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看球

龍　萊

我今年突然看起是球來了，看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這是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1990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世界杯”這么一回事，那會兒我還在念書，學校里的男生聚在食堂里看電視直播，一喊一條聲，把幽靜而又綠意盎然的校園割得一塊一塊的，讓人的腦子生疼，我和一千女伴顯得不為所動地做著我們的一切瑣事，吃飯、自修，睡覺——然而那繩股一般擰在一起的聲音常常破窗而出，撞在我們身上，我們一路躲讓著，又氣又笑——覺得他們夸張。那樣樣一只斑駁的小球，沒頭沒腦地滾落飛揚，值得發(fā)出這么齊整火熱的喊聲？敢是中邪了?而且，男生們開始變得不守信用，約好的事情，不是忘了，就是賴掉，女生們好不幽憤。時?？梢娨恍┡嚷涞刈咧?，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可是有些無精打采——那個人竟把是球看得比她還重!更恨那小圓球了。

1994年又遇到一次。那時我已經(jīng)工作，剛拍完一部戲回來，和幾位同伴扎在機房里剪片子，沒晝沒夜的。先還好好的，大家專心致志，除了喂帶，進帶，倒帶——盯著監(jiān)視器，也沒有別的動靜，然而，“世界杯”開始了。男同伴們開始不時地看表，或者悄悄溜出去買一張報紙來讀著解饞。碰到他們心愛的球隊，干脆拍拍手掌宣布收工，第二天起太早來加班。我和另一位女伴只有隨他們。作息規(guī)律一下亂了，回家睡不著，扭開電視，到處聲喚著踢那小球，瘋了一般——真是索然?？戳丝?，不得要領，很抗拒地把電視關了。想要睡覺，鄰舍的看球人時不時轟然一聲，把我驚醒。我睜眼看向窗外，怎么天還不亮。

——天亮了，“世界杯”就結束了。慢慢地，我又努力地睡著了。

一大早去加班，我和女伴都有些困?？辞虻乃麄儏s神采飛揚，毫無倦意。開工前，總要激越地議一通昨夜的賽事，對于球場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是那樣的心領神會一仿佛球是他們踢的。我和女伴坐在椅子上，苦著臉——聽不懂?？晌倚睦餄u漸地有點羨慕他們。能讓他們這樣激情蕩漾，那是球身上一定有些什么東西吧?我又嘗試地看了一回，仍然不得要領。只見那球東奔西突，就是不進網(wǎng)，我終于又不耐煩地把電視關了。其實，是球的魅力之一就是難以進網(wǎng)。球員們滿場奔跑著，制造了一次又一次進網(wǎng)的機會，可是到了門前，不是差之毫厘，就是失之半里——真難進呀。于是，再發(fā)動另一次機會——每一次，心都像跌了一個大跟頭一樣，大起大落，不由得你不熱血沸騰。這正如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打拼，成功只是片刻的快樂，它是以無數(shù)的打拼作底子的。轉眼，又要進行下一輪的打拼，在它的底：子上再開一朵成功的小花——轉瞬即逝，然而誰都向往它。坐享其成，是無花無果的。這樣的道理，我是今年才領會的，上一回，我哪里懂得?雖然是極淺顯的道理，我仍然一個人站在陽臺上高興了好一會兒，像是自己的某個念頭，被許多人當面演繹了一番——我會心地笑了，仿佛有些懂得是球了。

早在今年年初，誰都還穿得厚邦邦的，可是夏天的意味已經(jīng)拂在許多朋友心里——我周圍酷愛看球的朋友熟人太多了，碰到誰都喜不自禁的，一顆雀躍的心等不及地要奔到夏日的酣暢里去。他們紛紛制定了詳細的看球計劃，一個個“揚言”六七月份萬事皆休——名也不追，利也不逐，只看球。這真切的取舍讓我感動。一種溫熱的波浪滾滾而來——誰都要或多或少被卷進去的吧?我站在自己的路上，想著是否還要走開——竟也有幾分雀躍。

一位相熟的制片人來找我為他寫一部電視劇。很快，我把大綱拉出來了，拿給他看時，他說：“世界杯，后再看吧。這會兒我也靜不下心來跟你討論。你也別閑著，好好看球，完了精神飽滿地給我寫戲。”在他的口氣里，看球像逃補似的，可以長精神，做大事。我笑了笑，說：“好?！薄医K于有些心甘情愿地想看球了?？墒俏也欢迷鯓涌矗瑢τ谑乔虻募紤?zhàn)術，我簡直鬧不清。馬上就有朋友來教我了——球迷向來歡迎別人也成為球迷罷一什么陣形，前鋒，后衛(wèi)，邊路，中場，角球，點球——乃至越位，我也會看了。鳴鑼開場時，我一下看了進去，是巴西對蘇格蘭。巴西隊贏雖贏了，可是踢得平平，然而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我都看懂了，仍然是讓人高興的事，第二天看意大利對智利，賽事漸入佳境，球員們更多了幾分激情一我滿眼追逐著羅伯特·巴喬，他有極迷人的眼神，幽幽看著什么，是對方的球門吧?奏國歌時，他站在隊中，我沒來由地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后來，意大利的兩記進球果真都與他有關——事先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大牌球星。我很為我的眼力自得。非常難為情的是，我看球看到現(xiàn)在，除了看出上面那一點點小道理，最人心的還是人——那些令人心動神飛的男子，他們身上的情與力，力與美，是我們以往在別的領域的男性身上很少看到的。就因為此，我最喜歡英格蘭隊。英格蘭隊的每一位球員都讓人看著順眼。邁克爾·歐文能激起人的初戀情懷，在鶯飛草長的五月，新?lián)Q上了白底碎花的裙子，赤腳穿著涼鞋，站在空氣清新的路邊，等著的就是他這樣的少年罷。希勒，是那種永遠能讓人信賴的人，發(fā)生天災人禍時，應當與他在一起——只要有他在，就覺得什么也不怕。貝克漢姆適合一切少女的狂想——他是我年少時理想中的王子形象，眼睛在球場上撞見他時，一陣驚悸，仿佛失落多年的夢，一下被重新?lián)炱稹@樣的人是有的，確確實實地在那兒，我的心如鐘鳴般歡唱起來。在與阿根廷隊的比賽中，他不幸被裁判紅牌罰下，我不能接受這風云突變的事實，咬著拳頭哭了。

我也喜歡意大利隊。隊中不僅有羅伯特·巴喬，還有維埃里，皮耶羅，小馬爾蒂尼——都是讓人過目難忘的身影。維埃里技高，人卻含蓄，有些厚道，像是鄰家的大哥，老是坐在家里用功，偶爾在樓梯上遇見，他靦腆地一笑，請他吃剛買的桃子，他拿過去擦擦就咬了一口，很干脆的。如果想出去打羽毛球，找不到對子，敲敲他的窗戶，他馬上就會站起來，說：“行?！痹掚m不多，然而你知道他心情是好的。皮耶羅離人要遠一些，每當他遠遠走過，總忍不住要去看他一眼——也只是看一眼，并不想走近。雖然他身上有些淘氣的東西，很吸引入，你仍然不想走近。你愿意讓他保持一份神秘感。走近了，只怕他把氣淘到你身上來，破壞了當初的好感——真覺得有這種可能。小馬爾蒂尼是典型的紳士，永遠氣定神閑，比他爸爸還要沉穩(wěn)。常?？吹嚼像R爾蒂尼在場邊手舞是蹈，又叫又跳——他緊張激烈的心總是溢于言表，性格非常鮮明，是很可愛的老頭。小馬爾蒂尼即使在高速奔搶中也不像他爸爸那樣穩(wěn)不住自己。不知道孝馬爾蒂尼是怎樣帶出他這樣的兒子的。他有一雙深邃漂亮的大藍眼睛，誰都樂意看到他，是友善溫情的見面。

我內心一直希望英格蘭隊和意大利隊能雙雙打入決賽。他們誰獲冠軍并不重要；只要能進入決賽，我就可以一路多看他們些時候——這就夠了，我心里會覺得很圓滿?？墒?，因為丹麥裁判尼爾森的失職，英格蘭隊冤屈地輸給了阿根廷隊。我傷心地哭了一場——真恨死了尼爾森，我覺得他根本不合格。只一味地氣尤才粗，將錯就錯，他不該將貝克漢姆罰出場，也不該漏判希勒應得的一個點球——簡直是葫蘆判。再也不要見到他了——我巴望他失業(yè)。而意大利隊在與法國隊的比賽中，最后一粒點球的失腳，使我痛別巴喬和維埃里。

我這樣看球，不知是不是有點離譜。我蹙額笑了一下，對一位男性球迷說：“你們男生看球大約是看球技，我們女生是看人?！彼犃藥Φ溃骸耙粯拥??？磿r裝表演時、你們女孩子看的是衣服，我們看的是女模特?！闭f罷，一起含糊而明了地笑了。我看球，還喜歡一種氣氛——球迷癡醉的喧聲，評論員的解說，裁判的一聲哨音，綠茵場上入球如水銀瀉地一般流動起來——這時就有一種廣大無邊的“天涯共此時”的感覺，坦蕩，熱鬧，可喜，生命的歡會。我知道我的許多朋友這一刻都在看球，我與他們在一起，沒有落單，活著是多么溫暖的事——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跟別人在一起。真的想長久地與別人挨在一起，于是，什么也不怕了。

(劉加摘自《美文》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