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齋是我黨創(chuàng)始人中重要的一員,李大釗贊他“萬里投荒,一身是膽”,周恩來頌他為“忠厚長者”。但是,這位重要黨史人物的生平業(yè)績長期鮮為人知,連他的出生故里、生存下落都不得其詳。從1979年始,我們在山東省委黨史委和平度縣委的支持下,先是查找到了他的故里是平度縣馬戈莊,搞清楚了他早年的生平和“闖俄羅斯”的情況,后又了解到他在建黨初期聯(lián)絡(luò)“南陳北李”(陳獨秀、李大釗),聯(lián)絡(luò)濟南的王盡美、鄧恩銘等,傳播馬克思主義,籌備黨的“一大”,作出了重要貢獻。黨的“一大”后,他在黨內(nèi)從事馬克思主義教育,在黨外參加“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后又赴蘇參與莫斯科中山大學的組建工作。大革命失敗后潛回國內(nèi),在中共北方局從事地下工作。三十年代再次去了蘇聯(lián),其后詳情就難以搞清了。一直到1988年,我們致函蘇共中央總書記,才在翌年2月收到蘇聯(lián)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所長吉塔連科的回信,告知楊明齋已於1938年5月在肅反擴大化中以“被捏造的罪名”遭到殺害。
我們黨的一位創(chuàng)始者之一最后落此下場,我們苦心查找了十年最后得此結(jié)果,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我們急切地想進一步了解這位忠厚長者在蘇聯(lián)最后的歲月,他究竟何以遭誣被殺害?蘇聯(lián)遠東研究所的學者只是向我們透露了非常簡約的情況,以致于一些學者難以置信。后來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了《師哲回憶錄》,書中談及他三十年代在蘇聯(lián)工作時了解楊明齋的情況;再后來山東省委黨史研究室在中央檔案館的幫助下,搜集到楊明齋1932年10月21日寫給張國燾的親筆信;同時我們也從其他渠道從俄羅斯學者那里得到一些資料。這樣,我們對楊明齋在蘇的最后歲月,才有了較前進一步的了解。
楊明齋在致張國燾的信中,講述了他這次赴蘇的經(jīng)過及被“充軍”的情況。他說:“我1927年從中山大學(校址莫斯科)回國,正趕上張作霖宣戰(zhàn)閻錫山時,曾在北方政治局作事。在這里我得知黨中的事作得非常的不好,尤其是和國民黨分家的那些余波現(xiàn)象。1930年春,我從中東路邊線上投到蘇聯(lián)政治管理局得到伯利總政治管理局坐了十三天黑房才得到第三國際許可,做了八十頁的報告書。書內(nèi)無非是說中國有特殊的經(jīng)濟條件和特殊的政治、文化等歷史,要改造中國必須利用民族所有的經(jīng)濟案件和政治歷史,尤其是要注意工作上的方法和農(nóng)民的組織,必須根本地改變從前做事的方法,要留信用于群眾,不可照舊的利用群眾虛張聲勢。要立下黨的基礎(chǔ)和得信于群眾。書上后,在遠東作了些小事?!笨墒?,“1931年正月把我充軍于托木斯克”。(《中共黨史研究》1995年第2期)此說與吉塔連科來信在時間方面基本相一致,楊明齋確實于1930年春越境赴蘇,1931年初被充軍流放于托木斯克。
值得注意的是,楊明齋被流放的原因是他那“八十頁”的報告。這“八十頁”的報告已難以看到,但其主要內(nèi)容,我們從楊明齋的信中可知是對自1927年以來共產(chǎn)國際對中國革命指導上的失誤,以及中共黨內(nèi)連續(xù)三次“左”傾路線的批評。他強調(diào)要從中國具體實際出發(fā),“尤其是要注意工作上的方法和農(nóng)民的組織”,這反映了楊明齋的政治勇氣和理論功底,實屬可貴可敬。更令人贊嘆的是,在流放期間他仍沒有放棄斗爭,一方面關(guān)注著中國革命的形勢,一方面埋頭寫書,系統(tǒng)闡發(fā)他的意見。他曾考慮此書書名定為《社會生存本義》,或《偉大革命和偉大創(chuàng)作》,或《偉大破壞和偉大建設(shè)》。至1932年10月他給張國燾寫信時,書稿已寫出230頁,完稿時將達500頁。
楊明齋此時致信張國燾,是因為“現(xiàn)在第三國際公開了關(guān)于中國改造問題的政綱在各報上,我見了這個政綱后,不知怎么的不安于充軍的生活了。因此,請你順便到第三國際里問一問,究竟為什么把我充軍,我的報告犯了什么錯誤?得知后請給我一封信才好……。”(《中共黨史研究》1995年第2期)
楊明齋這里說的令他不安的第三國際關(guān)于中國改造問題的《政綱》,是一個怎樣的文件,一時還難以查清。但從當時緊跟第三國際并統(tǒng)治中共中央的王明路線推行情況來看,可知一個大概。從1931年1月六屆四中全會王明上臺以來,就一直按第三國際的指示開展反右傾的斗爭,認為“右傾機會主義及與右傾調(diào)和的態(tài)度”是“目前的主要危險”。推行“地主不分田,富農(nóng)分壞田”、“沒收外國人一切企業(yè)和本國資本的企業(yè)歸國有”等過左的政策。認為在中國“深刻的革命危機迅速地成熟了”,“處于殖民地世界民族革命運動的首位”,要反對“右傾冒險,反對一切尾巴主義,反對消極情緒,反對派別主義”,“中央要集中火力反右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共產(chǎn)國際和中國革命關(guān)系紀事》,楊云若編)1932年上海爆發(fā)“一二八”抗日戰(zhàn)爭后,第三國際指示中共要發(fā)動群眾揭露國民黨十九路軍和蔡廷鍇“反對民眾的具體行動與他們出賣的企圖”,王明發(fā)表文章說蔡廷鍇和十九路軍將領(lǐng)“都是這次戰(zhàn)爭的敵人”。這年春天,第三國際派李德來中任軍事顧問,以后取代了毛澤東等的正確軍事指揮。10月,中共蘇區(qū)中央局在寧都召開會議,批判毛澤東“右傾”,接著解除了他的紅軍總政委的職務(wù)。
當毛澤東在寧都挨批的時候,而在托木斯克的楊明齋也經(jīng)受著苦難的流放。他們都是因主張實事求是,反對脫離實際的“左”傾錯誤路線而遭難的。
可是,無論是張國燾(此時他已從蘇聯(lián)回國),還是王明(此時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或者第三國際的其他負責人,都沒有理會楊明齋的質(zhì)問和要求。他反正已被流放到遠離中國的蘇聯(lián)偏辟地區(qū),不會鬧出什么麻煩,就這樣掛了起來。
其間,只是正在蘇聯(lián)西伯利亞保衛(wèi)機關(guān)工作的師哲,在1934年前后到托木斯克去看望過楊明齋兩次。師哲在其回憶錄(《在歷史巨人身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二版)中記述了我黨這位元老在托木斯克的拮據(jù)生活和耿直品格。師哲在回憶錄中說,1933、1934年間,他從托木斯克保衛(wèi)機關(guān)負責管理流放犯的人員那里得知,在被流放的人員中有一位叫楊明齋的,生活過得很苦,脾氣很怪,自稱是老中共黨人,曾給王明、康生寫過信,但沒有人理他,整天埋頭讀書,鉆研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并著書立說。師哲借出差機會去看望這位中共元老,見他住在一幢樓房的底層,吃喝拉撒睡于一室,一片狼藉。他足不出戶,不娛樂,不和別人交往,自己做飯,每日三餐只生一次火,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師哲與他交談,勸他與中共駐第三國際代表團取得聯(lián)系,告知他代表團團長現(xiàn)在是王明??墒牵@位當年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負責總務(wù)工作的楊明齋,根本瞧不起那時還是中山大學學生而今一躍而成為中共顯赫人物的王明。他認為“王明是個乳臭未干的娃娃?!睅熣苄χ鴦袼f:“我們在莫斯科時,稱王明為小鬼,可是他現(xiàn)在是擔任中共駐國際代表團團長。還是依靠組織解決問題為宜。”楊明齋憤憤地表示:“決不愿為五斗米而折腰,更不愿向他人求助?!?/p>
師哲在回憶錄中還說,他在西伯利亞工作期間,聽說楊明齋于1936年病逝于托木斯克。其實,這位極能經(jīng)受困苦折磨的山東大漢這時并沒有病死。
前述吉塔連科給我們的回函中說,“1934年8月行政流放期滿后,楊明齋到了莫斯科并進入蘇聯(lián)外國工人出版社工作?!边@是他們受蘇共中央之命查閱了相關(guān)檔案給我們負責的答覆,不會出現(xiàn)“譯名的不準確”或“錯把他人檔案當作楊明齋的檔案”(《中共黨史研究》1991年第六期有文曾提出這種懷疑)之誤。我們從其他渠道得知,我們1988年10月26日從北京發(fā)給蘇共中央總書記,要求查找楊明齋在蘇下落的信函,蘇共中央收到后于11月15日批轉(zhuǎn)給蘇聯(lián)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委托該所回復中國學者相關(guān)情況。具體操辦者是石克強即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史專家舍維廖夫教授,他查閱了俄羅斯檔案館以及克格勃檔案館相關(guān)的檔案,寫出材料,經(jīng)遠東研究所所長吉塔連科審定簽署并以自己的名義,于1989年2月8日從莫斯科發(fā)給我們中國學者。他們不僅準確知道楊明齋的姓名,還知道楊明齋在俄使用的姓名(施密特·瓦西里·伊萬諾維奇),楊明齋是第三國際和蘇俄與中共開始建立聯(lián)系的一位知名人物,怎么會發(fā)生“張冠李戴”的錯誤呢?
我們還得知,1934年8月16日,剛回到莫斯科的楊明齋曾向時任第三國際東方部副部長的米夫?qū)懶牛蠡貒ぷ?,未準,又埋頭他的寫作了。稍后楊明齋又提出要求恢復因流放失去的中共黨籍,王明拖著不辦,又一直未果。
1936年蘇聯(lián)開始了聲勢浩大的肅反運動,并很快造成嚴重的擴大化。1937年楊明齋被認為是“動搖分子”被捕過一次,不久被釋放??墒?,1938年2月7日,莫斯科內(nèi)務(wù)部以捏造的“日本間諜、托派恐怖分子”罪名,再次逮捕了楊明齋。楊明齋這次以沉默相抗,于是未經(jīng)訴訟就被判為死刑,于5月26日慘遭殺害。
很顯然,楊明齋犧牲的深層原因是他勇敢地反對第三國際和蘇俄在中國革命指導方面的錯誤,直接的原因則是蘇聯(lián)肅反擴大化對他的誣陷。因此,吉塔連科回函向我們通報楊是“以被捏造的罪名”“犧牲”的同時,還通報說“1989年1月蘇共中央提出建議,對所有由非訴訟機關(guān)鎮(zhèn)壓的人都應(yīng)恢復名譽?!?/p>
需說明的是,楊明齋于1938年5月犧牲的這一情況,還有其他諸多資料相印證。1984年我們得到蘇聯(lián)科學院新西伯利亞分院歷史文獻研究所學者米薩羅夫的幫助,他曾在莫斯科訪問了舍維廖夫和知情者克雷莫夫,然后來函告知我們說“楊明齋被處決了?!?986年蘇聯(lián)科學院顧問郭紹棠來華訪問,在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參觀時談及楊明齋時也說過,1937年蘇聯(lián)開展肅反運動時,楊明齋可能是被捕了,“因為如果是病死了,我應(yīng)該是知道的?!痹谀菆雒C反擴大化中深受迫害、僥幸存活的中共中央編譯局的張報也給我來信,談及楊明齋的下落“很可能受到鎮(zhèn)壓了”。
我黨的一位元老就這樣犧牲了,這真是一個不愿信也得信的不幸事實。
然又所幸的是,在改革開放的今天,忠厚長者楊明齋的英名及其業(yè)績,終于彪炳于天下。山東省人民政府追認楊明齋為烈士,他的故里被平度縣定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增開了楊明齋的陳列,反映中共成立的大型電視文獻紀錄片和電影藝術(shù)片都展示出他的豐彩;中共黨史教科書、《辭海》等工具書都有了他的記載。
正如伍修權(quán)和曹靖華生前為我們和平度縣黨史辦編著《楊明齋》一書的題詞那樣:
“楊明齋同志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孜孜不倦工作的偉大獻身精神值得我們永遠紀念和學習!”
“楊明齋同志革命精神永存!”(責任編輯: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