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留言

張嚴(yán)平　謝金虎

年僅37歲的陸幼青面對死亡的那份平靜、坦然、尊嚴(yán)與快樂，讓眾多人思考活著的意義

“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絕不放棄！”

病房很安靜，床前的一籃鮮花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

陸幼青躺在病床上，用沙啞的嗓音微笑著說：“我還在繼續(xù)與死神談判。”

他的妻子時牧言在一旁告訴我們，陸幼青正在經(jīng)歷最艱難的時刻，腫脹已經(jīng)由腿發(fā)展到胸，部，并且腹腔開始積水，身體每改變一個微小的姿勢都需要別人的幫助。盡管如此，陸幼青仍然不止一次地對家人和醫(yī)生說：“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絕不放棄!”

陸幼青現(xiàn)在每天堅持在妻子的攙扶下圍著床走兩圈，晚上還要聽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更多的時候是和妻子一道回憶過去的幸福歲月；他常常提到他們每年都要在家中的院子里栽種的那些向日葵，那是他最喜愛的植物，由他自己設(shè)計的那本《死亡日記》的封面，就是一朵盛開的金色的向日葵!

妻子輕輕打開那本小書，給我們讀了丈夫?qū)懴碌脑挘骸跋蛉湛δ槥樾?，真金如色，且懂得尋找陽光?！?/p>

一股熱流打濕心房，在這個美麗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們聽到了靈魂的歌唱。

“他站在鐵軌上，聽著死亡列車的汽笛，心中十分清楚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p>

陸幼青第一次接到不祥的信號是1994年圣誕節(jié)后的第一天，他覺得胃疼，吃不下東西，以為是老胃病又犯了，哪知到醫(yī)院一檢查，化驗單上寫的竟是“胃痛晚期”。

那個冬天他的心寒冷痛苦。32歲的人生是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年華。他1985年從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做過教師，后下海與朋友合作開辦廣告公司，很快闖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他有言同讀過大學(xué)的賢惠妻子，有可愛的女兒。然而，“胃癌晚期”四個字如生命中的：黑客把這一切都攪亂了。他措手不及!

習(xí)慣于做選擇題的思維方式使陸幼青慢慢冷靜下來。痛苦之后，他開始給自己做各種各樣的選擇題：“哭能治病嗎?如果不能，那就以后再哭吧。有人戰(zhàn)勝過癌癥嗎?如果有，我為什么不試?答案簡單明了，就是這么簡單的答案使我學(xué)會與‘狼共舞的生活?！?/p>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的第10天，他便做了手術(shù)。為了減輕麻醉劑日后對大腦思考的影響，他請求使用半身麻醉，手術(shù)后的十天十夜，他強忍著疼痛聲不吭。他的胃被切除了五分之四，為了盡快康復(fù)，他強迫自己多吃東西。手術(shù)3個月后，他又開始了工作。

此時的他，已經(jīng)是開始感受到生命重量的人，事業(yè)和生活在他的眼里都有了與以往不同的境界，他變得更豁達更開放。生活著是美麗的，工作著是快樂的，很多時候，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癌癥患者。

不幸的是僅僅4年之后，他又一次遭遇劫難。1998年夏天，陸幼青再次被確診為患腮腺惡性腫瘤，他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術(shù)后醫(yī)生為他安排了24次化療，但做到第6次時，他拒絕了?！叭擞兴劳龅淖饑?yán)，應(yīng)該自己選擇死亡的方式?！迸c其在這種按部就班的程序中死去，不如將余下的生命去做一些新的嘗試。他在《死亡日記》中寫道：“我是中國式流水線治療的反叛者?！?/p>

陸幼青轉(zhuǎn)而向中醫(yī)求治。他跑了很多醫(yī)院，訪了很多民間大夫，嘗試過各種偏方以及特殊療法，為的是抓住哪怕萬分之一的希望。

然而，萬分之一的希望也破滅了。第二次手術(shù)只有半年，腮腺惡性腫瘤再次復(fù)發(fā)，且來勢兇猛。他脖子上的腫瘤長得已有網(wǎng)球大小，進而向前胸發(fā)展。不久，醫(yī)生宣判：他只剩下100天的生命。

陸幼青哭了，他與妻子相擁而泣。畢竟事實是如此的殘酷：他就要拋棄精彩的事業(yè)、溫暖的家庭，拋開種種美好，去為黑色的死亡準(zhǔn)備祭禮。

看到庭院里自己和妻子親手栽種的向日葵，朝向陽光，努力地開放著。他的心熱了。他再一次做選擇題：死亡能逃避嗎?既然死亡無法逃避，為什么不珍惜走向死亡途中的每一天，讓生命多一些快樂與美麗呢!他相信，死亡會終結(jié)生命，但不會終結(jié)感情的聯(lián)系。他堅信，生命因結(jié)局而美麗。于是，他對自己說：“寫吧。”“生命真是個奇跡，不管在哪一個段落，都有最美麗的風(fēng)景，只要不輕易地關(guān)上夢想的窗戶……”

2000年8月3日是陸幼青10歲女兒的生日，他寫下第一篇《死亡日記》。

這之后，他每天早晨6時準(zhǔn)時起床，坐在電腦前寫當(dāng)天的日記。他說，他每天花在寫作上的三四個小時，是苦苦等來的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刻。

9月，他的體力明顯下降，常常會體驗到生命失控和流失的感覺，坐在那兒，突然就會睡著了。他已無力坐在電腦桌前，便改用便攜電腦，靠在床上繼續(xù)寫。

10月，他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脖子、前胸、腰腹大大小小的腫瘤開始潰破，流出的液體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麻醉藥對他身體疼痛的減緩作用越來越小，醫(yī)院里給他開了鎮(zhèn)痛強度最高的麻醉劑——多瑞吉，阻很快多瑞吉的藥效由原來的72小時減至36個小時。他在日記中寫道：“有很多次，我怎么也寫不下去了，身體的痛楚是如此的強烈，我必須不停地轉(zhuǎn)換姿勢，而每換一個姿勢，身體上各種部位的疼痛要持續(xù)十來分鐘才能平靜，十來分鐘過后我又覺得需要下一次新的挪動來讓我的身體感覺更舒服一點?！卑殡S著腫瘤瘋狂地生長，癌細胞奪走了大量能量，他經(jīng)常感覺饑餓，而長時間的浮腫已使他的食道和喉管嚴(yán)重變形，吃一點東西都會嗆出來，要想吃飯只有等浮腫消退，這一等長則6小時，短也要3小時，他每天就在這種病態(tài)的饑餓中煎熬著。陸幼青家里的阿姨每次和鄰居說起這事都要哭：“要是換成別人變成那個樣子真的就不想活了，可他一點都不厭世，還一樣和妻子女兒說說笑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p>

陸幼青繼續(xù)頑強地寫著他的《死亡日記》。脖子上越長越大的腫瘤使他的頸椎不堪重負，后來他連電腦也敲不動了，就躺在床上口述，用錄音機錄下來，再由妻子整理出來，“我當(dāng)然在受罪，但給予他人能使我感覺自己還活著?！?/p>

終于寫到了10月23日，陸幼青37歲的生日。他已耗盡體能，決定封筆。

74篇、20萬字的《死亡日記》連同它的寫作過程猶如一個生命的田徑賽場，展示了一個站在死神邊緣上的生命的真實律動：他的鋼鐵般的意志，他的柔弱如絲般劃過心頭的傷痛，他的生的歡樂與渴望，他的死的尊嚴(yán)與從容，所有這一切，都使這場生命的比賽驚心動魄。

“我努力維持著日記的美麗，不讓疾病的顏色沾染，更不想讓殘廢的氣息把它滲透。”

10月里一個秋光明媚的日子，他“帶著買第二套房子的心情”，和家人一起來到上海西面的福壽園，為自己挑選了一塊墓地。

近日，他又錄制了日后自己追悼會上的“悼詞”。

他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對朋友，他已無法表盡心中的

敬意。在他第一次確診癌癥并手術(shù)后，是朋友向他敞開工作的大門：“來吧，我們需要你！”從此，他的事業(yè)飛速拓展，直到他的《死亡日記》發(fā)表以后，他所在的上海浦東房地產(chǎn)展銷中心的員工們才知道，常常一連三四天加班加點不合眼的副總經(jīng)理竟然早已身患絕癥，“真誠的友情和尊重才是真正的良藥?！彼谌沼浿袑懴逻@樣的摯言!

對妻子，縱已說過千言萬語，又何止“相知”二字了得!在他與死神對峙的日子里，是妻子對他的愛、對他作為一個癌癥病人所選擇的獨有·的生存方式的充分理解和支持，使他直到今天仍活得像一個大寫的人。無論在怎樣困難的情況下，妻子總是告訴他“做你想做的事，你能行”!因此，他從沒有被癌癥打敗的感覺，相反，他是勝利者。正是在6年與瘸癥對抗的過程中，他的事業(yè)發(fā)展，家庭生活改善。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又是在妻子的支持下，他從死神的手中奪出一本《死亡日記》?！捌拮咏o我的是真實的愛情，不僅僅是精神上的關(guān)愛和病榻前的照顧，更是一種理解。大難臨頭，還能想到對方，這是真愛情?！?/p>

還有他的女兒，女兒是他心中的第一啊!他把全部的日記都留給她，希望她在稍后的歲月里能讀懂它，從中得到愛、快樂與智慧。

他還寫了許多關(guān)于腫瘤病人的話，他的日記當(dāng)初之所以決定上網(wǎng)發(fā)表，就是想要喚起社會對這一類病人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

陸幼青沒有想到的是，這場生命與生命的對話，在無數(shù)讀到它們的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人，健康人、病人的心中刮起了大大小小的風(fēng)暴，人們震驚著、感嘆著、思索著。

什么是愛，什么是幸福?如何活，怎樣死?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人生最美麗的是什么?……

一位智者說過：“一旦你學(xué)會了怎樣去死，你也就學(xué)會了怎樣去活?！蹦陜H37歲的陸幼青走在死亡面前的那份平靜、坦然、尊嚴(yán)與快樂，讓眾多的人們思考活著的意義。

2000年12月11日，陸幼青無怨無悔地走了。在他的夢中，將會永遠地出現(xiàn)那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美麗意境：在一座遙遠的山里，向陽的山坡，有一種名叫向日葵的植物在生長，笑臉為形，真金如色，且懂得尋找陽光……

陸幼青日記選摘

2000年8月25日

天氣：雨

從昨天開始，我的工作第一次受到了來自我身體的強烈的阻擊。

大概是早上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像一條魚似的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大概只有十幾秒鐘的清醒，想弄明白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在任何答案產(chǎn)生之前，我已經(jīng)被一種窒息的感覺包圍了。

缺氧，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缺氧。

我大口吸氣，但好像空氣里什么都沒有，真的是“空氣”。因為從沒有這樣的體驗，我不知怎么做才好，拼命提醒自己保持冷靜，不要慌亂。同時，打開門，想走到戶外去，但又擔(dān)心沒有人陪著會有意外，便坐在自家的花園里，想那也應(yīng)算是、戶外，然后很努力地深呼吸，但還是沒有用，我有一種慢慢倒下去的感覺……

終于想起白天寫作時用的制氧器，妻也醒了，在她的幫助下，接上了氧氣……

感覺一點點好過來了，又能簡單地思考，看著我能夠漸漸平靜地呼吸和清醒的神志，白天過度勞累的妻又睡著了，而我也吸著氧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天怎么亮得這么晚?這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但立刻就發(fā)覺異常：剛才我吸氧的時候，天已亮了一半，何以……天哪，我失明了?

再用力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但還是一片黑。

一時間，我簡直驚恐地要叫出聲，我瞎了嗎?是腫瘤跑到大腦里去了?我還能完成我的日記嗎?在那種人世間最暗的黑色里，我又驚又恨，腦子里是無數(shù)的問題，嘴里想喊妻子的名字，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也許是兩三分鐘后。也許僅僅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的時間感被恐怖放大了，我終于看清一些東西的輪廓，然后圖像變得清晰，這情形很像在暗室里放照片。

最后，我看見了鐘7點了。

這兩次我從沒有道到過的體驗真是我身體嚴(yán)厲的警告嗎?昨天一天，我都呆坐在沙發(fā)上，設(shè)有打開電腦，只覺得渾身不對勁。

我的身體對我而言，已不僅僅是背叛了，干脆就是我的敵人了。

兩天前，我通過網(wǎng)站向各媒體掛起了免戰(zhàn)牌，現(xiàn)在看來是對的。我早已不是那個朗聲大笑、交友天下的人了，現(xiàn)在只有每天必須花越采越多的時間才能完成一篇日記的病夫，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

失明的那一刻韓非，我想到了這些日記、我發(fā)覺，它讓我比過去軟弱了。

除非我“早日”完成它。

2000年10月6日

天氣：雨

已是清點舊物的季節(jié)了。

在這些事情上又體現(xiàn)出癌癥等慢性病的好處來了，只要你夠細心，不回避，你總有機會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shù)模妩c舊物就是一例，妻與我共同做這事。

舊物中一件尋常的工作日志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一本很考究、精致的黑色皮革制品，大16開，封金邊，燙金花體：1997。

我隨意翻看，時代不算久遠，其中記載的很多事情我還歷歷在目，記錄大都簡單，一些情緒化的東西我都用了春秋筆法，讓今天行文日見臃腫的我慚愧，如：“與丁、石、捱三友聚于沉香閣，聊、吃、散”，由此便可想見當(dāng)日的聚散匆匆，淡而無味了。多讀了些，便在心中生了些感慨：“我曾經(jīng)有過那么匆忙的人生嗎?”

每周超過10次的飯局、與加個不認識的人握手認親、旅游1次、加抽2次；開會3次、洗澡4次，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我每天要趕200公里的路……

這是所謂的經(jīng)理人生、白領(lǐng)人生的量化，如果再加上所謂健身、上網(wǎng)、泡吧等個人事務(wù)，時間真的夠緊。

我下意識地重新翻開那本子，努力回憶當(dāng)年的人和事，試圖證明一個剛從我心底冒起的疑問這樣的生活是必須的嗎?

飯局肯定能減一半去的，洗澡可以不用到半夜的，很多人不見也罷……

我們體味春天的到來不應(yīng)該是從BP機的信息欄里的天氣預(yù)報；我們跟父母的交流不應(yīng)只是接聽電話里他們關(guān)心的嘮叨；我們給孩子的親吻不應(yīng)是蓋郵戳般機械；我們對妻子和丈夫不應(yīng)只要周末的Shopping之后的一刻才語調(diào)溫柔……

這年頭人活得不易，每個人都覺著壓力無處不在，但這并不是我們選擇忙碌人生的理由。我們奔赴一場飯局而不是選擇陪兒子去看模型展是因為我們認為前者重要，而不是有誰拿槍逼你去吃龍蝦。果真如此嗎?飯局上的生意成功率有多少我們都心知肚明，哪怕30％；你都能很輕易地當(dāng)上中國首富了。兒子呢?一場模型展也許從此改變子一個孩子的一生，想一想，誰更重要?

由我這樣的人來推廣帶有理想色彩的人生觀是頗有趣的，按理，我應(yīng)該歇著了，讓別人去說說這些美麗人生的，但我又覺著，我說這些事也透出了幾分真切和自熱。

這情形像什么，哦，對了，像鍋蓋上熬出的米，而且是那種透明鍋蓋；我趴在蓋子上往里面瞧，嘿，同志們都在，我熬出來了。

(袁小強，蔡順枝摘自2000年11月26日《北京日報》和《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