透出的凌厲殺氣，車馬炮左右盤旋，進退自如，時時有大力涌來，左宗棠難以抗衡，居然連戰(zhàn)連敗，三局盡墨。

左宗棠大為驚訝，仔細(xì)打量，人還是那個人，怎么僅隔數(shù)月，棋藝就有天壤之別?難道真應(yīng)了那句“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老話嗎!

驚訝之余，忍不住問道：“道長棋藝緣何與上次迥然不同?此中必有玄機?！?/p>

老道長微微一笑，從容答道：“上次正值大帥出征，力求旗開得勝，故我連輸三局，一助軍威，二示吉利；此番大帥凱旋回師，可能要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故此我連勝三局，一獻技藝，二示警戒。”

左宗棠聽罷，連忙起身施禮，說道：“道長果然世外高人，聊聊數(shù)語，點破玄機，三敗三勝，足見道長良苦用心，請受左某一拜?！?/p>

道長見狀，敢忙雙手一托，正色說道：“一介草民，何敢當(dāng)此大禮。大帥平叛逐夷，為國而戰(zhàn)，乃當(dāng)世英雄，值得萬民敬重。但愿回朝后，仍能潔身自好。大帥軍務(wù)繁忙，不再絮言，告辭了!”說完一拱手，飄然而去。

左宗棠望著漸漸逝去的背影，不由贊道：“好一個遁世高人!”

于三爺說到這兒，忽然頓悟，似還在回憶什么。劉番正聽得入神，見狀忙催促道：“那后來呢?”

于三爺定了定神，悠悠答道：“恩師見我已成家立業(yè)，小住幾日，便離開蘭州到河西一代云游去了。他老人家說‘河西自古多儒士，其中尤以涼州、敦煌為最，他要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爾后再去興隆山隱居，了此余生?！?/p>

于三爺嘆了口氣，又道：“誰知這一去再無音訊，那天涼州陳無意中喊出了‘常繼爺，使我想起了恩師有一個名號也叫‘長機子，不由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

燭光搖曳，夜幕降臨。兩位老人的談興依然很濃、很濃。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