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八十周年?,F(xiàn)在黨史學界流行“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說法,對這個說法怎么看?這是關乎中共創(chuàng)立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歷史上曾否有過這種說法?但后來歷史為什么就不再記載,被湮滅了?這些問題是首先需要給予回答的。
就我所知,“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說法,“文化大革命”前沒怎么聽說過,它是1978年中共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等口號后才又被提出,并逐步傳開的。其實,據(jù)我現(xiàn)在的了解,“南陳北李,相約建黨”這個說法,歷史上早就存在,大概可以追溯到五四運動和中共創(chuàng)立時期。有這樣兩首詩為證:
其一:北大紅樓兩巨人,紛傳北李與南陳;
:獨秀孤松如椽筆,日月雙懸照古今。1
其二:北李南陳,兩大星辰;
:漫漫黑夜, 吾輩仰承。2
這兩首詩明顯地把陳獨秀、李大釗和北京大學聯(lián)結在一起,并把陳獨秀、李大釗比擬為“懸照古今”、被一代人(吾輩)仰承的“日月星辰”。這兩首詩的作者是誰,現(xiàn)在還不很清楚,但從語氣看,最大的可能是出自五四運動和黨的創(chuàng)立時期,追隨陳獨秀、李大釗,活躍在北大校園里的一批青年學生共產(chǎn)主義知識分子和青年馬克思主義者之手。我們都知道,青年毛澤東在五四時期就曾著文把陳獨秀譽為“思想界的明星”??梢姟澳详惐崩睢钡恼f法出現(xiàn)是很早的。到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這個說法還在流傳。1933年北京中共地下組織為遷葬李大釗,組織發(fā)動北京市各界群眾舉行公祭,在公祭送葬的隊伍中,有一副挽聯(lián)寫道:
“南陳已囚,空教前賢笑后死;
北李如在,那用我輩哭先烈?!?
挽聯(lián)鮮明地嵌入了“南陳北李”四字,可見歷史上早有“南陳北李”聯(lián)稱之譽,是無可置疑的。
那么,這個說法為什么后來歷史就不再記載,以至完全從歷史上湮滅了呢?
這個原因比較復雜,我認為大概有這樣幾條:第一,李大釗去世過早,1927年就被殺害,沒有他的活動,人也就很自然地被淡忘了。第二,陳獨秀在1927年大革命后期犯了右傾錯誤,旋又和托派搞到一起,1929年被開除黨籍,從此離開了中共,這樣,黨的歷史自然也就對他不會再給予關注。從而“南陳北李”的歷史之譽,逐漸被遺忘,以至完全從歷史上湮滅,是并不值得奇怪的。第三,1949年建國以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可供研究的黨史資料很有限,黨史檔案也沒有公開;特別是1957年以后,又運動不斷,“左”的思想日益發(fā)展,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氣氛,也越來越濃烈。講黨史從黨的建立開始,就要突出毛,突出路線斗爭。陳獨秀作為第一次路線斗爭的右傾機會主義頭子,首當其“批”,只有挨批的命,那有論功的份。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前夕,1964、1965年,由于開展對《李秀成自述》的全國性批判,李大釗也因有一篇《獄中自述》而面臨著遭誣陷被批判的危險。果然,等到“文化大革命”一爆發(fā),李大釗也就被打成了歷史上的“叛徒”。由此可見,在建國以后的幾十年間,像我這樣有一大批算是比較早從事于學習、宣傳和研究黨史的人,不管是自己編寫或者從其他人編寫的各種教材和教科書中,以及各種黨史研究的專著中,都沒有提及、看到或者聽到有關“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表述,這是不足為奇的(我曾親自問過人民大學一位年齡比我還大的資深知名黨史研究者,過去是否聽說過“南陳北李,相約建黨”,他回答說“沒有”。也許有極少數(shù)個別老資格的研究者知道,但在當年那種“左”的氛圍和環(huán)境中,也肯定是有顧慮不敢說的。因為這是個很敏感的政治歷史問題,也是個很敏感的現(xiàn)實政治問題)。
“南陳北李,相約建黨”有無歷史依據(jù)?是否真實可信?根據(jù)我現(xiàn)在的查證與研究,這個說法有歷史依據(jù),是真實的,可信的。
依據(jù)之一,或者說一個主要的依據(jù),就是高一涵于1927年5月22日下午在武昌中山大學講演廳召開的中大全體學生、教職員及各界群眾代表“追悼南北死難烈士大會”上所作的《報告李守常同志事略》這份資料。它“第一次”向世人介紹了李大釗的生平梗概。《報告》分兩次在1927年5月24日、25日的漢口《民國日報》上連載,共551字,等于是李大釗的一個簡短傳略,文字雖不多,但對李大釗生平經(jīng)歷大事,無一缺漏。這是一份極為難得的研究陳獨秀、李大釗的珍貴史料。高一涵在大會《報告》中說:李大釗先生“……嗣入北大,任圖書館主任,兼授唯物史觀,及社會進化史;此為先生思想激變之時。時陳獨秀先生因反對段祺瑞入獄三月,出獄后,與先生同至武漢講演,北京各報均登載其演辭,先生亦因此大觸政府之忌。返京后則化裝同行避入先生本籍家中。在途中則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事?!睍r光過去36年后,1963年10月,高一涵又作過一次內(nèi)容相似的回憶,并對“化裝同行”的情節(jié)講的更為具體動人了。他說:“時當陰歷年底,正是北京一帶生意人前往各地收帳的時候。李大釗同志雇了一輛騾車,從朝陽門出走南下,陳獨秀頭戴氈帽,身換王星拱家廚師的一件背心,油跡滿衣,光著亮發(fā),坐在車子里面,李大釗同志跨在車把上,攜帶幾本帳薄,印成店家紅紙片子。沿途上住店一切交涉都由李大釗同志出面辦理,不要陳獨秀開口,恐怕漏出南方人口音。因此一路順利到了天津,即購外國船票,讓陳獨秀坐船前往上海?!备咭缓倪@段回憶,和前文所說1927年他在武昌追悼大會上《報告李守常同志事略》相比,有一點明顯的、重要的不同,就是他沒有說陳獨秀、李大釗在“化裝同行”途中,曾“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這樣一個重要情節(jié),我認為高一涵是不會忘記的,但這次他為什么沒有提到呢?對此,我也曾感到有些困惑不解。1998年我為紀念北京大學建校100周年而寫的《馬克思主義與北京大學》一文中,在講到這個問題時,曾說“這原因迄今還不是很清楚”,不過現(xiàn)在我倒是找到了一個自認為比較合理的解釋,等下文談及相關問題時再說。
對上述高一涵的兩則回憶性材料,我在過去所寫書稿和相關論文中,曾多次引述。特別是在《馬克思主義與北京大學》(該文論析“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后一部分,又曾以《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與北京大學》為題,刊登于《中共黨史研究》1998年第3期,并被《新華文摘》1998年第9期摘載)一文中,對高于1927年所說陳獨秀、李大釗“化裝同行”,“在途中則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一語,進行了較多的評析,并征引了內(nèi)容相似的朱務善的回憶4,目的就是要說明“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確有歷史依據(jù),高一涵在1927年的回憶是真實的,可信的。但從那時以后不久,我就聽到有的朋友對此持有懷疑,理由是陳獨秀和李大釗兩個人在騾車上談話,高一涵又不在車上,他怎么會知道談話的內(nèi)容呢?還有的朋友認為:“當時陳獨秀的思想雖有變化,也還沒有達到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程度,所以李大釗是否可能同他一起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也還是一個有待研究的問題?!?最近我又看到了朱志敏同志的一篇文章,文中寫道:“高一涵1927年在武昌群眾悼念李大釗會議上的講演中說到李大釗曾于1920年初護送陳獨秀離京的路上同陳(獨秀)討論了組建共產(chǎn)黨一事,這一回憶是否可靠?為什么高本人在同一時期寫的《李大釗同志略傳》中不談此事,而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多次回憶中,也不再提及此事?”6結合這些問題,我把“南陳北李,相約建黨”和高一涵的幾次回憶,聯(lián)系起來,又作了一些思考。我感到這一關乎黨的創(chuàng)建的重大問題,有必要作一些補充的陳述和進一步的分析。值此紀念中共成立80周年之際,我就把現(xiàn)在的一些想法寫出來,以期與讀者、同行專家共同研討,得出一個比較符合歷史真實的答案。
總起來說,我對高一涵在1927年所作《報告李守常同志事略》的回憶,持肯定態(tài)度,認為是真實的、可信的。根據(jù)高一涵的幾次回憶,現(xiàn)在大家對歷史上1920年春曾發(fā)生過陳獨秀、李大釗化裝同坐騾車離京南下,或者說李大釗化裝為陳獨秀送行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均不持異議,存在的問題是兩人在同行途中的騾車上,曾否“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對此,現(xiàn)在我仍持肯定態(tài)度,理由如下:
首先,我們要從當事人陳獨秀、李大釗當時的處境和他們所采取的行為方式來看。如所周知,陳獨秀、李大釗是當時著名學府北京大學的兩位著名教授,又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五四愛國政治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和領袖人物,在全國人們心中威望極高。以他們的這種身份和地位,卻采取了化裝秘密出走北京南下的行為方式,從常理來說,是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的。但歷史的真實就是如此。這是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驅使(或迫使)他倆出此“怪招”呢?這原因我認為就是他們當時遇到了巨大的困難,遇到了面臨著被北洋軍閥政府立即逮捕的危險。特別是陳獨秀,因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被捕入獄三月,經(jīng)全國營救出獄,又到武漢等地講演,繼續(xù)采取反對北洋軍閥政府的立場,言詞激烈。消息傳到北京,軍閥政府決定再次予以逮捕。如果再次入獄,出獄就不會那么輕易了,甚至可能有殺身之虞。因此,如何保護陳獨秀,使之脫此危險,躲過這一關,就成為他的諸多朋友極為關注的問題。在此情況下,作為陳獨秀的親密同事和戰(zhàn)友,李大釗義無反顧,挺身而出。由于要冒著很大的危險,只能秘密地進行,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還由于要躲過反動軍警憲特的耳目,逃離出京,并非易事,這就不能不對如何才能脫險的行動,作周密的考慮,設計出一條非常人所能猜曉的萬全之策。所以才有隨后兩人化裝同行,一個扮作車夫,一個扮作討帳商人,共坐騾車,秘密逃離出京這富有傳奇性的危險一幕。這就是三十幾年之后高一涵回憶所說的《李大釗同志護送陳獨秀出險》,高一涵回憶采用這樣一個題目,并不是憑空杜撰的。
由此可見,陳獨秀、李大釗所采取的這種行為方式,看似“怪招”,其實不怪,它是在那種特殊情況下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付諸實踐的一種極具理性的行為。
那么,陳獨秀、李大釗是不是只要保住一條命,躲過北洋政府的搜捕,逃離成功,算是達到目的,就此止步了呢?不,不是這樣的。我們都知道,陳獨秀、李大釗都不是怕死的,他倆的一生可以為證。陳獨秀一生五次被捕,從未向反動派妥協(xié)過;李大釗多次被通緝,最終還是沒有逃過北洋政府的絞刑架,從容就義。他倆都是極具個性化特征的歷史人物,都有一種豪放、悲壯的氣質,都有從不屈服于惡勢力的堅強性格。陳獨秀是個秉賦十分外露、敢作敢為的人。為了堅持自己的理念和主張,他可以對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毫不留情面地大聲呵斥,這種性格的人,是絕不會向反動派和惡勢力低頭的。李大釗則是那種外表謙和溫厚,內(nèi)心十分強硬,屬于唐代文學家韓愈所謂“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一流的人物。高一涵也說他“溫和渾厚中有俠義氣,故朋輩多敬而畏之”。像陳獨秀、李大釗這樣兩個人物為爭取中國人民民主、民族獨立,同北洋政府、帝國主義進行了長期的不屈不撓的斗爭,他倆同受北洋政府的殘酷迫害,命運把他們二人緊緊地聯(lián)在一起,怎么可能他倆會在這時停止斗爭、止步不前呢?
那么,他倆又會怎樣安排自己的后續(xù)行動,就是說怎樣計劃進行斗爭呢?這個問題,我認為是他倆“化裝同行”途中必然會提出來加以商討的。這就有了“相約建黨”兩人的共同秘密承諾。也就是說,兩人在落難途中相互道別之時,就共同計劃,要秘密建立一個政黨,分別從上海、北京兩地組織發(fā)動。這個政黨一定要是個革命黨,或者近似于領導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勝利的那樣一個革命黨,以開展推翻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統(tǒng)治的偉大斗爭。
我認為,從陳獨秀、李大釗兩人當時所處的境遇、兩人的思想基礎和認知水平,結合他倆的性格特征和心理氣質來看,他倆在同行途中有過這種討論,并共同達成了秘密建黨的約定,這一點是肯定的。只不過是在倉惶出逃途中,對建黨的內(nèi)容和有關細節(jié),未來得及討論罷了。比如,連黨究竟叫什么名稱,都來不及仔細商議,以致沒有取得一致意見。對李大釗來說這是很明確的,就叫共產(chǎn)黨,而對陳獨秀來說則可能還有些猶豫,沒拿準主意。所以后來等陳獨秀抵達上海,建立黨組織之后,才又叫張申府去問李大釗,李大釗一錘定音,“就叫共產(chǎn)黨,這才是第三國際的意思”。7陳獨秀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于此可見,事實的前后映照是很清楚的。
不過在這里我應該坦陳看似很小實則意義較大、自己在研究材料時出現(xiàn)過的一個有欠嚴謹?shù)娜秉c,就是過去我在引述高一涵1927年回憶中那句“在途中則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事”一語時,把句中的最后一個字“事”,都省略未寫。當時以為省去這個“事”字,語句更能直接、鮮明地表現(xiàn)陳獨秀、李大釗兩人的建黨意志和行為。似乎這樣就能更多地增加黨的威信,提高陳李兩人的歷史地位。其實,現(xiàn)在來看,這很不妥。因為從漢語的修辭來看,有沒有這個“事”字,理解是大有差異的。沒有這個“事”字,可以理解為陳獨秀、李大釗兩人對“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有準備,意見已經(jīng)完全一致,而有這個“事”字,則可以理解為陳、李兩人是脫險途中倉促商議討論了有關建黨這件“事”,雖達成了高度的共識,形成了約定,但對這件“事”的某些方面和細節(jié)還可能有不同意見。我覺得這樣理解更符合高一涵回憶的原意,也更符合歷史唯物主義。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920年時,陳獨秀、李大釗兩人的年齡并不大,陳獨秀是41歲,正值中年,李大釗是31歲,還是個壯年。這樣的年齡,他們原本秉賦的英雄豪俠之氣并未稍減,經(jīng)過磨礪,且更趨成熟。他們面臨迫害,怒沖毛發(fā),肝膽相照。誓同生死,相約建黨,一諾千金。歷史表明,他倆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這充分反映了他倆的英雄豪俠本色,也完全符合他倆的心理定勢發(fā)展邏輯和行為方式。
其次,從回憶者高一涵本人和陳獨秀、李大釗的關系及他回憶時的場合及背景來看。如果回憶者本人和被回憶者的關系很一般,回憶涉及到重大問題時,對其回憶的可信程度,是應慎重對待,認真研究的(當然,就是關系不一般,也應持慎重對待,認真研究的態(tài)度。這要根據(jù)不同情況作具體分析。)。而像高一涵與陳獨秀、李大釗的關系,確非一般可比。高一涵和陳獨秀是同鄉(xiāng),都是安徽人。民國初年,兩人在日本時,曾同是《甲寅》雜志(章士釗創(chuàng)辦)的編輯;陳獨秀回國后創(chuàng)辦《新青年》,高應陳之約,是主要撰搞者之一,兩人交往十年多,相知甚深。再拿高一涵和李大釗的關系來說,兩人同是日本留學生,都攻政治學,對政治表現(xiàn)了異常的興趣。在日本時,兩人曾共建“神州學會”,并同是該學會機關刊物《民彝》雜志的編輯。蔡元培入長北大,陳獨秀任文科學長后,高一涵和李大釗又幾乎是同時進入北大,執(zhí)教政治學系,都是政治系教授,兩人曾聯(lián)手開設“現(xiàn)代政治”講座,是親近的同事和朋友,相互過從甚密。完全可以這樣說,共同的政治偏好和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把他們?nèi)齻€人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高一涵對陳獨秀和李大釗都是很了解的。因此,他回憶陳、李有相約建黨之事,應是可靠的。
再從他回憶的時間和場景來看。如前文所說,高報告陳、李有建黨之約,是1927年5月22日,離李大釗被殺害的時間只有24天,還不到一個月;距中共成立也不過六、七年。而這時高一涵正值中年,應是記憶力很強的歲月。對他來說,講李大釗的生平經(jīng)歷,并不是在講什么陳年久遠的往事,記憶會出現(xiàn)差誤。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就是在講現(xiàn)實的生活,而并非歷史的追蹤。因此,從時間上來說,我認為高說陳、李有建黨之約,也是可信的。
再說高是在武昌中山大學“追悼南北死難烈士大會”上報告李大釗生平經(jīng)歷講到陳、李在“化裝同行途中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事”的。這是在一個十分嚴肅隆重的場合。參加這個大會的,除中大全體師生外,還有各界群眾團體代表及英國勞工代表等共三千余人。著名人士李漢俊主持了大會,知名人物鄧初民、潘震亞等也參加了大會。在這樣一個場合,高一涵報告李大釗生平經(jīng)歷,豈可信口虛擬,胡編亂造?作為一個嚴肅的政治學者,高是決不可能這樣作的。因此,從場地背景來看,我認為高說陳、李有建黨之約,也是可信的。
以上就是我對“南陳北李,相約建黨”所作的補充陳述和分析。理由能否站住,我期待著讀者和同行專家的批評。講清楚了這個問題,現(xiàn)在我就對一些朋友所提出的問題,作一研討性的回答。
第一,陳獨秀、李大釗兩個人在騾車上商議建黨,高一涵又不在騾車上,他怎么會知道呢?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那肯定是高一涵從李大釗那里聽到的,或者說是李大釗主動告訴高一涵和少數(shù)親近朋友、學生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當時如何幫助陳獨秀逃出北京,是李大釗、高一涵等人都十分關注的問題。李大釗和陳獨秀商議要秘密建黨,繼續(xù)反抗北洋政府,這是要冒殺頭之險的,當然他們兩人只能相互單線聯(lián)系,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所以有李大釗單身護送陳獨秀出險的一幕。等到李大釗已經(jīng)完成護送任務回到北京,高一涵等肯定會要去向李大釗打聽,于是李大釗就說了,或者李大釗回到北京就主動向高一涵等通報了情況。不管是上述哪一種,應該說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實也就是這樣。1963年高一涵的回憶就是這么說的。他說:北洋政府欲在陳獨秀從武漢演講回京時逮捕之,“我們得到這個消息,就同李大釗商議,派人先到西車站,把他接到王星拱家里,暫時一避,再設法送他離開北京”。“當時同李大釗計劃:想保護陳獨秀出京的安全,萬萬不能乘坐火車或小汽車出京。李大釗挺身而出,自愿護送陳獨秀從公路出走?!庇终f:“李大釗回京后,等到陳獨秀從上海來信,才向我們報告此行的經(jīng)過?!?這里有一點特別值得指出,就是李大釗向高一涵等報告護送經(jīng)過,并不是在他和陳獨秀一分手回到北京之時,而是等到陳獨秀已安全抵達上海來信之后,這可見李大釗考慮的是何等的周到。李大釗向高一涵等人報告了護送經(jīng)過,自然也就講到了他和陳獨秀在騾車上商議計劃建黨之事。這不就很清楚地回答了高一涵不在騾車上卻又知曉陳獨秀、李大釗兩人在騾車商議建黨之秘密這個看似迷團的問題了嗎?
第二,為什么在新中國成立后,1963年高一涵回憶同一件事時,卻又只字未提及陳、李相約建黨之事呢?我認為對這個問題,則要從當時國內(nèi)的政治環(huán)境和高一涵本人的狀況去尋找答案。
如所周知,1963年時的那個年代,由于國內(nèi)強調階級斗爭、路線斗爭,思想政治戰(zhàn)線的形勢,日趨緊張,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也日益濃烈。只要一講到黨的創(chuàng)建,人們都會很自然地把功勞算在毛澤東身上。那時,由于1959年廬山會議錯誤地批判了彭德懷的所謂“右傾錯誤”而展開的全黨“反右傾”運動和1962年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召開、提出階級斗爭路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等極端口號所造成的惡劣影響,全國仍在持續(xù)地進行著反“右”傾的運動,陳獨秀作為曾犯過歷史錯誤的右傾路線頭子,是經(jīng)常地被綁在一起,不斷受到批判和討伐。這種批判充斥于各種黨史教材和相關書稿中。我有一位朋友、北京大學一位講黨史課的教師,1960年寫了一篇剖析大革命后期陳獨秀犯右傾錯誤原因的文章,只是因為對陳犯錯誤的原因,在客觀上作了一點辯析,就被人往上告發(fā),到1964年就被宣教部門高層判定“為陳獨秀翻案”,旋即被批判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即被揪出。于此可見,早已死去的陳獨秀,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在一切為政治服務的人為炒作下,仍然是有極大現(xiàn)實政治敏感性的歷史人物。試問,在這種政治環(huán)境里和氛圍下,有誰還敢于提出陳獨秀建黨的歷史之功呢?高一涵作為畢生致力于研究政治、又對政治頗為敏感的學者,他是不會不考慮到這一層的。如果提出這一問題,完全有可能被曲解、遭誣陷、受批判而禍及自己,這決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有不少現(xiàn)實教訓為證的。我認為這就是新中國成立之后高一涵回憶不提及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原因。(于此我想說明一下:迄今我沒有看到過1963年高一涵回憶的原始筆錄。我曾竭力去尋找這份原始資料,但由于種種原因,未能達到目的。因此,是不是也有可能高原來回憶是講了陳、李相約建黨之事,臨到公開發(fā)表時被刪去了。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確是忘了。)
第三,1920年時,陳獨秀的思想并沒有達到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程度,因此不可能和李大釗一起商議計劃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我同意那時的陳獨秀還不能算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他關注勞工,同情勞工的命運,關注和歡迎俄國十月革命,思想開始轉向馬克思主義,應該是可以肯定的。這有他1920年前后所寫的文章為證。陳獨秀這時的思想很駁雜,保留更多的還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或者說這時他基本上還是一個激進的民主派。但這就會影響到他想要建立一個革命的政黨嗎?不,不會的。因為激進的民主主義也是北洋軍閥政府所不能容忍的,而推翻北洋軍閥統(tǒng)治的決心,陳獨秀也是不會動搖的。兩方面勢同水火,尖銳對立。這時陳獨秀已具有“直接行動”和“根本解決”的思想基礎。如果我們聯(lián)系到這時他的思想已開始轉向馬克思主義,聯(lián)系到他與李大釗的親密關系,不能不受到李大釗思想的影響,那么,在他們兩人落難同行、鄭重道別之際,秘密商議要建立一個同北洋政府斗爭到底的革命黨——從歷史的本質看實即中國共產(chǎn)黨這種事情,這難道不可能嗎?客觀地說,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歷史已經(jīng)表明了這一點。而且,在這里有一點需要特別指出,就是我們不能簡單地用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程度去衡判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上個世紀80年代曾流行一種頗為時尚的觀點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時,沒有幾個人懂得馬克思主義,完全不具備建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想基礎,從而認定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在中國人為移植的,缺乏根基,是“泊來品”等等,這除了有海外某些人的惡意誣蔑外,就是有個別研究者自覺不自覺地把列寧創(chuàng)建俄國布爾什維克黨的條件套用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立,完全脫離了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的歷史實際,是一種俄國教條,不可不辯。
第四,為什么高一涵發(fā)表在1927年5月《中央副刊》第60號上的《李大釗同志略傳》(以下簡稱《略傳》)未提及陳、李相約建黨之事,這與他同時在武昌中大追悼會上報告《李守常同志事略》(以下簡稱《事略》)中所講的陳、李途中相約建黨是不是有矛盾?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略傳》和《事略》作一比較?!堵詡鳌芬郧拔椅纯催^,只是最近由朱志敏同志復印惠予借閱,才把它看了一遍,并對照《事略》作了一點比較研究。現(xiàn)在我就把看過比較后的的幾點想法寫在下面:
一,《略傳》與《事略》同為研究李大釗、陳獨秀的極為難得的珍貴史料。兩者都源于高一涵,不過前者是高簽名親筆所寫,發(fā)表于1927年5月23日《中央副刊》第六十號,后者是高在追悼大會上的報告,經(jīng)參加大會“血友社”的記者筆錄整理成文,分兩次刊登于1927年5月24日、25日漢口《民國日報》上,兩份資料面世的時間只相隔一天。因此,應視為是高一涵同時所作,一般來說,其所記內(nèi)容,都是真實的,可信的。
二,《中央副刊》和《民國日報》當時都是武漢國民黨的宣傳喉舌,其時蔣介石已經(jīng)叛變革命,而汪精衛(wèi)的革命偽裝尚未剝下,寧、漢兩地仍成分裂對峙之勢。李大釗犧牲后,武漢的革命空氣仍然高漲,悼唁李大釗成為武漢國民政府支持的一項重要活動。因此,一般來說,發(fā)表于武漢國民黨喉舌的這一報一刊上紀念李大釗犧牲的材料,也應是真實的,可信的。
三,《略傳》和《事略》記述李大釗生平經(jīng)歷業(yè)績,基本相同,但有繁簡之別?!堵詡鳌废喈斣敿?,共有2500余字,《事略》則較簡單,只有500來字。這大概是由于《略傳》為刊物提前約稿,高一涵寫作時間比較充分,因此對相關內(nèi)容的情節(jié)寫的比較詳盡具體。如對脫險經(jīng)過,《略傳》寫道:“時陳獨秀先生為北大文科學長,是年因散布北京市民宣言反對安福系事被捕系獄三越月。出獄后潛離京赴上海,由上海至武昌講演,折回北京。甫至京二小時,即被警察追蹤而至,陳逃至北大教授王星拱宅,與守常偕乘驢車由通州至樂平,守常割去胡須,帶上瓜皮小帽,手攜旱煙袋,盤膝坐車上,獨秀著王宅廚役油背心,望之儼然兩商人也。沿途因守常操北音,故無人盤問而安然脫險矣?!边@與幾十年后1963年高一涵的回憶,幾乎完全相同(見前相關引文),細節(jié)描繪惟妙惟肖。足見脫險一事對高一涵印象之深。而《事略》是高一涵在追悼大會上的報告紀錄,一則,報告時間有限,不容許講的很多;二則,記者也不可能把高所講內(nèi)容全記下來,再經(jīng)過整理概括,相比較而言,《事略》比《略傳》就要簡單多了。但所記下的都是李大釗的重要經(jīng)歷和所作大事,少有贅語?!堵詡鳌酚浭隽瞬簧俑咭缓救撕完惇毿恪⒗畲筢撓嗷ソ煌^從之事,《事略》則完全闕如?!妒侣浴匪涥悺⒗蠲撾U經(jīng)過,言簡意賅,特別是寫有“化裝同行”“在途中則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事”一語,我認為這是有重要歷史意義的記述。這或者是高一涵在大會上就這么講的,或者是高一涵在大會上講了這種意思,由記者筆錄整理概括而成的。但不論是何種情況,如果高一涵沒有在大會上講到陳、李脫險途中有相約建黨之事,記者是決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句話,《民國日報》也是決不可能這樣刊出的。
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略傳》在寫了脫險經(jīng)過緊接著就說:“獨秀脫離北大后,即往滬,從事中國共產(chǎn)黨之組織,守常最先加入。”這幾句話足可為“在途中則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事”一語之有力佐證。就是說李大釗在獲悉陳獨秀抵達上海按約定建立黨組織后,他也就按約定率先在北京建立了黨組織(即所謂“最先加入”),以為響應。文字表述雖有差異,但兩相印證,事情是很明白的。
此外,對于高一涵來說,我們還不能排除有這種可能:就是今天我們認為陳獨秀、李大釗在同行脫險途中所作的一件最具歷史意義的事情就是兩人秘密商定要建立一個革命黨,繼續(xù)進行革命斗爭,但在幾十年前1927年那個時候,高一涵或許并不這樣認為而給予特別關注,很有可能當時他最為關注的是兩人如何脫險和脫險經(jīng)過,所以在《略傳》中對脫險情節(jié)描述很多,生動具體,而對途中相約建黨,卻未直接提及。這并不值得奇怪,而是一般人在那種情況下都可能發(fā)生的,因此我們不能據(jù)此而就認為《事略》中所說“在途中則計劃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事”是不可靠的。這兩者之間原本也就沒有直接的、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
因此,我認為《略傳》與《事略》是具有同等可信程度的珍貴史料。兩者的篇幅盡管有大小長短之不同,文字表述也有差異,但兩者所寫內(nèi)容基本是一致的,又出自于同一個人,它不可能是兩份相互矛盾的材料,而只能是可以相互補充,相互印證的材料,如果我們把二者這樣結合起來進行研究,或許更能接近于歷史的真相。
那么,我們又應該如何評價陳獨秀的歷史地位?他是否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位主要創(chuàng)始人呢?
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是誰?有幾位?對這個問題,長期以來并沒有一個明確統(tǒng)一的說法。我們黨有兩個歷史決議,都沒講這個問題,我也沒有見到有哪份中央文件講這個問題的。過去講黨的創(chuàng)建時,一般只提參加“一大”的毛澤東等少數(shù)幾個代表,中國革命博物館和上?!耙淮蟆奔o念館,也都是只掛毛澤東等少數(shù)幾位代表的照片陳列展出。陳獨秀和李大釗雖也都有照片陳列,但他倆都不是以黨的創(chuàng)始人的面目出現(xiàn)的。陳是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李是作為在中國最早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驅,是從這樣的角度來陳列展出他倆的。改革開放以來,“南陳北李,相約建黨”之說,重被提出,現(xiàn)在已有不少出版物說李大釗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大家都無異議。所謂主要創(chuàng)始人就是對黨的創(chuàng)立和建設起過主要作用的人。有“之一”,就至少應有“之二”。陳獨秀是和李大釗一起最早提出和發(fā)動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的,他并具體領導創(chuàng)建了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黨的發(fā)起組,又被連選為五屆黨中央的主要負責人,盡管他歷史上犯有錯誤,后來被開除,但他的這種建黨創(chuàng)始之功是不能抹煞的。他理應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我們應該恢復他的這一歷史地位。
至此,我還想就毛澤東對黨的創(chuàng)建所作的巨大貢獻以及他在這方面的歷史地位說上幾句。如所周知,毛澤東并沒有最早提出和發(fā)起建黨。但他出席了黨的“一大”,是“一大”代表,又具體組建了長沙共產(chǎn)主義小組,參與了黨的創(chuàng)建。其后他又一直積極參加黨所推動和領導的各種革命活動。1935年1月遵義會議以后,作為中共中央主要負責人,毛澤東在極為艱苦的條件下,把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寫了一系列有關黨的建設的文章,明確提出了建黨指導思想、路線、方針和政策,精辟地分析和回答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歷史條件下如何建設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政黨的問題,解決了在長期遠離大中城市、農(nóng)民是主要群眾的農(nóng)村環(huán)境,又長期進行革命戰(zhàn)爭并長期與民族資產(chǎn)階級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等特殊歷史條件下,成功建設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黨的問題。毛澤東的建黨思想指導著黨的建設的實踐,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就已經(jīng)建設成為一個全國性的、群眾性的大黨,一個堅強的馬克思主義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黨,領導人民取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并在隨后不久,又領導人民奪取了全國民主革命的勝利,從一個在野黨變成了一個執(zhí)政黨,直至今天。完全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毛澤東的領導,沒有毛澤東建黨思想的指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設就不會有如此輝煌的歷程。中國共產(chǎn)黨主要是在毛澤東領導時期、在毛澤東建黨思想指導下,建設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黨的。因此,總起來看,毛澤東也理應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位主要創(chuàng)始人。
鄧小平說:“盡管毛主席過去有段時間也犯了錯誤,但他終究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要締造者。拿他的功和過來說,錯誤畢竟是第二位的。他為中國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煞的。從我們中國人民的感情來說,我們永遠把他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這是客觀的、正確的歷史評價,也充分表達了中國人民的感情。■
1轉引自吳信忠《紅樓兩巨人》,《人民日報》1981年6月30日。
2這句詩過去曾寫做“茫茫黑夜”,現(xiàn)經(jīng)查證,應是“漫漫黑夜”。
3見《李大釗史事綜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893頁。
4見拙作《馬克思主義與北京大學》注釋{104},《北京大學學報》1998年第4期。
5沙健孫主編《中國共產(chǎn)黨通史》第一卷第299頁注1,湖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6見《中共黨史研究》2001年第2期朱文《李大釗研究回顧與前瞻》。
7張申府《建黨初期的一些情況》,《共產(chǎn)主義小組》(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330頁。
8高一涵《李大釗同志護送陳獨秀出險》,《文史資料選輯》第61輯,中華書局1979年版。(責任編輯:謝春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