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

第一章

后來，很多人都說黎丹是一個奇女人。

奇并非一定是贊美，好與壞兩者的極端似乎都夠意思。黎丹到底夠哪個意思，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說得清楚的。黎丹是那種不漂亮但很有情調(diào)的女孩子。恰好那時的男孩們都熱衷于玩情調(diào)，因此就特別迷她。黎丹的全部情調(diào)都在腰上，一個小蠻腰，輕輕的那么一扭，居然就將新奇、嫵媚、俏皮甚至還隱含一絲審視和挑戰(zhàn)的意味全送過來，頃刻間將身體的各個部位組合成一個別具韻致流光溢彩的整體。

沒有哪個女孩子愿意跟黎丹走在一起，誰會有那么傻呢，一下子就把自己比下去了。李瑤瑤是個例外。李瑤瑤絕對要比黎丹長得漂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女人的一點好東西全長到她身上去了。愛笑，笑起來兩個淺淺的酒窩，讓人心里暖和。男孩子也能和她說上話，這很不容易。這兩個女孩走在一起時，是一景。因為有了她們，湖大校園里的陽光也多了幾分明媚。倆女孩從陽光下那么舒展地走過來，都是一米六八的條子，給人一種壓力，男孩們都有點兒發(fā)怵。打她們主意的人不少，都是些自以為長大了的男孩子。好容易找到一個接近她們的機會，也看見李瑤瑤的笑渦馬上要展現(xiàn)了，黎丹卻突然說：“別理他，一伙小孩兒，奶腥腥的?！?/p>

男生們都很氣憤，可也沒有別的辦法，吃飯的時候就用筷子呀叉子呀拼命敲碗，把碗敲破了，不想吃飯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也有打架的，當(dāng)然不是因為吃醋，這醋還輪不上你來吃呢。反正就打起來了，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動不動就拔拳相向，打得頭破血流的。頭上綁著繃帶，耀武揚威地從黎丹住的那棟女生宿舍前走過。黎丹有時也會看上幾眼，這血染的風(fēng)采還是值得一看的。那段時間的足球也踢得猖狂?？稍僭趺刺吣闾叩眠^郝海東么?你郝海東再怎么踢又踢得過人家羅伯特·巴喬么?

突然就聽說黎丹和朱華濤好上了。黎丹大概覺得朱華濤那么寬的一副肩膀是值得自己去靠一靠的。朱華濤也愛踢足球，但踢得不怎么樣，腳下功夫不行，又特愛表現(xiàn)自己，遠(yuǎn)遠(yuǎn)的就一腳射門，沖天炮。好不容易射進去一個，又是越位。他后來不踢足球了，改打籃球，像牛一樣地用那一副寬肩膀撞人。黎丹就是這個時候和他好上的。朱華濤老是在黎丹面前夸耀自己的肌肉如何如何，好像他是泰森?！安恍?，你咬一口。”黎丹還真的咬了一口，咬得朱華濤一聲慘叫。很多人都看見了那一彎呈弧形的牙印。朱華濤說，“黎丹咬的!”驕傲得要命。黎丹卻再也不理他了。

其實黎丹小時候長得好丑。她爸爸還清楚地記得，黎丹出生的那天一臉皺紋，像個老太婆，哭得一塌糊涂。她母親躺在里間的床上很虛弱。她父親正在洗尿布，在嗚哩哇啦的噪聲中大聲說：“嗨，這個丑鬼怎么老是哭呀?你能不能讓她不哭呀?”母親便在她那有一塊青色胎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黎丹哭得更兇。尿布在水池里漂來漂去，她父親順手一把撈起，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黎丹的父親是省文聯(lián)的專業(yè)畫家，母親在長沙市歌劇院彈鋼琴。他們共同的愛好是都很關(guān)心政治，這使他們在那種歲月沒有受多少沖擊，也使黎丹能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有滋有味地生活。她在很小的時候?qū)ι屎托删陀辛霜毜降念I(lǐng)悟。如果只一種就好了，偏偏兩種都有靈性，這就使父母親對她究竟該學(xué)什么相持不下，當(dāng)一個女畫家和當(dāng)一個鋼琴家都是很美的事。

還是讓她去學(xué)點有用的東西吧。父親說。

也好。母親說。

黎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湖南大學(xué)八九級電子計算機系的一名學(xué)生，那時她的鋼琴也彈得不錯了，畫也畫得很像那么回事，這使她在學(xué)校里出盡了風(fēng)頭。

李瑤遙就沒有這種幸運。作為一個湖北小縣里撞將出來的小姑娘，能考取一省的最高學(xué)府無疑已取得巨大的成功，否則她就只能像父母親那樣在那家搖搖欲墜的工廠里當(dāng)一名女工，每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大學(xué)，對黎丹也許無所謂，對李瑤瑤簡直是一種由蛹化為蝴蝶的蛻化。經(jīng)過兩三年的摸爬滾打，那些剛從小縣城里出來的土氣、膽怯和自卑早已蕩然無存了，她不斷地涂抹自己的亮色，老是害怕身邊的一切會突然離她而去。正因為此，只要她想要的東西，她總是拼命地抓牢。黎丹不同，黎丹擁有的太多了，所以對什么都大大咧咧。黎丹可以底氣十足地走進阿波羅那樣的大商城去買衣服，而她連街邊小攤上那些琳瑯滿目的廉價貨都不敢多看一眼。黎丹換男朋友和換衣服一樣勤，說她不負(fù)責(zé)任也好，水性楊花也好，能讓一個叫朱華濤那樣才華橫溢而又風(fēng)流倜儻的碩士研究生三番五次地尋死覓活，這樣的女孩恐怕也尋不出幾個來。她知道黎丹對自己好。糧草一時接濟不上，黎丹就會響亮地甩出一張老頭票來。黎丹買了新衣服，總是說，你要喜歡，就先穿。黎丹給你東西，卻并不讓你失去尊嚴(yán)。她們的友誼能保持得這么久，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一到周末，黎丹就從寢室推出那輛漂亮的木蘭輕騎，在座墊上軟乎乎地一拍，走，回家!黎丹從來不說“回我家”。她媽媽認(rèn)了李瑤瑤做干女兒。她父親說好哇好哇好哇，挺高興的，還給李瑤瑤畫了幾幅素描。她媽媽湊上去看了一陣，說：“瑤瑤，你很入畫，比我們家丹丹漂亮多了?！背粤孙?，她媽媽領(lǐng)著一對女孩兒上街買衣服，也是一人一件。她們一家都不把李瑤瑤當(dāng)外人。新衣服穿在身上很舒服，可李瑤瑤心里總有點兒不是滋味。李瑤瑤發(fā)現(xiàn)自己很怪，連自己也不認(rèn)識自己了。

這天傍晚兩個女孩在一起打羽毛球，旁邊圍著一群男生，他們難得有這么好的一個機會，可以明目張膽地看她們，又喊又叫，把氣氛搞得比甲A聯(lián)賽還熱烈。李瑤瑤本來是不想打球的。省里要搞一次大學(xué)生演講比賽，先在各校進行預(yù)選賽，競爭還挺激烈的。經(jīng)過班里、系里幾輪淘汰，女子組有十人入圍，過幾天還有一場預(yù)選賽決賽，決定最后由誰代表湖大三千多名女生參加全省聯(lián)賽。女子組就一個出線名額，有點殘酷。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誰出線誰不出線，最后肯定是黎丹和李瑤瑤之間不可避免的交鋒。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李瑤瑤也確實想贏黎丹一次。比聰明，她比不過黎丹，每次考試，她沒有見黎丹正經(jīng)翻過一頁書，成績卻一次也不比自己差。那就只好在刻苦上下功夫了。黎丹卻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從墻上取下兩只羽毛球拍，塞給她一只?！白甙?，瞧你這孜孜不倦的樣子，我看著怪心疼的?！边@時李瑤瑤已經(jīng)開始系鞋帶了。她猜想黎丹會說一句話。黎丹果然說了，“我干脆退出比賽得了，讓你穩(wěn)穩(wěn)地拿個第一，濫便宜的?！?/p>

什么事在黎丹眼里都是濫便宜的。

李瑤瑤是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子，但今天的球卻打得兇狠，嗷嗷直叫，像一頭發(fā)了情的母豹。隔著網(wǎng)子，她看見黎丹一下一下地跳著。黎丹穿一件當(dāng)時還沒有多少女孩敢穿的露臍衫，一截雪白的肚皮露在外面，在夕陽下色迷迷的紅。看我不打死你!李瑤瑤喊了一句，在心里。

第二章

這場你死我活的拼殺，是一個先富起來的人做的好事。這個人叫湯夢生。

在湖南大學(xué)對面有一座不算太高但很洋氣的大樓，樓頂豎起“天圖電腦”四個大字，夜晚用霓虹燈打出來后看得更清楚一些。湯夢生是這幢大樓的主人。湯夢生不是長沙人。一個外地人能在省城立住腳根，一塊磚一塊磚地碼起現(xiàn)在這座營盤，不容易。看得出他活得很累，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業(yè)界的人都很怕他。你還沒弄清他在想什么，突然就被他打倒了。本省最大的一家電腦公司已把湯夢生列為了頭號黑客。湯夢生喜歡挑戰(zhàn)，對于戰(zhàn)勝這家倚老賣老的國有企業(yè)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前不久他就從該公司的老客戶手里拉來了一大筆訂單，狠狠地?fù)屏艘话?。他突然覺得應(yīng)該有人來分享的快意，便在辦公室的橡木地板上踱來踱去，踱到第三圈的時候，就有了搞一次全省大學(xué)生演講賽的主意。

湯夢生是一個很神秘的人，人們只知道他是湖南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他是怎么發(fā)跡的，他是否有與政界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還有他的家世，人們都眾說紛紜，當(dāng)然也莫衷一是。對于這一切，他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好像要把這些秘密一直保留到死。他也真的做到了。這無疑給那些想更多地了解他的人設(shè)置了一種障礙。

走進湯夢生的辦公室里，可以看見一幅照片：湯夢生和一位美國人親切握手。那位英國人是誰，說出來嚇你一跳，比爾·蓋茨。

湖大電子計算機系請湯夢生搞過一次講座，講的就是比爾·蓋茨。那時間同比爾·蓋茨握過手的人還很少，因此他最有發(fā)言權(quán)。湯夢生演講時目不斜視，臉上帶著電腦人那種特有的波瀾，但他還是感到右側(cè)臨窗的地方似乎有一種什么異樣的東西在誘惑他的注意力。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身影。那個身影映襯在秋日里黃蒙蒙的陽光下，那般醒目。他被深深地感動了，突然覺得自己這三十幾年是不是白活了?

湯夢生不是一個那么容易感動的人，這一點李瑤瑤最清楚。

李瑤瑤和湯夢生的第一次接觸完全是巧合。那天她在校園后的一片竹林里等一個人，當(dāng)然是在晚上。這個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李瑤瑤本人也不是很在乎，她只在乎這個人有一個當(dāng)副市長的父親。做一個副市長的兒媳婦總不會比做一個畫家和鋼琴家的女兒差吧，這就是李瑤瑤當(dāng)時的全部想法。那是一個很美的夜晚，有風(fēng)。一陣風(fēng)吹來，竹開始搖動，一片藍(lán)天都亂了，都不見了，只留下無數(shù)的星子和一彎白月，似欲落下，落在一條從竹林間穿過的小河里。這樣的一個夜晚，是很容易讓人干一些蠢事的，對一個少女來說尤其如此。李瑤瑤聽見竹林間那種男人特有的腳步聲傳來時，已經(jīng)有點兒沖動了，因此，一見月光下走來的那個人，立刻就撲了上去。

沒想到那個男人卻吃了一驚，雖然沒有把她推開，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你是誰呀!”這下輪到李瑤瑤吃驚了，她本來還想問一句“你怎么才來呀”，拳頭也早已捏好了，準(zhǔn)備在那個男人的胸脯上拼命地擂。當(dāng)時她的感覺真是好極了，一縷被露水打濕的頭發(fā)拂在額頭上，水珠從臉上滑過，這樣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蛋在月下有多么美，還有那一雙乳峰，也是濕漉漉的，像一個奶水充沛的少婦，挺得那么高，那么豐韻。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美麗過，要不這么一撲，豈不白白浪費了。況且，她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做。誰知忙里偷閑，閑中出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

李瑤瑤推了這個人一把，同時后退了幾步，憤怒地喊道：“你是誰?”其實她已經(jīng)認(rèn)出了這個人是湯夢生。湖大電子計算機系的學(xué)生很少有不認(rèn)識湯夢生的。李瑤瑤這時已經(jīng)非常冷靜了，并且覺得能撲進湯夢生的懷里其實也不錯，做一個總經(jīng)理的太太也不會比做一個副市長的兒媳婦差吧，專業(yè)也對口，以后會有很多共同的話題，況且他還那么年輕。幸運對李瑤瑤真是太鐘情了。但她還是顯得很生氣，一個少女無緣無故地?fù)溥M一個陌生男人的懷里，她不能不作出一種生氣的姿態(tài)。她沿著竹林間的那條小溪瘋狂地朝前奔去，然后好像要跌倒似的抱住一根竹竿，那么亭亭玉立而又弱不禁風(fēng)地抱住一根竹竿，嗚嗚地哭著。

這時的李瑤瑤很希望有一雙男人的手臂把她攙起來，摟著她的腰，讓她把頭靠在肩上，這樣她就可以又嬌又嗔地掙回一點面子。當(dāng)湯夢生把打火機湊到嘴前，那么從容地點燃一支煙后，李瑤瑤絕望了，再哭下去已經(jīng)毫無意義，不哭了。她錯了，湯夢生當(dāng)時也很沖動，但越是沖動就越要讓他冷靜。這也是所有干大事的人應(yīng)具備的性格。他到這片竹林里來只是隨便走走，一個漂亮的姑娘突然撲進自己的懷里，他很驚訝，但還沒有驚訝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黑格爾說過，一切都是順序。他想把這句話告訴眼前這位姑娘。姑娘既然不哭了，他也就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他沒有想到，從今以后他在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仇人，也許，還是那個黑格爾說得對，一切都是順序。

兩個女孩打羽毛球時，湯夢生也站在旁邊看。李瑤瑤一記扣殺，出了界，球落在了湯夢生腳邊。該黎丹發(fā)球了。黎丹懶得去撿，沖湯夢生喊了一聲，撿起來!湯夢生無動于衷，那時他的全部心事都放在跳起來又跳起來的黎丹身上，黎丹突然就不跳了，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倒是朱華濤反應(yīng)敏捷，幾乎是撲向那個還在跳動的羽毛球。黎丹用球拍指著湯夢生，突然大叫了一聲：Thomson!湯夢生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連忙把羽毛球撿了起來，撿球時觸到了朱華濤的手指尖。朱華濤看了湯夢生一眼，那眼神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羊羔。湯夢生拿著球走向黎丹，球在手心里打滑，他才知道自己流汗了。他在襯衫上擦了擦，才把球交給黎丹。你認(rèn)得我呀?他問。黎丹沒有理他。

黎丹不叫他湯夢生，而叫他Thomson，同樣的一個人，被她這樣一叫，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那種隱隱約約的感覺現(xiàn)在更加強烈了，這個驕傲的女孩，就是他多少年一直在等待的人。我要得到她!湯夢生有這個信心。

湯夢生相貌平平，誰看了都不會討厭，但也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這種人一走進人群就消失了。他也并不想怎么突出自己，總是把自己搞得很暖昧，連穿衣服也是這樣。淡褐色的襯衫，配上茶色的絲織領(lǐng)帶，給人一種夜色的迷蒙的感覺。也許只有女人的目光才能照亮他，而黎丹恰好有這么一雙眼睛。

湯夢生曾和一個長得比朱華濤還英俊的朋友打賭。這位朋友在情場上一向春風(fēng)得意，他說我和你同時去追一女人，你想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湯夢生說這個女人半個小時前會愛上你，半個小時以后就會愛上我。他們賭了，結(jié)果還真像湯夢生說的那樣。那時湯夢生一貧如洗，走在街上還會遇見幾個討債的，這證明了那個女人顯然不是為了錢才在半個小時之后愛上他。但湯夢生并不愛她，純粹是為了打賭。他贏了一箱藍(lán)帶啤酒，又在一間租來的地下室里把自己喝得爛醉。湯夢生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不是缺少女人，而是還沒有哪個女人使他動過這個念頭。黎丹僅僅只是叫了一聲，乖乖，這感覺全來了。

這次演講的主題是“電子計算機和我們的未來”?！拔磥怼笔且粋€關(guān)鍵詞，李瑤瑤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一直想抓住的東西。她把演講稿扔到了一邊。她知道，自己就是再背上一百遍也比不過黎丹，黎丹甜潤和充滿磁性的噪音，還有那種柔情似水的節(jié)奏都是一種天賦，一種神韻，一種味。你可以把演講稿倒背如流，把每一句話念得字正腔圓，可就是少了一點什么。要出線，只有出奇制勝。恰在此時，黎丹給她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或者說是朱華濤。

朱華濤是校報的記者，這不奇怪，許多出色的學(xué)生都喜歡干這種無聊的事。朱華濤要為校報拍攝一張有關(guān)這次演講比賽的照片。她覺得這是一個接近黎丹的機會，就到女生宿舍里去找她。李瑤瑤正把頭栽在臉盆里洗頭發(fā)，聽見腳步聲，把頭抬了抬，就看見朱華濤在一片五顏六色的肥皂泡中走了進來，又立在她的兩腿之間。李瑤瑤說：“你要找的人不在，去閱覽室里了?！?/p>

朱華濤挎著相機去了閱覽室，看見黎丹手里拿一本時裝雜志，正在和湯夢生交談，似乎談了很久，也談得很投機。他們不是相向而坐，而是并排坐在一起。朱華濤湊上去，說了句什么，湯夢生說好啊好啊好啊。黎丹覺得湯夢生說話的口氣很像爸爸，立刻對朱華濤有了一點好感，也就沒有反對。咔嚓一聲，朱華濤在右側(cè)位上照了一張，突出黎丹。又咔嚓一聲，朱華濤在左側(cè)位上照了一張，給了湯夢生一個特寫。

下午朱華濤正在暗室時沖洗照片，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李瑤瑤從厚厚的黑色門簾里鉆了進來。她想要朱華濤為自己照一張刻苦攻讀的照片，寄到家里去。媽來信說家里很想她，說她好久沒回家了，說就是沒時間回家也該照一張相片回去，也不知是胖了還是瘦了。當(dāng)時確實沒有別的意思。倒是朱華濤的一句話提醒了她：“你看這照片照的，哎，不能用了?！崩瞵幀帨愡^去看了看，只看了一眼，就怔怔地半晌透不過氣來。黎丹和湯夢生還泡在藥水里，兩個人挨得緊緊的，不像是一般的男女關(guān)系。他們的下身雖然被桌子擋住了，卻能使人很自然地想到兩個人的屁股是緊緊挨在一起的，說不定還在搞其他的小動作呢。

李瑤瑤舒了一口氣，這才有了一點別的意思。

她抓住了什么。

黎丹是從浴室里洗了澡回來看見那幅照片的，照片就貼在女生宿舍樓梯口的外墻上，那里圍了一圈人，大多數(shù)是女孩，也有一兩個男孩。李瑤瑤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冒出來了，挽住黎丹的一只胳膊說：“丹丹，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口氣嚴(yán)重得不得了，以致黎丹還以為是東奔西跑到處寫生的老爸出了車禍?zhǔn)裁吹摹４辞鍓ι系哪欠掌?，黎丹輕輕一笑。這就更加激怒了那些正義感很強的同學(xué)。我們都知道一九八九年秋天入學(xué)的那一屆大學(xué)生思想特別純潔，有的人本來就對黎丹看不慣，特別是女同學(xué)，看了這張照片就更加不舒服，有一種集體被強奸的感覺?？衫璧つ兀灰詾閻u，反以為榮，還那么輕蔑地笑，很多人就不能不大聲質(zhì)問了：究竟是比賽呢，還是賣身投靠?還有說得更難聽的，說黎丹想通過這次比賽去當(dāng)總經(jīng)理夫人。

黎丹還是沒一點兒事，抱著那只紅色塑料盆咯噔咯噔地上了樓。她還要趕緊把盆里的衣服擰出來呢。李瑤瑤慌慌張張地追上去，說丹丹你可要挺住啊。這時黎丹已經(jīng)爬到陽臺的欄桿上去了，李瑤瑤從后面一把抱住她，黎丹扭頭瞪她一眼：“你干什么呀，我在曬衣服呢!”李瑤瑤很失望，她原以為黎丹會一把扯掉墻上的那張照片，然后大鬧大哭一場。越這樣，人們就越相信這是事實，作為最好的朋友，她也好來安慰勸解黎丹了。她準(zhǔn)備了好多語重心長的話，卻一句也派不上用場。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華濤當(dāng)然最清楚。還在暗室里時，李瑤瑤說，瞧，你看他們兩個好親熱呀。朱華濤說其實挨得沒有這么緊，兩人之間至少塞得下一個拳頭，可一照出來就挨得這么緊了，完全是角度問題。他把照片從水里撈起來，要撕掉，被李瑤瑤攔住了。“黎丹的照片你也敢撕，到時她找你要照片怎么辦?”朱華濤一想也是，黎丹的脾氣他是知道的，真沒有照片給她，她肯定會說你拿了空機子戲弄她。李瑤瑤看穿了朱華濤的心事，笑了笑，說：“黎丹一向大大咧咧的，就是真挨得這么緊又怎么的，她還在乎這些?不如我把照片拿回去，黎丹看了說不定還覺得挺好玩呢，就算她真的生了氣，我也會幫你解釋的。”朱華濤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答應(yīng)了，再說，他也很相信李瑤瑤。

朱華濤做夢也沒想到會鬧出這樣一場風(fēng)波，黎丹絕對不會懷疑李瑤瑤，只會懷疑是他朱華濤心胸狹隘，相愛不成反為仇，設(shè)計來陷害她。他要把真相告訴黎丹，這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黎丹有李瑤瑤這樣一個朋友，太危險了。鐘敲九點，晚自習(xí)散了。朱華濤悄悄走到一個角落，這里是黎丹回寢室的必經(jīng)之路。不一會，他果然看見黎丹在忽明忽暗的路燈光下走過來了，急忙叫了一聲：“黎丹!”黎丹不理他。他追上去，簡直是乞求了，“黎丹，我有話和你說。”李瑤瑤卻突然插進來了，笑著問：“碩士大人，什么話呀，說給我聽聽。”朱華濤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卑鄙!

朱華濤一直追到了黎丹的寢室，李瑤瑤當(dāng)然也到了寢室里，她倆一個睡上鋪，一個睡下鋪。朱華濤看見黎丹往上鋪爬，恨不得攥著她的腳脖子一把拉下來?！袄璧?，我想跟你單獨談一下，有幾句話，我必須說。”李瑤瑤仰起頭，朝黎丹眨眨眼，問：“我要不要回避一下呀?”黎丹沖直挺挺地站著的朱華濤兇了一聲：“你煩不煩呀!”朱華濤見事情已到了這地步，想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dāng)著她們?nèi)珜嬍业娜税言捳f清楚。黎丹卻說：“走吧，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說了，走吧?！闭f完就鉆進被子里，轉(zhuǎn)過身去朝著墻，不理他。

她這么一搞，朱華濤就只好走了，人都是有臉面的，何必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呢。走的時候，朱華濤無意間瞥見了黎丹晾在外面的一條內(nèi)褲，粉紅色的，惟一塊地方洗得特別白，沒一點顏色，經(jīng)從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一照，看得見一種洗不掉的污痕。不就是個女人嘛!他想。這么一想，心里就不像原來那么難受了。

朱華濤一走，黎丹就把腦袋從被子里探出來，沖李瑤瑤直樂。李瑤瑤說朱華濤真不是東西，黎丹沒說什么，從枕頭下摸出一包口香糖，自己銜一片，又給李瑤瑤一片。黎丹睡前有嚼口香糖的習(xí)慣，早晨起來口里特別清爽。李瑤瑤的這個習(xí)慣當(dāng)然是從黎丹那里進口的。兩個人正拼命大嚼，校團委的專職副書記金曉琳進來了。金曉琳是湖大八九年的畢業(yè)生，留校的。這一年留校的學(xué)生特別少，可見金曉琳很不一般。人很矮，穿一雙皂靴似的厚底鞋，頭上挽一個唐代仕女的高髻，整個兒給人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斑@事鬧的!”金曉琳一進門就說。她的意思是說這事鬧得很不像話。李瑤瑤端來一把椅子讓她坐，金曉琳不坐，她的褲線兒總是筆挺，因為很少坐。黎丹坐在上鋪的床沿上，兩條光潔的小腿懸在空中只是甩，只是甩。金曉琳說事情都鬧成這個樣子了，丹丹你沒有什么壓力吧?黎丹說，你看我像有壓力的樣子嗎?金老師。“那就好那就好?！苯饡粤照f，又用手摸了摸黎丹搭在床邊的一條裙子?！班蓿氵@條裙子真漂亮，哪里買的呀?”黎丹說：“你放心，不是Thomson買的?！苯饡粤站驮诶璧さ男⊥壬嫌H熱地拍了一下?！澳氵@個鬼丫頭真是太敏感了，不過和這種人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這種人，很復(fù)雜的。好啦，我走了，明天你們就要比賽了，我還得去賽場看看。”

李瑤瑤說金曉琳這人一點官架子也沒有，但話里藏著機鋒，提起來輕落下來重。黎丹從鼻子里哼一聲：“大驚小怪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連金書記的大駕都驚動了。瑤瑤，你猜Thomson今天中午找我干什么?”李瑤瑤翻了一下眼白，說：“總不會是向你求愛吧?”黎丹說：“他真有這樣大的狗膽，我立馬就答應(yīng)他。可他不敢，還是玩那種迂回曲折的把戲，沒勁?！崩瞵幀帥]吭聲，心里卻一陣絞痛，不知是為什么，難道自己會在乎湯夢生?黎丹還在說個沒完，“那家伙問我，他穿什么衣服最好看?我說只要一片樹葉就行啦。你猜怎么著，他的臉剎那間一下就紅了。這個人還會臉紅，嘻嘻!”

李瑤瑤卻笑不出來，出了這么大的事，黎丹的情緒還是沒受一點兒影響。黎丹永遠(yuǎn)都是黎丹。李瑤瑤的心軟得沒力氣跳躍，簡直是絕望。看來，明天的比賽自己還得當(dāng)黎丹的陪襯人?！八伞！彼裏o力地說了一聲，把燈關(guān)了。

但黎丹還是沒有參加第二天的比賽。

人世間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半夜里，黎丹的肚子突然疼得要命，痛經(jīng)。每次來潮之前，下邊還沒流血，先就把嘴唇咬破了。李瑤瑤知道黎丹的經(jīng)期，應(yīng)在兩三天之后，可她偏偏就提前了。再美的一個人，經(jīng)不住這一夜的折騰，也沒個看相了。更重要的是，黎丹一到經(jīng)期，就倒嗓，嘶聲啞氣的。這對李瑤瑤來說，就不能不說是天意了。到了早晨，黎丹才稍微好了一些。李瑤瑤說：“丹丹，我扶你去賽場吧，要是走不動，我背你。”黎丹感激地看了李瑤瑤一眼，說：“我不去了，我對這次比賽本來就沒有什么興趣?！?/p>

走進賽場時，李瑤瑤才把憋了好久的一口氣慢悠悠地吐了出來。金曉琳聽說黎丹連站也站不起來了，也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昨晚，她就想勸黎丹放棄這次比賽，可就是說不出口。她知道，黎丹只要參賽，肯定是女1號，而她與湯夢生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就會使學(xué)生再生波瀾。即便黎丹代表湖大在省賽上奪得了好名次，也難免不與一樁丑聞聯(lián)系在一起。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這一點金曉琳比誰都明白。湖大寧可不要榮譽，也不能與丑聞?wù)瓷弦稽c邊。

李瑤瑤后來在湖南省大學(xué)生演講比賽中獲得了女子組的第三名。湯夢生給她頒了獎，又很有紳士風(fēng)度地伸出手。李瑤瑤卻把手往身后一藏，給了他一難堪。李瑤瑤壓低聲音說：“我瞧不起你，你不要以為個個女孩都像黎丹那樣?！睖珘羯犌辶耍瑳]說什么，只是不可思議地伸了伸舌頭。

領(lǐng)了獎回來，李瑤瑤把這件事講給黎丹聽了，后面那半句話當(dāng)然沒講。她想借此打擊黎丹和湯夢生繼續(xù)交往的信心。把個黎丹笑得在床上直打滾，忽然又坐起來，聳聳肩，像個充滿同情心的法國女人似的：“Thomson，可憐的Thomson，看來只有我嫁給他了?！?/p>

第三章

那時人們都以為黎丹只是說的一句笑話。黎丹也確實只是開開玩笑，但有一件很小的事，使她對湯夢生有了一點兒感覺。

每到周二，一般都沒有課，老師都集中搞政治學(xué)習(xí)。學(xué)生大概是平時學(xué)得太多了，這一下午也就抓得不太緊，說是讓大家自學(xué)，基本上就是自由活動。對黎丹來說，網(wǎng)上漫游當(dāng)然比辯證法好玩多了，湯夢生則擁有長沙市最好的網(wǎng)吧，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一去，湯夢生樂得跟個什么似的，嘴都合不攏了。一次，有個黑客突然撞了進來，名字取得很古怪：一頭快樂的豬。黎丹很興奮，她記得讀小學(xué)時，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讓還拖著鼻涕的同學(xué)們寫自己長大了之后干什么。有的說要當(dāng)科學(xué)家，有的說要當(dāng)解放軍，最不濟的也要當(dāng)個教師什么的。黎丹卻說她長大了要當(dāng)一頭快樂的豬，把一班學(xué)生笑得人仰馬翻。黎丹沒想到會在網(wǎng)上遇見自己兒童時代的知音，大叫起來：Tom，Tom!她要讓湯夢生也來看看這個有趣的黑客。平時這樣一叫，湯夢生早就像狗一樣跑來了，這次卻沒有來，而那個黑客一眨眼也不見了。黎丹很沮喪，不想再玩了，準(zhǔn)備回學(xué)校去。

下樓時，她看見湯夢生站在樓梯口，正和一個鄉(xiāng)下打扮的老婦人說著什么。老人佝僂著腰，臂上挽一個藍(lán)布碎花包袱，一頭白發(fā)耀在陽光下，雪一樣。聽見下樓的腳步聲，湯夢生猛地扭過頭，看了黎丹一眼，又匆匆地對老婦人說了句什么。老婦人就走了。湯夢生迎上黎丹，笑著問：“怎么，不玩了?”黎丹說：“我剛才遇見了一個很有趣的黑客，可惜你沒有看見。呃，這個老太太是誰L?”湯夢生嘆了一口氣：“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很可憐。”

湯夢生臉上摻雜著一種無法表在的憂郁，黎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這樣一種表情。

黎丹是1993年夏天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就進了天圖公司。她勸李瑤瑤一起留下，李瑤瑤卻嗤之以鼻。“你真的愛上了他?”她問，黎丹說：“我沒說愛上他，但我可能會嫁給他?！边@次，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李瑤瑤當(dāng)時很激動，“丹丹，你瘋下，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幸福當(dāng)兒戲呢。你的幸福，丹丹，李你幸福!”黎丹說對不起我要上廁所。

第二年春天，黎丹嫁給了湯夢生。

這么重大的一個決定，她竟然沒有跟爸爸媽媽商量。此前，她曾跟父親開玩笑說，我要找一個洋人回來。她父親揚起一只五顏六色的手，說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只是不要找黑人，黑煞煞的，我看著害怕?！彼赣H一邊彈鋼琴一邊笑，“別騙你爸爸那樣的老實人了，以為我不知道，你都跟那個什么湯姆遜同居半年了?！崩璧ぞ桶咽职丛谇冁I上，拂出一連串的快樂，說：“你有特異功能呀，看見了我們在床上的事?”她父親說：“那有什么，床是愛情的舞臺嘛，拿破侖說的?！?/p>

不多久，湯夢生就生就把那輛八成新的皇冠開進了省文聯(lián)大院。黎丹挽著湯夢生上樓去。這么有情調(diào)的一個女孩讓湯夢生很得意，臉上看不出，但腰挺得比八一大道還直。省文聯(lián)大院在八一大道南邊，臨街。黎丹的母親在一扇窗戶中趴著，你個孩子那么好奇?！澳憧此麄儯f來就來了呢?！崩璧さ母赣H頭也不抬，“我知道，他們開的是皇冠呢?！崩璧ぷ约河需€匙，沒按門鈴就把門打開了。湯夢生扛一箱東西，跟在黎丹的身后，誠惶誠恐的樣子。黎丹的母親說：“站著干什么，坐呀?！睖珘羯@才卸下東西，在意大利式的皮沙發(fā)上坐下了，坐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肚子還有點兒打顫。這是一個充滿藝術(shù)氣息又很超前的家庭，凡能使家庭極其舒適的東西，一樣也不缺，這個家庭是不看重也不缺少錢的。的確，黎丹父親的畫在旅游公司和涉外賓館已飆升到每幅一萬元以上，而好母親只在雙休日帶幾個想成為貴族的孩子，月收入了不下七八千元。還有工資，可那算得了什么。湯夢生的手在柔軟的皮革上輕輕摩挲著，作為有錢人的勇氣一下子就泄了許多。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惶恐了。他擔(dān)心黎丹的爸爸媽媽會問一些自己不想回答的問題。

謝天謝地，她父親好像什么也不打算問，而她母親只是低下頭看著他的臉說：“你以前的事我們都無所謂，我們只關(guān)心你和丹丹以后的共同生活，丹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你要明白。”湯夢生連連點頭，很想喘一口大氣，但不敢喘。他父親說：“你別難為這孩子了，只要我們家丹丹不欺負(fù)人家孩子就可以了?！边@一口一聲孩子，把湯夢生叫小了許多，黎丹也確實使他年輕了。當(dāng)黎丹笑呵呵地逼著他叫爸爸媽媽時，湯夢生還是很難叫出口。黎丹的父親說算了算了就叫我老黎吧，黎丹從會說話起就一直叫我老黎。臨出門時，黎丹的母親叮囑了一句：“你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必要的手續(xù)還是要辦一個?！崩璧ひ宦牼徒辛似饋?，“媽，你說什么呀，我和Tom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湯夢生和黎丹居然有一段小布爾喬亞式的家庭生活，這是許多人始料不及的。他當(dāng)初最擔(dān)心的就是黎丹的任性，沒想到她會是那么好的一個妻子。黎丹的生活非常西方化，從不染指湯夢生生意上的事。有時候湯夢生也會帶幾個客人到家里來坐坐。在他和朋友交談時，黎丹總是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湯生的身邊，，顯得只有出自有教養(yǎng)的中國傳統(tǒng)家庭才能調(diào)教出的文靜和賢淑，除了偶爾為客人們沏沏茶，削削水果，就是用甜蜜、滿足而又得體的微笑去迎接客人們間或顧盼過來的目光。在客人們告辭時，她也總能給人留下一個最佳的握手姿勢，隨和而不失于輕狂，大方而不顯得高傲。很快，朋友們都知道湯夢生有個好妻子。

湯夢生曾經(jīng)提出來，要把自己的財產(chǎn)通過法律公證分一半給黎丹。黎丹聽了，抬起頭來對他頑皮地睡眨眼，兩只眼珠兒，上上下下，撲扇的風(fēng)出來?！癟om，你在試探我嗎?”湯夢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確有那么一點試探的意味。他何嘗不知道黎丹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他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無法征服的挑戰(zhàn)意味，然而這正是湯夢生感興趣的地方。一個女人倘若平平凡凡的沒有棱角，只配去做朱華濤那種奶油小生的妻子。但這并不等于說，他對黎丹就全無一點戒心。對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風(fēng)馳是電掣般的走向自己懷抱女人，他常常會有一點兒困感。但是，當(dāng)湯夢生一接觸到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時，所有的感覺一忽兒全改變了。

此刻，面對黎丹的質(zhì)問，湯夢生反而覺得自己心眼太小了，連忙說：“丹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相把財產(chǎn)分一半給你。要不，你就來給我當(dāng)助理，總經(jīng)現(xiàn)助理，我太需要一個助手了?！崩璧ち⒖虘{一個女人特有的敏感捕捉到湯夢生臉上那種急驟的變經(jīng)，這個男人真是太老實了，老實得有點雞鼻小眼。她的內(nèi)心里還是挺喜歡湯夢生的，這當(dāng)然與夫妻生活的種種新奇的快活和愜意有關(guān)，多年來折磨她的痛經(jīng)也不治而愈。有一個男人，真好。

像黎丹這種很高傲很活潑的女人往往也是很性感的女人，擁有一個男人時才會覺得自己活著。她當(dāng)然不會把自己全部向心消融在湯夢生的生活里，因此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湯夢生要她擔(dān)任總經(jīng)理助理的想法?！拔矣凶约旱纳睿琓om，你應(yīng)該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我不會突然跑掉的。如果我要跑，你就是把我拴在褲帶上，也會跑的，但我會事先告訴你，讓你有點準(zhǔn)備?！?/p>

一天，湯夢生從外地出差回來，久別勝新婚，夫妻倆在床上特別盡興，死去活來一般。高潮過去，黎丹把臉貼在他汗津津的胸脯上，嬌聲說：“ Tom，我這個丑媳婦也該見見公婆了吧?！睖珘羯男囊幌伦犹崃似饋?，但他也是一個很善于掩飾的人，裝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樣子說：“太忙了，太忙了，等一段時間再……再說……吧。”說罷打了一很長的哈欠。好在黎丹沒有刨根問底，她本來就不是那種人。

湯夢生設(shè)計了一種T-21學(xué)生王子，這是一種全能型電腦辭典，集手寫、口說、OCR于一體，還可遵循艾賓浩斯記憶法背單詞。輸入上網(wǎng)游戲一筆搞定。他對這種產(chǎn)品的前景非常樂觀，想盡早開發(fā)出來。黎丹對這種產(chǎn)品也很感興趣，卻不愿把過多的精力花在這上面。她對湯夢生說：“你別打我的主意，我?guī)筒簧夏闶裁疵?，我是一頭快樂的豬?！闭f完了就格格直笑。黎丹一天到晚忙的不得了，玩得不住手腳，跳舞，卡拉OK，打保齡球，玩電子游戲，隔不多久還有到外面去旅游一次，風(fēng)光風(fēng)光。好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腦子聰明，想出了黎丹玩不盡的新鮮花樣。

黎丹沒有事業(yè)心，但一個人有，那就是李瑤瑤。她推薦李瑤瑤給湯夢生當(dāng)助理，又嘆息了一聲：“不知道她肯不肯來?！?/p>

李瑤瑤畢業(yè)后去了南方，這是許多出身貧寒的女孩子在1993年的春天之后最喜歡走的一條路。李瑤瑤每個月給黎丹寫一封描繪自己新生活的信，每封都寫滿三頁紙，信頭被小心翼翼地裁掉，信封是郵快買的那種五分錢一個的白信封，寄信人的地址千篇一律地寫著“內(nèi)詳”。但里面也沒有具體的聯(lián)系地址。黎丹只有從模模糊糊地郵戳上猜測出李瑤瑤寄信的那一刻在那里。她一會兒在廣州，一會兒在珠海，一會兒又到了海南。一時間好像到處都是李瑤瑤。李瑤瑤的處境讓黎丹提心吊膽，從信上得知她走到哪里都會被一群色狼包圍，但每次讀到最后又都松了一口氣，因為李瑤瑤在歷盡奇險之后總是能巧妙地擺脫那些色狼。最危險的一次也就是被一個好酒瘋的什么老總扯掉領(lǐng)口上的兩個扣子，乳房上被抓出了三道血痕，但抹了一點云南白藥之后也很快好了，沒有留下什么疤痕。黎丹想提醒她不要戴那種海綿太厚的乳罩——你的乳房本來就很大，沒有必要搞得那么理直氣壯，何況南方的天氣又那么炎熱。黎丹剛把筆拿起來后，才想到這是一封無法發(fā)出的信，只好作罷。隔了三個月，李瑤瑤音訊全無，黎丹正在擔(dān)心她會不會遭遇什么不測時，李瑤瑤突然在半夜里打了一個電話來。電話里的李瑤瑤聲音嘶啞，似乎正在發(fā)燒。“丹丹，我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呆下去了，我的臉長了好多斑?！崩璧ふf：“那你就回來吧，回來又不是沒有事做，Thomson這里也要人呢?！崩瞵幀幷f回來了再看吧，就把電話掛了。

李瑤瑤回來的那天，長沙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順著風(fēng)勢飛舞，幾只瑟瑟縮縮的什么鳥停在風(fēng)中，不動。黎丹看見李瑤瑤時倒抽了一口氣，她竟然還穿著南方的衣服，連嘴唇都凍得發(fā)白了。湯夢生打開后備廂，把李瑤瑤那只飽經(jīng)滄桑的旅行箱放了進去，又啪地一聲蓋上了。李瑤瑤鉆進車?yán)?，把腦袋放在靠背上，渾身軟得像一堆衣服。黎丹看了她一眼，果然發(fā)現(xiàn)李瑤瑤白皙的臉上，長了兩塊銅銹色的蝴蝶斑。

湯夢生把車直接開到了華天大酒店，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李瑤瑤在車上一句話也沒有說，進了二樓的包廂，她似乎才緩過氣來，叫了一聲“哇噻，好累呀，真有死過一次的感覺?！币晃淮┙{紅色滾邊旗袍的小姐走過來，請他們點菜。湯夢生把菜譜遞到李瑤瑤手里，她一推，說你們點吧，我吃什么都行。小姐說：“來一盆水魚吧，我們這里清燉水魚做得很好?！崩璧ぐ櫫税櫭碱^，“現(xiàn)在的水魚大都是速成班的學(xué)員，一點味也沒有?！睖珘羯f那就吃烏龜，桂圓龜。李瑤瑤說行。又問喝什么酒。黎丹把臉側(cè)向瑤瑤，“我們還是喝珍珠果米酒吧，你那時最喜歡喝了。”李瑤瑤說：“屁，跟喝白開水似的。”她沖小姐彈了一個手指，“先來一杯Manhattan!”黎丹吃了一驚：“這酒可厲害呢，你敢喝?”

那晚李瑤瑤就住在華天大酒店。喝了三杯Manhattan，一點醉意也沒有，只是燒起一臉的紅霞，把兩塊星云圖般的黃褐斑掩蓋了。夫婦倆把李瑤瑤送上十五層的一個房間里，說了一會兒話，起身告辭。李瑤瑤又把他們送到電梯口。這次，她把手主動伸給了湯夢生，說：“Tom，你真有本領(lǐng)，終于把我們丹丹勾到手了，沒有丹丹，你能長得這么胖?”湯夢生輕輕握住她的三個指尖，笑笑，“我是泡沫經(jīng)濟，讓李小姐笑話了?！边@時電梯上來了，李瑤瑤把黎丹往電梯里輕輕一推，說，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不耽誤你們的好事了。黎丹正要回敬她一句，電梯門已經(jīng)無聲地合攏了。

回到家里，黎丹脫下裘皮大衣才發(fā)現(xiàn)口袋里多了一樣?xùn)|西，掏出來，是一個很精致的緞面盒子，里面有一枚鑲鉆石的胸針。湯夢生拿到床頭燈下照了照，說：“李瑤瑤在南方干得很不錯呀，這枚胸針少不了一萬塊?！崩璧ず芨袆?，說錢算不了什么，難得她一片心，這么真的一片心。

經(jīng)不住黎丹軟硬兼施，李瑤瑤才勉勉強強答應(yīng)先在天圖公司里干一陣。李瑤瑤點頭時，一縷頭發(fā)飄下來，遮住了半個額頭，顯得昏昏沉沉的。黎丹說：“你別搞得這樣嚴(yán)重好不好，好像Thomson要強奸你似?！彼詾檫@句話會把李瑤瑤逗笑，李瑤瑤卻不笑：“丹丹，我可把丑放說在前面，我瞧不起湯夢生，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才留下來的。”黎丹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再怎么說湯夢生也是自己的老公。過后一想，又覺得這女孩說話爽快，不藏心機，話是說得難聽一點，未免也不是一個優(yōu)點。只是事情的發(fā)展與當(dāng)初有想法有了微妙的變化，當(dāng)初她或多或少有一點救李瑤瑤于水火的意思，可現(xiàn)在的李瑤瑤則成了她三顧茅廬請出來的諸葛亮。

湯夢生稱不上天才，但至少不蠢。妻子的這位同窗好友挺有能耐，他當(dāng)然知道。但他不知道李瑤瑤為什么總要和自己過不去。僅僅是因為她那次錯誤地?fù)溥M自己的懷抱嗎?后來發(fā)生的“照片事件”，他不太了解底細(xì)，黎丹也從來沒有提起。他只知道這是朱華濤玩得并不高明的一個陰謀，太小兒科了。其實他湯夢生才是這次“事件”中最大的贏家，那張照片無疑使他和黎丹發(fā)生了聯(lián)系，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在頒獎大會上，李瑤瑤那句孩子氣十足的話讓他至今莫名其妙，李瑤瑤說瞧不起他，還說不是個個女孩都像黎丹那樣。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李瑤瑤也不了解那張照片的真相，也懷疑黎丹是一個輕浮女子。

這么一想，他倒覺得李瑤瑤有些可愛了，直爽的可愛。上班第一天，李瑤瑤又一次表現(xiàn)她快人快語的性格，把湯夢生目前的經(jīng)營方式說得一錢不值。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里，李瑤瑤用明亮的黑眼睛直直地看著湯夢生，說：“你很聰明，很會賺錢，每一分錢都賺得很實在，但并不高明。和80年代初所有的電腦商一樣，你是在一個偉大的號召引起的震蕩聲中突然發(fā)跡的?！?/p>

這幾句話像錘子一樣，句句都敲在湯夢生的心里。敲得他在老板椅上坐不住了，站起來，連擊了幾下桌子，說：“痛快，痛快，說下去，李小姐?！崩瞵幀幮彼谎郏淅涞卣f：“別小姐小姐的，我聽著別扭。”湯夢生習(xí)慣性地伸了伸舌頭，只好改了口，“瑤瑤，你說得對，目前我們公司的主要收入，是靠電腦的軟硬件銷售和一些常識性的操作培訓(xùn)，這么說吧，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聯(lián)合體。但我們也一直在為公司升級作準(zhǔn)備，甚至考慮建一個智能化的網(wǎng)站……”

李瑤瑤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問你一句，你的天圖公司敢不敢跟IBM叫板?不敢，你就別在這里描繪你那共產(chǎn)主義的宏偉藍(lán)圖了，還是現(xiàn)實一點吧，譬如開發(fā)出一種拳手產(chǎn)品，既是標(biāo)志性，又能找到賣點，你就差不多是個偉人了，Thomson先生!”

湯夢生直是有點招架不住了。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只是他的一個夢，一種遠(yuǎn)景或未來的趨勢。他很想有一個忠實的聽眾。沒想到李瑤瑤這么現(xiàn)實，一下子就把他從夢中喊醒了。他坐回椅子上，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瑤瑤，你認(rèn)為我們眼下該開發(fā)一種什么產(chǎn)品?”李瑤瑤反問了一句：“你認(rèn)為現(xiàn)在誰的錢最好賺?”

當(dāng)然是學(xué)生。

湯夢生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經(jīng)商的人都這樣，商場如戰(zhàn)場，誰也不能掉以輕心。但這一番隆中對，已使他消除了對李瑤瑤的一大半戒心。李瑤瑤能夠直陳相見，說了那么多他想聽的話，也說了那么多他不想聽的話，使我覺得，李瑤瑤確實在為黎丹為他和他的公司考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決定把一些事放手給李瑤瑤去做。

李瑤瑤也沒有讓他失望，每一件事都辦得很體面。當(dāng)然，湯夢生給李瑤瑤優(yōu)厚待遇，也不是天圖公司的任何一個職員可以企及的。李瑤瑤住的房子，是湯夢生結(jié)婚前住的那一套，大兩居室，有一百多個平方米。歐式裝修，富麗中帶一點兒典雅。湯夢生開著車，把她從華天大酒店接出來，黎丹自然也在一起。此前，黎丹問她要不要買一些家具。李瑤瑤笑著說：“你想讓我給你們打一輩子工呀?！睖珘羯f反正房里床也有，電視也有，先湊合湊合吧，高興了再買就是。進了屋，笑容中流露出慷慨賜予后的莫大愉快?！艾幀?，這房子就是你的啦!”湯夢生也很高興，說這房子風(fēng)水好，能給人帶來好運氣。他說的是實話。自從住進了這幢房子，湯夢生想辦什么事，沒有辦不成的。 “也包括黎丹吧?”李瑤瑤指著臥室里的那張大床問，“Tom，你那時肯定每晚都在想，怎么把丹丹捉到這張床上來。”黎丹在李瑤瑤的屁股上掐了一把，惡狠狠地，“再說我就撕了你!”屁股上的肉雖然厚，但還是很疼。李瑤瑤齜牙咧嘴，作痛不欲生狀，連聲討?zhàn)?。每晚，李瑤瑤洗澡的時候都特別沖動，覺得這屋里充滿一種淫蕩氣息。浴池邊放著幾株遲開的幽蘭。碧清的池水，明藍(lán)的嫩葉，映襯著她那奶油般的肌膚。優(yōu)雅的建筑要有好光線才稱得上十全十美。女人也是，不僅要美，要慧，還要有好環(huán)境的襯托，好男人的疼愛。這樣才能令美女江芒四射。她不禁想起了那個副市長的兒子。如果現(xiàn)在和他在一起，也不過是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吧。她也想起了湯夢生，根本就不用想，房間里到處都是他走動的身影，看向出黎丹過得很滋潤，說明這個男人不但能發(fā)掘美女，還能重新創(chuàng)造美女。李瑤瑤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瞧不起湯夢生，而是一種令人沮喪的恨，恨其實就是一種未完成的愛。連李瑤瑤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會愛上湯夢生?湯夢生有什么值得她愛的。她想象著湯夢生和黎丹在那座花園別墅里的幸福生活，想得翻來覆去。黎丹為什么總比她強?黎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把剩下的都給了她，還覺得挺慷慨呢。說實話，李瑤瑤對這套房子是滿意的，可一想到這房子是別人住過的，心里的滋味就完全變了。

黎丹要是早一點兒知道李瑤瑤這些微妙的心態(tài)就好了。可她從來都不琢磨人，只知道玩。黎丹是一個活在“今天”里的人，明天離她太遙遠(yuǎn)了。黎丹說要明天干什么，有這么多的今天已經(jīng)足夠了。她盡情地享受著一個貴婦人和一頑皮女孩的今天。小日子過得瀟灑，許多小技藝兒也就時常逮著抖落出來的機會。連湯夢生也不知道黎丹還會騎馬。長沙雖比不得科爾沁大草原，但岳麓山公園也早就為黎丹這樣的人圈出了一片英雄用武之地。黎丹穿著紅色羽絨服，足登馬靴，騎在馬背上，像一團火似的雪原上奔來奔去，看到湯夢生驚異之余而又樂不可支。她突然想到，一個女人對于自己的男人看來得時常保留些余地，要讓丈夫常有新鮮感，就得變成一本老厚的書，最好讓他翻來翻去老是翻不完。湯夢生果然看呆了。當(dāng)那匹疾馳而過的馬突然揚起前蹄，像一巨人似的直立起來行走了幾步時，他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好!一直站在他身邊的李瑤瑤的叫了一聲，箭一般地射向那匹驚馬，把馬背上甩下來的黎丹抱住了。兩個女人摟成一團在雪原上打滾，順著斜坡一直滾到湯夢生的腳尖前。湯夢生把兩個女人拉起來非常后悔，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就這么白白地浪費了。好半天，他才問：“怎么回事啊，這馬跑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受驚了?”黎丹橫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只不過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他媽的，差點摔死了，要不是瑤瑤?！庇嘞碌脑捤龥]有說，湯夢生當(dāng)然知道她要說什么，心里頓時充滿了一個無能男人的羞愧。黎丹又問李瑤瑤受傷沒有。李瑤瑤口里說沒事，咬著牙走了幾步，連腿也伸不直了。黎丹蹲下身去，挽起李瑤瑤的一條褲腿，看見三寸長的一條傷口滲著血。

這件事之后，湯夢生對李瑤瑤越發(fā)信任了。黎丹也在桌邊枕邊提醒他，你要對瑤瑤好，瑤瑤是用心交朋友的人，湯夢生當(dāng)然知道這話的分量。

一晃就到了年關(guān)。李瑤瑤回湘北老家過年，正月十八才到長沙。腿不跛了，臉上的黃褐斑也消失了，神情中帶點兒大學(xué)時的寧靜。她給黎丹拎來了一塑料壺礦泉水。黎丹驚喜地說：“瑤瑤，你過年過漂亮了，換了一個人似的。”李瑤瑤說：“我們那里的水好?！庇种噶酥缸约旱哪?，“你看，我們那里的水真好?！睖珘羯辉诩依?，一早就去給那些關(guān)鍵人物拜碼頭去了。不知道哪里有這么多關(guān)鍵，年前就拜過，總也拜不完。黎丹樂得有李瑤瑤來陪她，說了一下午的話。主要是李瑤瑤說，講她那個小縣城里的稀奇事兒，農(nóng)民的棉花賣不出去一氣之下點燒了，街上的流子斗狠剁下自己的一截指頭，下崗工人撿白菜幫子吃之類。吃了晚飯，李瑤瑤要回住處，黎丹卻拉著不放她走?？戳藘杉愀鄣碾娨晞?。李瑤瑤哈欠連天。那時已是十多點鐘，外面又下著雨加雪，黎丹就讓李瑤瑤在一間廂房里歇了。

李瑤瑤睡了之后，黎丹也上了床，可怎么也睡不著。她的例假剛剛過去，興致很高，巴不得湯夢生早點回來處理一下例行公事?？蓽珘羯淮笤绯鋈ズ螅浆F(xiàn)在也沒有回家。黎丹躺在被子里，一邊咒罵湯夢生，一邊撫摸著自己光潔平坦的小腹，慢慢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撫摸自己的肚子。黎丹翻了個身，那只手停頓了一下，然后往下一滑。“門關(guān)好了沒有?”黎丹閉著眼睛問?！瓣P(guān)了?！睖珘羯f著，光溜溜的，像一條魚似的鉆進了被子?！拜p點，瑤瑤就躺在旁邊的房里呢。”這話剛說完，她自己倒先叫了起來。她知道這種叫聲不好聽，叫得像母性的類人猿，可還是止不住一聲高亢的叫喚。

李瑤瑤什么時候走的，黎丹不知道。早晨起床時，湯夢生也上班去了。她把手伸進李瑤瑤昨晚睡的被子里探了探，冰冷的，一點熱氣也沒有，枕巾上卻潮潮的，被淚水浸濕了那種感覺。黎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時挺難受的。下了樓，走進廚房沖了一杯咖啡，剛喝了兩口，電話就急驟地響了。是湯夢生，聲音很焦急，說話時舌頭都打結(jié)了?！艾幀幰?，你看，你看怎么是好?”事情來得這樣突然，黎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時，電話里已換了李瑤瑤的聲音?！暗さ?，我沒有別的意思，還是想到南方去闖一闖，長沙太陰冷太潮濕了，我的腳趾都凍爛了?！崩璧み€有什么可說的呢，她只說了兩個字：隨你。

黎丹是個隨隨便便的人，這話平時也說慣了，順口就來。但一說出口，就后悔不迭，已經(jīng)來不及更改了。李瑤瑤掛上了電話。她聽見李瑤瑤最后笑了一聲，短得刺耳，大概是電話突然被掛斷的原因吧。

第四章

走在大街上，朱華濤現(xiàn)在可以分辨出誰是廣州人誰不是廣州人了。這不是靠長相、語言和衣著打扮可以區(qū)別的。這是一種很內(nèi)在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朱華濤現(xiàn)在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來，說明他對南方已經(jīng)很了解了。只有了解了廣州，才可以說是了解了真正意義上的南方。

雖然來廣州才一年多的時間，朱華濤偶爾想起在長沙的日子，竟然有一種看黑白片或聽留聲機的感覺，恍若已是上一個世紀(jì)的事了。如果將白手起家看成這一代知識分子是否成功的標(biāo)志，朱華濤無疑有了一個漂亮的開局。他已經(jīng)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雖然還不大，可在三寓賓館租來的那兩間漂亮辦公室，也值得讓黎丹正眼瞧一瞧了。該死，怎么又想起了那個女人。其實，朱華濤早已不相信什么愛情，這東西像女人的笑容一樣，美麗而又稍縱即逝，如果你還相信這種情感的幻覺，只能說明你太天真，還沒有長大。

自從發(fā)現(xiàn)黎丹的內(nèi)褲上那一塊洗得發(fā)白的地方后，朱華濤就開始和女人玩一種有趣的游戲。不過，第一次玩這種游戲的時候，他還是有點緊張。他坐在一家賓館的標(biāo)準(zhǔn)間里，一邊喝茶，一邊等待著一個小姐的到來。這里的小姐總是很多的。窗簾早已拉攏了，只有對著走廊的房門敞開了。那個小姐逆著光走了進來，像月光下一個發(fā)白的影子。朱華濤考慮著，是不是該立刻把房門關(guān)上。那個小姐見朱華濤沒有動彈，又轉(zhuǎn)過身去，把門輕輕關(guān)上了，并且很謹(jǐn)慎地在門外亮出了那塊“請勿打擾”的牌牌，同時落下了那種聲音清脆的金屬鏈條鎖。朱華濤看見那小姐徑直走向自己，連忙把一直架著的二郎腿放了下來，他以為她會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腿上，沒想到她卻在旁邊的另一張圈椅上坐了。

“小妹妹，你多大了?”朱華濤是這么開始的?！笆恕！彼f。朱華濤聽了，一片柔軟的感覺倏然從心尖上拂過。還是個孩子呢，說話的聲音也這么好聽。他想，當(dāng)后來許許多多的小姐都告訴他只有十八歲時，朱華濤再也沒有找回去過這種柔軟的感覺。他把小姐的手輕輕拿起來，看見五個修長的指甲上，都涂著誘惑人的粉紅色?！拔医o你看看手相?！蹦莻€小組有些吃驚喜，“你會看手相?”朱華濤說：“我就是吃這碗飯的，我是香港來的星相家，星相家，知道么?”小姐說：“那你最好別看了，我的命不好。”

這當(dāng)然是一個很好的開頭，從命運開始，而且是那么一個很不幸的故事。一個還在讀中學(xué)的女孩，她當(dāng)然很聰明很美麗，父親在棉花田里鋤草時被一條毒蛇咬死了。多少年來，這條毒蛇一直蟄伏在這里，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在一個具體的日子里把一個像牛一樣健壯的男人咬死。她那還很年輕的母親因為憂傷過度，就得了一種怪病，好一日，歹一日的，又沒有錢醫(yī)治。這個美麗而聰明的女孩了讓弟弟繼續(xù)念書，也為了讓多愁多病的母親少一份辛勞，多一線希望，只身來南方打工，誰知被人販子拐騙到了一個男人最愛去而女人最不愛去的地方。她一次一次地反抗，逃跑過，逃不掉；尋過死，死不了。最終也只好向命運低頭?，F(xiàn)在雖然做著這種事，可還是多么渴望一點人間溫情，哪怕很少，很短。

朱華濤當(dāng)然不缺少這種很少很短的人間溫情，南方允沛的陽光又使他充滿了旺盛的生殖能力。重要的是他還有錢。一個擁有了這一切的男人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有義務(wù)摟緊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連同她悲慘的命運。而那個女子因他這充滿力量的一摟，一身的風(fēng)塵都散了，一個身子也化了，只把衛(wèi)個清潔的精神留了下來。兩個人漸漸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這也是一切人生游戲的本質(zhì)。一個是虛構(gòu)的星相家，一個是充滿情意而又有獻身精神的弱女子，這是兩個虛構(gòu)的人，但肉體和欲望卻是真實的。

這很重要!

玩過多少次這樣的游戲，朱華濤已記不清了，也好像與他毫無關(guān)系。那都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個又一個的別人?；蚴且粋€活的有些不耐煩的官員，或是一個沒結(jié)過婚而又對女人充滿好奇的中學(xué)教師，或是一個看見自己老婆就要陽痿的男人。反正這種人很多，和廁所里、電線桿上那些千篇一律的白紙廣告一樣多。朱華濤本人卻丟失了。只有在他穿上褲子，對著鏡子系好金利來領(lǐng)帶時，床上那一片黃色的錄像里才有的喘息、呻吟聲連同那一堆丑態(tài)百出的肉體，才會重新變成一個完整的朱華濤。

李瑤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朱華濤。她站在三寓賓館門前那片陽光里，左邊是明亮的玻璃窗，她特意選了這么一個地方等候朱華濤，一切都是很燦爛。右邊是林陰大路，人們行色匆匆地從她的身邊走過。也有人會忙里偷閑地看她幾眼，目光直勾勾的。看得出他們還沒有錢，不能去找女人。有錢的男人是不會用這種目光看女人的。朱華濤也曾用過這種眼光看女人，現(xiàn)在不了。人一旦有了錢之后，也就有了風(fēng)度，并且用這種風(fēng)度掩飾了他們的下流想法，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卻懂得保持自己的身份，這也就是人人敬仰的紳士。朱華濤兩眼平視前方，轉(zhuǎn)彎時也是直角，沒有注意玻璃窗前站著的女人。直到他被一條穿肉色襪的漂亮腿兒絆了一下，才把頭猛地轉(zhuǎn)過來。

這一腿，當(dāng)然是李瑤瑤故意絆的。

“李瑤瑤!”朱華濤吃驚地叫了一聲，“你怎么會在這兒呀?”李瑤瑤笑了笑?！拔以谶@里等你?！闭f得很坦然。朱華濤在短暫的驚訝之后，并沒有顯出更多的熱烈來。他當(dāng)然忘不了李瑤瑤那次蓄意制造的“照片事件”?！罢鏇]想到，你還會來找我這個卑鄙的小人?！崩瞵幀幱美淠难酃饪粗骸澳言捴v得這么難聽好不好，我又不找你討飯吃。我是來和你談一筆生意的。我敢肯定，你會對這筆生意感興趣?！崩瞵幀幖热贿@么說，朱華濤就沒有一點回旋的余地?！靶邪?，到我的公司去談?wù)劙??！钡瞵幀巺s不愿意去他的公司，李瑤更愿意在隨便一個什么公園的條椅上談這件事。朱華濤想了想，就把李瑤瑤帶進了黃花崗烈士陵園。這里離三寓賓館很近，步行十分鐘就到了。既方便，還可以吸取革命先便烈的失敗教訓(xùn)。穿過立交橋時，有很多人把他們團團圍住，兜售假發(fā)票假文憑假身份證。朱華濤說不要不要。一個戴黑墨鏡的人湊過來，伸出一根筆直的指頭瞄準(zhǔn)他，作了一個扳機的姿勢。“要不要?”戴墨鏡的人低聲問朱華濤朝李瑤瑤的背影盯了一眼，這個東西他還真想要。

總算是烈士陵園，門票倒是很便宜。朱華濤覺得他和李瑤瑤的交情，好像還不止這個數(shù)，又加上了兩瓶礦泉水。公園里沒有幾個人。他們在一張靠近池水的白色條椅上坐下了，不遠(yuǎn)處有兩個老頭在下象棋，臉色鐵青，一直沒有抬頭。片刻的沉默之后，朱華濤問：“你最近有沒有見地黎丹?”李瑤瑤沖他一笑，“怎么?你還在想她呀?”這么一問，朱華濤就覺得自己很可笑，心想黎丹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李瑤瑤見朱華濤沒吭聲，又逼了他一眼，“沒想到你還是這么一個多情種，可惜人家不領(lǐng)情。”朱華濤說你別大驚小怪的，我只是問問。李瑤瑤說：“我畢業(yè)后就沒見過她了，聽說她嫁給湯夢生后，日子過得跟小神仙似的，不想事。”朱華濤搖頭晃腦，說女人干起傻事來，真是十條牛也拉不回來，黎廟不是不懂事，她根本就不想事，完全活在一種感覺里。李瑤瑤說：“這就是你最不了解女人的地方。其實每個女人都愿意活在感覺里，你以為我不想?”她頓了頓，“我也想，關(guān)鍵看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朱華濤喝了幾口礦泉水，抬起頭來時，已堆起一臉的悲憤。“李瑤瑤，你說，湯夢生有哪一點比你強?不就是多了幾張鈔票嗎?他比我大十多歲，再過十年，我的錢決不會比他少，我有這個信心。你信不信?”李瑤瑤把頭朝他微微仰起一點，詭譎地眨了眨眼，“我信，我就是來幫你實現(xiàn)這個偉大的理想的?！?/p>

那兩個下象棋的老頭兒突然打起來了。

第 五 章

湯夢生的死，可以說跟李瑤瑤沒一點關(guān)系。

李瑤瑤離開天圖公司的前一天，也就是湯夢生回家很晚的那一天，湯夢生找到了一家不太景氣的電子元件廠，準(zhǔn)備合作生產(chǎn)T-21學(xué)生王子。七成八發(fā)，這一天正好是正月十八。要發(fā)要發(fā)，湯夢生覺得這個日子很吉利。他原想安排李瑤瑤到工廠監(jiān)工，這是一個很重要很關(guān)鍵的崗位，沒想到李瑤瑤卻一個字要走。夫妻倆把他李瑤瑤送上車，回程路上沒說一句話，怏怏的。進屋換了拖鞋，黎丹才輕聲說：“這事都怪我，我不該在床上那么一個勁兒地叫，李瑤瑤肯定聽見了。李瑤瑤聽見了會怎么想呢?”

接下來的日子，湯夢生忙得一塌糊涂，跑生產(chǎn)許可證、注冊商標(biāo)。這些事都難辦，但是費時間，時間都在酒桌上、歌舞廳里一分一秒地磨蹭過去了。轉(zhuǎn)眼就到了五月，還有專利產(chǎn)品證沒辦下來。申請報告在年前就送到了市專利局了，當(dāng)時雖然還沒有放年假，但大機關(guān)小機關(guān)都已經(jīng)開始分水果分牛肉發(fā)獎金了，一箱一簍的東西家里搬。湯夢生很懂事，也就沒有催。年過了，節(jié)也過了，湯夢生又去找他們。那個負(fù)責(zé)申報的科長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也沒有找到那份申請報告。他問湯夢生，“你真的把報告送來了?”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湯夢生很生氣，可一看見科長大人找報告找得滿頭滿臉的汗水，氣就消了一大半，況且這里也不是他可以生氣的地方。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幫助這位健忘的科長在人回憶：報告是真的帶來了，還有一大摞材料，都裝在一個大牛皮紙裝里，您當(dāng)時還抽出來看了幾頁，然后放進了文件柜，就是您右手邊的綠色文件柜。科長大人把手插進頭發(fā)里搔了一陣，搔出一層油，又順了順。頭發(fā)依舊豐茂，額角卻在悄悄隱退，再過不久，他就要接近一位偉人的容貌了，只是永遠(yuǎn)也長不到那么高。他說：剛才你也看見了，我一層一層地翻過的，就是沒有。要不，我再找找。”說著，拉開還沒上鎖的柜門，又把頭鉆進柜子里，身子彎曲得厲害，連脖子都紅了。這樣一來，湯夢生反而不好意思了，說算了算了，“我再補一份報告來吧。”

好在有沒有專利證書，并不影響工廠里的正常生產(chǎn)。湯夢生派了公司的一名副總經(jīng)理在工廠里臨工?！百|(zhì)量!”湯夢生說。那位副總經(jīng)理說：“專利還得趕快辦下來，要不我們的產(chǎn)品一上市，大量的仿冒產(chǎn)品也會紛紛出籠?！睖珘羯f快了，馬上就要辦下來了。他每次打電話給金曉琳，金曉琳也這么說。

金曉琳的丈夫是專利局的一位處長。湯夢生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覺得還是找熟人好。他對黎丹說：“你去找她幫幫忙吧，金曉琳怎么說也是你的老師?！崩璧ふf要去你自己去，別拉上我。說是這么說，黎丹還是去找了金曉琳。金曉琳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拿起一個蘋果，清脆利落地咬了一口?！袄璧ぱ?，你以后懷了毛毛也要多吃蘋果，孩子生下來后皮膚就好。”黎丹說：“我不想懷孩子，我想抱一個回來養(yǎng)?！苯饡粤张闹约糊嫶蟮亩亲诱f：“還是自己懷的好，你不知道，孩子在肚子里踢腿的時候，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那才叫幸福。啊呀，這個小調(diào)皮鬼，他又踢了，哎喲哎喲哎喲!”

三個月后，金曉琳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她丈夫卻仍沒有把T-21學(xué)生王子的專利證辦下來。湯夢生和黎丹開了車去醫(yī)院看她。金曉琳的丈夫也在，是一個小個子男人，坐在床邊，一匙一匙地喂鯽魚湯給金曉琳喝。湯夢生剛把一箱亨氏奶粉放在床腳邊，黎丹立刻就覺得買錯了東西。金曉琳的兩個奶子挺得高高的，大有撐破衣服呼之欲出之勢。這樣的一雙大奶子，是不會缺少奶汁的。果然，金曉琳一看見他們，就挺了挺那一對充滿信心的乳房，說奶孩子還是人奶好，“我的奶水足得很，毛毛怎么也吃不完，脹得生疼，只好給老方吃?！?/p>

老方就是金曉琳的丈夫。大概是這幾天一直在吃奶，看上去臉色挺不錯?！澳銈兊膱蟾嬖缇蛨蟮絿覍＠至耍恢趺催€沒批下來。”老方說著，把那只空碗放在床頭柜上。湯夢生說：“我想去北京問問情況，您看呢，方處長?”你去一趟也好，我給你寫一封信吧。我有個朋友在國家專利局，他不負(fù)責(zé)專利審批，但有熟人總會好一些?！睖珘羯f那真是太好了，您為我們想得真周到。說話間那只碗不知怎么就從床頭柜上落了下來，砰的一聲，摔成了七八塊。老方笑著說：“好事啊，越打越發(fā)嘛?！?/p>

幾個人也都跟著笑，笑過也就沒事了。沒有去探討這只碗究竟怎么掉下來的，也不覺得有什么蹊蹺。

湯夢生乘坐的飛機是在升空不久出事的。那天太陽很好，是一個適合飛行的好天氣。飛機失事的地方，有一個泥塘，泥塘里臥著一條默默的水牛，裹一身濕泥，只把一根響尾甩過來，甩過去，忽然就一聲長哞，天地為之一震，一架飛機從天上直栽下來。

據(jù)報道死亡七十三人，耕牛一條。只有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奇跡般的活了下來。他尿頻，每隔十五分鐘就要上一次廁所。飛機墜毀時，他正待在廁所里，又恰好只有廁所那一塊沒有摔得粉身碎骨。這個老人雖然留住了一條性命，但兩條腿被飛機的殘片活生生地斬斷了。他將守著剩下的半截身子度過余生。他很失望，說我活得夠長了，我也不想活了，老天爺卻偏偏讓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他的兒子更加失望。

黎丹在當(dāng)天傍晚就趕到了出事地點。她看到了一大片燒焦的黃圭和散落在各地的飛機殘骸，十幾具還算完整的尸體用白布裹著，靜靜地躺在那里。更多的死者，像湯夢生，根本就不知道誰是誰了。有很多人在哭。也有人在和航空公司和保險公司的人討價還價，商談賠償?shù)氖?。黎丹不屬于這兩種人的任何一員，顯得很孤獨。她只是茫然地看著天空。天邊燒起一片晚霞。霞光盡了，卻留下灰燼般的白云。

幾天后，黎丹領(lǐng)到了一筆可觀的賠償金，還有一個很漂亮的盒子，盒子里只有一把燒焦的黃土。航空公司的人對她說，這是湯夢生先生，是您的丈夫?；氐介L沙后，黎丹生了一場病。病好后，臉上又有了一些過去的光彩。在她生病期間，第一批T-21學(xué)生王子生產(chǎn)出來了，但卻被工商部門全部封存，幾條生產(chǎn)線也完全停了下來，理由是這種產(chǎn)品侵犯廣州一家公司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那家公司的智多星小王子學(xué)電腦，在今年四月就經(jīng)國家專利局核準(zhǔn)登記，頒發(fā)了專利產(chǎn)品證書。而T-21學(xué)生王子的設(shè)計，卻與該公司的智多星小王子一模一樣。天圖公司被罰了一大筆款，又賠償了給那家電子元件廠造成的全部損失。為了還債，所有的生產(chǎn)設(shè)備連同那棟還算氣派的辦公樓，一并遭受拍賣的命運。

湯夢生就這樣徹底消失了，連同他苦心經(jīng)營十多年的事業(yè)，連同他那些光輝的或者黯淡的夢。

在清點湯夢生的遺物時，黎丹在他放在辦公室的保險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老人的照片，還有一張?zhí)詈煤鬀]有寄出的匯款單，金額五百元。收款人叫湯銀香，收款地址是湘西慈利縣一個叫江埡的地方。黎丹拿著那位老太太的照片端詳了許久，其實她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閃閃發(fā)光的一頭白發(fā)，雪一樣。

黎丹拿著這些東西，很平靜地離開了這棟已屬于別人的大樓，儀態(tài)中帶點兒莊嚴(yán)。

幾天后，黎丹就搬回了父母家里。她母親開始還有點擔(dān)心，怕女兒承受不了這一連串的打擊，倒是父親更了解女兒?！皼]事，我們家丹丹最想得開了?！崩璧す缓芟氲瞄_，舞照跳，馬照騎，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母親有些看不慣了，轉(zhuǎn)彎抹角地說了幾句要注意影響之類的話。那時也確實有人在說閑話，一個寡婦怎么怎么的，丈夫剛死就怎么怎么的。黎丹的母親在她們那一代人中算是最開放的了，但聽了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心里還是被什么東西咬得生疼，又覺得黎丹也確實做得有點過分了。黎丹聽了母親的提醒，也沒有慪氣，只是問：“媽，你要我怎么辦呢?痛哭流涕，還是躺在地上打滾?”她母親還真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黎丹出門之后，她爸爸朝正在更年期的妻子擠擠眼，說：“我們家丹丹很快就要帶男人回家來過夜了，你得有點心理準(zhǔn)備?！彼龐寢尨蠼衅饋?，“這像什么話!”她爸爸很嚴(yán)肅地說：“的確很不像話，但像人，這才像是人過的日子嘛。”

黎丹本來是要把一個男人帶到家里來的。那個男人開著寶馬，從袁家?guī)X立交橋上轉(zhuǎn)過來，往八一路上車，忽然看見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太太橫過馬路。男人沒有減速，因為在這種速度下，老太婆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步行速度穿越馬路。誰知，老太婆走到路當(dāng)中，看見飛速而來的車，突然又后退了幾步。要是再退幾步也沒事，老太婆顯然是嚇慌了，干脆站著不動。這就使黎丹準(zhǔn)備帶回家的男人一下了失去了判斷力，他下意識地猛踩了一下剎車。黎丹坐在男人旁邊的座位上，腦袋隨著慣性猛地向前沖去，又往后一仰，再看時，老太婆不見了。男人拉開車門，沖下車去，低頭一看，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沒事，老太婆沒事。老太婆差不多鉆進轎車底下去了，竟然沒有受一點傷。她爬起來后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去撿那些撒落的白菜和滿地翻滾的蘿卜。 這就是人。一旦脫離了死亡線，馬上就開始做活著的事。根本就沒想，只是一種反應(yīng)。但黎丹想了，想白菜蘿卜和一條生命的價值。想了一路。那個男人僥幸躲過了一場車禍，特別興奮，一路上說呀說呀，也不知說些什么，黎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也一句話沒說，全忘旁邊還有個人。車開到韭菜園，離省文聯(lián)大院不遠(yuǎn)了，黎丹說：“就到這里吧，我想一個人走走?！蹦莻€男人一臉失望，但還是把車停下了。

從這天晚上開始，黎丹突然變得非常沉默，再也不到外面去瘋了，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彈鋼琴。彈德沃夏克的《野鴿》。一位漂亮的少發(fā)謀殺了丈夫，并且很快改嫁了一個在葬禮上結(jié)識的青年。但深深的內(nèi)疚，使得這女人在聽到前夫墳上野鴿的哀鳴時無法平靜，最終發(fā)瘋并且自殺。 黎丹彈鋼琴時，做媽媽的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女兒迷人的側(cè)影，微微翕動的鼻翼，輕輕跳動的一簇簇光亮的鬈發(fā)，一個身子都隨了這曲調(diào)輕輕滑動。她聽得心直往下沉，撈不起來。直到一曲終了，她才說，丹丹，你找到了一種東西。

黎丹的父親則一直看著女兒的背影。

很像一副油畫。

哈摩少·威爾海姆那幅近一個世紀(jì)以來使人想入非非的杰作，只不過威爾海畫的不是少婦，而是一個背和觀眾坐在鋼琴旁的女孩。纖細(xì)的背影，同樣纖細(xì)的脖子有一半隱在淡褐色的陰影里。所有冷漠的感覺都來自這片陰影，而不是四周那種柔和色調(diào)的場景。 威爾海姆是一位古怪的丹麥人，僅僅只是古怪而已，同那些瘋瘋癲癲的藝術(shù)家相比，他還算得比較正常的。他的大部分時間活在十九世紀(jì)，人們提到他，也說他是十九世紀(jì)的畫家，但這幅畫卻是1901年畫的。也就是說，那個背對著人們的少女從這個世紀(jì)開始就一直坐在鋼琴旁，這個世紀(jì)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包括兩次席卷全球的戰(zhàn)爭都與她毫無關(guān)系。她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坐著，在一代一代人的注視下繼續(xù)這么坐下去，因為魔鬼般的威爾海姆使她具有了不受時間限制的永恒性特點，而美麗也就注定釘死在永恒上。

威爾海姆也許沒有想到這是一種局限。所有不受時間限制的永恒性其實都是一種局限。黎丹小時侯總想看一眼鋼琴旁的女孩的那張臉孔究竟長的是什么模樣，卻總是走不到她前面去。

這是一條看得見的界線，但誰也跨不過去。

第六章

也真是命中注定活該有幸，朱華濤有生以來最輝煌的時刻來到了。智多星小王子學(xué)生電腦，使他在商界一舉成名，滾滾而來的鈔票又讓他在欣喜之中多了幾分惶感。

黃花崗烈士陵園的確是一個適合談生意的地方，面對那么多安息的靈魂，你不可能不冷靜。況且，和他坐在一條椅子上的又是一個讓他吃盡了苦頭的女人。當(dāng)李瑤瑤一口氣把她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之后，朱華濤還是默默地喝著礦泉水，一聲不吭。后來李瑤瑤站起身來要走，朱華濤還是沒有說什么。李瑤瑤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正抬起頭來看李瑤瑤，兩個人眼對眼，一句話也不說，最后還是朱華濤忍不住，咧嘴一笑。

李瑤瑤是一個誰也捉摸不透的女人，這一份改變他們共同命運的設(shè)計圖也不知是從哪里搞來的。直到專利批下來，他才覺得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真真實實地攥在了自己的手里。李瑤瑤的要價當(dāng)然也不抵，她說，你用現(xiàn)有財產(chǎn)投資，我用智力投資，我們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這個公司從今天開始就是我們的了。

李瑤瑤說的那個“今天”，也就是專利批下來的那一天。他們在天河賓館的一間包廂里喝酒。只兩個人，因此，有一點彈冠相慶的味道。但情調(diào)還是有的，沒有開電燈，燃了兩只紅燭，燭光搖曳，室內(nèi)的氛圍便襯托得幽秘、溫柔，兩個人仿佛裹在一團粉紅色的婚紗里。這樣一種氛圍，朱華濤是很容易把自己忘掉的。他不知不覺就撩起她的裙子—這其實是一種習(xí)慣性動作，一只手沿著她那漂亮的腿兒往上摸。李瑤瑤沒有拒絕。李瑤瑤說：“你答不答就，我的條件?”朱華濤的手一下子就軟了，很狼狽地從裙子里滑了出來。李瑤瑤看著他，深邃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爸烊A濤，你是怕我把你的公司一口吞掉吧?”朱華濤一口將杯子里的酒喝干，膽氣壯了一些?！袄瞵幀?，我不是不這樣想，你的厲害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你什么都干得出來，又讓人防不勝防?！崩瞵幀幷f：“ 我知道你信不過我，這樣吧，我干脆嫁給你，連我都是你的了，你還擔(dān)心什么?”朱華濤冷笑一聲，“那你不就更方便了?弄點什么耗子藥把我鬧死，一切都是你的了?！崩瞵幀幋笮ζ饋?，揉著笑出來的眼淚說：“朱華濤啊朱華濤，你為黎丹死了三次沒死成，就不能為我死一次么?你有儀表有才氣就缺這么點兒征服女人有勇氣!”

面對這樣的挑戰(zhàn)，再不敢迎戰(zhàn)就是十足的軟蛋了。

一個星期后，朱華和李瑤瑤結(jié)了婚?；槎Y是在教堂里舉行的。這是李瑤瑤的主意。朱華濤說：“你又不信天主教，何必去趕這個時髦?”李瑤瑤撇撇嘴，“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不但受了洗禮，差一點還當(dāng)了修女呢!”朱華濤只好相信，從現(xiàn)在起他就必須學(xué)會相信李瑤瑤說的每一句話。教堂里靜謐極了，披著羽白色婚紗的李瑤瑤是那樣美麗和圣潔，在牧師的祝福中，她油然地回想起這一天以前的那些最沮喪最晦氣的日子，心軟得沒力量活躍。世界上最準(zhǔn)確的時間并不是年月和時日，而是永無止境的“以前”以“以后”。中華文明歷史五千年，五千年“以前”還有多少個“以前”，一萬年“以后”還有多少個“以后”，原來時光既沒有開始也永遠(yuǎn)沒有結(jié)束，不知達(dá)摩面壁十年悟出的禪機到底有什么實際意義。

她突然為自己的那些鬧騰感到好笑。

十月，據(jù)說是一年中年人發(fā)育得最快、人在一年中活得最滋潤的月份。李瑤瑤的精神衰弱癥卻一天天厲害起來，夜里吃了安眠約也睡不著，白天打不起精神來。結(jié)婚以后，她就當(dāng)了公司的財務(wù)主管。這個位置有多么重要，沒做過買賣的人也知道。李瑤瑤對手下那幾個財會人員越瞅越不順眼，她要讓這些人“認(rèn)識認(rèn)識自己”，沒想到卻讓人家看了笑話，接連弄錯了好幾筆帳。這怪不得她，只要多看一會兒帳本，就兩眼發(fā)黑，有時還會椅子上暈過去。

“我真想像黎丹那樣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回到家里，她這樣對朱華濤說。朱華濤正在看電視里的中韓對抗賽，中國永遠(yuǎn)只有挨打的份兒，越看越窩囊，仿佛韓國一腳腳地在自己的心窩上踢。朱華濤靈機一動，結(jié)局不可以改變，但自己是可以改變的，他索性搖身一變，變成了韓國人。他為韓國人的朱華濤，看著自己的同胞一步一步地把那些疲于奔命的中國小子逼進絕境果然是痛快淋漓。踢!踢死他媽的戚務(wù)生，誰要他排出這種陣式的!正看得眉飛色舞，李瑤瑤提個這么無聊的問題，他沒好氣地回答：“你到底要過什么樣的日子呢，小車也有了，別墅也有了，保姆也有了，你身上隨便穿的哪一件衣服，也當(dāng)?shù)媚阍诤洗髮W(xué)半年的花銷?！敝烊A濤說的是實話，可李瑤瑤卻把他恨得咬牙切齒。他全然沒有一點夫妻情份，太不理解她這個做妻子的了，也太不理解女人了。其實朱華濤很理解她。朱華濤說你只要換個角度想一想就行了。

夫妻關(guān)系一日不如一日，有時在半夜里也會打起來。其實也不是真打，朱華濤只是掄起拳頭來嚇唬她：“你自覺一點，莫搞的我發(fā)寶!”李瑤瑤巴不得他打自己一頓，只要他一出手，自己再沒道理也有道理了?？伤褪遣怀鍪?，這就使她很氣憤，不得不大聲喊，你打我，你敢打我，救命啊!她要叫得整個小區(qū)里都知道，朱華濤——她的丈夫在打她。搞得朱華濤一出家門，人人側(cè)目，不是個人了。這樣沒有修養(yǎng)，也配住別墅!這樣一來，朱華濤又只好施展他出色的演技，到外面去玩游戲。夜還是要回來過的，只是回來得晚一點，李瑤瑤當(dāng)然要作樣子給他看?！霸趺椿貋淼眠@么晚?”朱華濤說去會幾個朋友，商業(yè)上的應(yīng)酬總是很多的。李瑤瑤把朱華濤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拉長聲音說：“你為什么不帶我去?你老婆丑得不能見人，怕糟蹋了你的光輝形象是不是?既然是商業(yè)上的事，我就更應(yīng)該去呀，別忘了，公司是我們的，我和你的!”

朱華濤氣得胸脯一起一伏，倒了一杯威士忌，一氣兒喝下去，才用力把話說出來：“李瑤瑤，全是你的，這個公司我不要了，好不好，我求你了，讓我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到了晚上做愛的時侯，朱華濤哪里還有一點情緒，李瑤瑤精神不好，性欲卻特別旺盛。每次剛到興頭上，朱華濤就投降了。這下就更不得了，李瑤瑤逼問他跟哪個野婊子睡了?朱華濤說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李瑤瑤說：“我是為你著想，一個男人連這種事也做不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還真不想活了呢。”

說這話時，朱華濤已經(jīng)被李瑤瑤一腳踢一床。他站在落地窗前，一絲不掛地站著。從窗簾的一隙望出去，滿天的星子虛悠悠地懸在空中，一輪明月，遠(yuǎn)在天邊靜止著。而在這樣美麗的一個夜晚，他卻不得不開始盤算怎樣擺脫這個女人。他聽見李瑤瑤正慢慢地擰開那只小約瓶的瓶蓋，腦子忽然一片空白。

朱華濤后來干脆不回家了。為此，李瑤瑤曾哭叫過，怒罵過，滿地打滾，使出有失一個知識女性的渾身解數(shù)，可就是不肯把瓶子里藥片一骨腦兒地全吞下去。她好像知道朱華濤的這個陰謀，每次吞下兩片安眠藥后，總要冷地笑一下。某天晚上，一連幾天沒有回家過夜的朱華濤突然回來了，他好像是特意來給李瑤瑤送一張報紙的。這是南方一家發(fā)行量很大的晚報，朱華濤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黎丹的行蹤。關(guān)于黎丹的報道很短，幾乎淹沒在那一天發(fā)生的戰(zhàn)爭地震總統(tǒng)出訪等各種大事中，要是換了別人，人一定會看到。但朱華濤一眼就看到了“黎丹”兩個字，根本就不用看，這兩個字幾乎是從黑鴉鴉的一片文字中跳出來的。報道說，黎丹放棄了大城市的優(yōu)越生活，只身一人，來到湘西一所很偏僻的學(xué)?！瓐褐袑W(xué)當(dāng)了一名普通的教師。最后是一句無病呻吟的感嘆，廣大貧困山區(qū)多么需要黎丹這樣獻身精神的大學(xué)生。云云。

李瑤瑤正在浴室里洗澡。她是從廣州市文聯(lián)辦的文藝學(xué)校里剛回來的，出了一身汗。廣州的秋天還是太熱一點。李瑤瑤每天下午去那里學(xué)兩個小時的鋼琴，雷打不動。洗完澡，她在鏡子里欣賞著自己散發(fā)出陣陣香味的身體，臉色雖然有一點蒼白，但比原來好多了，有了淡淡的血色。音樂真能使人美麗，自從開始彈鋼琴，她的精神衰弱癥好多了。從鏡子前轉(zhuǎn)身走開時，眉宇間有一些自我陶醉的神色。朱華濤真是太蠢了，這么好的一個女人也不會珍惜，難怪黎丹不要他。

李瑤瑤裹著浴巾出來，很暴露，以為朱華濤會多看她幾眼。朱華濤不看她，把那張報紙遞張她，你看看。李瑤瑤本想不看，見朱朱華濤那么嚴(yán)肅，覺得有點奇怪，就看了?？戳酥螅畔聢蠹?，一句話也不說。朱華濤說：“沒想到，真沒有想到，黎丹這一步是走到底了。她那么漂亮，隨便找個大老板，照樣可以過得很瀟灑很風(fēng)光的?！崩瞵幀庍€是不吭聲。朱華濤又換了一個角度說話，“女人啊，女人嫁過一次，也算得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處理了，真正有錢的大老板，怎樣會看上一個寡婦呢?”李瑤瑤忽地從沙發(fā)站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黎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準(zhǔn)你侮辱她!”說完，氣沖沖地上了樓。

朱華濤只冷冷地一笑。哼，裝什么相!

他打開電視機，拿著遙控器亂按了一氣，沒找到自己想看的球賽，有些無聊，也進了臥室。李瑤瑤呆呆地坐在床上，縮著腳。朱華濤本想打趣幾句，卻見她雙眼緊閉，幾顆淚珠在睫毛上輕輕跳動。朱華濤很驚奇，他未見過李瑤瑤這么脆弱這么有女人味的樣子，陡然間心里充滿了憐愛，不覺間用雙手挽住了她。李瑤瑤失聲痛哭起來。她以前當(dāng)然也哭過，即使是放聲大哭，臉上卻有一種淚水沖刷不掉的堅忍表情。不像現(xiàn)在，這么揪心這么軟弱，簡直像一個孩子，一張濕漉的嘴貼在他的胸口上，又靈活又性感地蠕動著，“你要對我好，你要對我好……”

這一晚，他們把愛做到了舍生忘死的境界。

第七章

黎丹是1995年9月動身去江埡的。當(dāng)她把一只旅行箱從臥室拖出來時，她的父親母親都沒有說什么，因為什么也不用說了，女兒臉上的表情從來沒有這么懂事過。出門時，她媽媽才說了一句，吃了中飯再走吧。黎丹說，我不想吃，我的肚子一點也不餓。

長這么大，黎丹還是第一次獨自出遠(yuǎn)門。以前，她也跑過了好些地方，也算見了一些見面，但都是跟爸爸媽媽一塊兒去的。跟著媽媽一般是去那些比長沙更大的城市，廣州呀，北京呀，上海呀，這些地方的人才懂得欣賞她母親彈奏的小夜曲或安魂曲。同爸爸一起遠(yuǎn)行充滿了傳奇色彩，和爬雪山過草地差不多。爸爸說他去的地方才是男人應(yīng)該去的地方。像這樣的一種旅行，無論走千里萬里也不覺得遠(yuǎn)，和在家里一樣，爸爸媽媽就是家。買車票住飯店吃飯喝水都不用她操心，只要不把自己搞丟了。

這一次不同。一出家門，就有一種遙遠(yuǎn)的感覺。她隨身帶了一本地圖。到江埡，先要到慈利。那時長石鐵路還沒有修通，得從懷化轉(zhuǎn)車，列車要沿著京廣、湘黔、枝柳三線繞一個大彎子。也有從長沙直達(dá)慈利的長途客車，但路況很差。湘西又是一個土匪神出鬼沒的地方。報紙上說，最后一個土匪在70年代初已經(jīng)擊斃了，是一個女匪，她居然在一個山洞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這只是一個舊式土匪時代的結(jié)束，新式土匪仍舊層出不窮，并且把長途客車作為他們的主要攻擊目標(biāo)。黎丹最后認(rèn)為，還是坐火車好。但沒有直達(dá)慈昨的火車，只有過路車。也就是說那個小縣城永遠(yuǎn)都不會成為一個起點或終點。人很擠，許多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的人擠在一起，身子挨著身子，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往曾蹭。一邊一條鐵欄桿，這就是進站口。你一旦進入，其實也就進入了一個決定，再也不可能往回走，走回頭路要比前行付了加倍的努力，而且還會阻擋那些往前走的人。這些人大包扛在肩上，手里提著袋子，車票用牙齒咬住。這是一群很有重量的生命。和他們比，只拖了一只旅行箱的黎丹，顯得輕飄 飄的。

最后一道關(guān)卡是檢票員。

走到這里，個個都把脖子向前彎去，誰都想早一點通過這道關(guān)卡，腦袋比腳更想，因此才有這樣一種姿態(tài)。所有的驗票員都是一種表情。他或她接過車票后，僅僅是為了看上一眼，目光犀利，一股狠勁兒。你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張車票，被他或她攥在手里，用剪刀一剪，你身上就有一個“M”形傷口。“M”是mimion的第一個字母，在英國人眼里，有時是一個夜間偷東西的盜賊，有時是獄吏、警察一類的法律忠仆，有時是走狗或奴才。湯夢生活著時喜歡叫黎丹做Minion——頑皮姑娘。

到慈利已是第二天下午，湘西的遙遠(yuǎn)是真實的。車站旁邊有一條小食街，擺滿了各種小吃，飄溢出大都市里少見的人間煙火味。黎丹這才覺得肚子有些餓了，很想吃一些湯湯水水的東西，見一家食攤前買水餃，但要了一碗，又辣又燙，把憋了好久的一身汗水發(fā)出來了，頓覺渾身爽然一輕。付錢時，她順口問了老板娘一聲：“大嬸，現(xiàn)在還有沒沒有開江埡的班車?”老板娘瞟一眼掛在照壁上的石英鐘，時針正指向下午四點，“還有一班，四點半發(fā)車，不過，到江埡天就全黑了，你一個姑娘家，最好還是在城里待一宿，坐明天的早班車去，免得走夜路?！彪m是平常話語，黎丹聽了心里一陣感激，這 一位事事為別人操心的好人。黎丹拖起旅行箱，正要去尋個干凈的住處，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喊她?！肮媚铮愕鹊??！彼剡^頭，那位一直在埋頭喝酒的中年人，很壯實，戴一副出土文物般的黑框眼鏡。見了黎丹那警覺的樣子，中年人一笑，笑聲也響亮?！肮媚铮乙彩侨ソ瓐旱??！彼徽f了這么一句。黎丹以為他還有話說，他卻不說了。黎丹也沒多想，就跟著中年人去了汽車站。上車時，中年人一抄手就把黎丹的箱子穩(wěn)穩(wěn)地拎了上來。那么沉的一只箱子!

路是在懸崖峭壁上開鑿出來的，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地下，真是天旋地轉(zhuǎn)。天很低，眼看著就要塌下去，那山一咬牙，又把它頂上去了。黎丹和中年人坐一張椅子，兩個人都默默的，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中年人拉開趙本山常用來表演小品的那種黑手提包，把手探進去東掏西掏，掏出兩只金黃的橘子來，給黎丹一只。黎丹莞爾一笑，“您怎么稱呼呢?”“我姓湯”。中年人說，“我們那里姓湯的很多，有幾個屋場全是姓湯的。”黎丹一怔，不笑了，問：“有個叫湯銀香的老人，你認(rèn)得不?”中年人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她，陽光從車窗里射進來，在他刮得青森森的臉上白一片黃一片地掠過。好一會兒，他才嘆息了一聲，“一個可憐的老人，很可憐!”黎丹的心忽悠了一下。這話湯夢生也說過。

江埡鎮(zhèn)比黎丹想象的還要大一些，“埡”是兩山之間可以通行的狹窄地方，這個鎮(zhèn)子也就是狹長的。既然叫江埡，當(dāng)然有一條江，其實是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小溪。街是青石板鋪的那種明清風(fēng)格的小街，兩邊都是吊腳樓。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只可以在沈從文的小說和黃永玉的畫里找到，所以黎丹覺得很美。

湯銀香老人的家不在鎮(zhèn)街上，還有兩里多山路要走。旅行箱雖然裝了滑輪，但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拖不動。那個中年人沒說什么，把箱子往肩上一掮，就在頭里走了。夜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三兩只蝙蝠在夜里飛，很嚴(yán)肅地飛。中年人走得很快，黎丹幾乎跟不上，緊趕慢趕，也就一陣風(fēng)似的到了。再看那個漢子，扛著那么重的一只箱子，一氣走過來，腳步不亂，大氣不喘，這心勁，這力氣，誰個見了不服。中年人卸下肩頭的箱子，沖一間泥坯土屋里喊道：“湯媽，湯媽，你家來客人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個頭來，一顛，顛出個身子，佝僂著過來?！懊?，是你喲，我家里會有誰來?”黎丹一眼就看見了那滿頭銀色，亮的夜色也薄許多。她走過去，叫了一聲大娘。老婆婆把黎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澳闶恰蹦莻€叫茂生的中年人說：“是夢生的媳婦呢。”黎丹心里兀自一驚，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怎么會知道自己就是湯夢生的媳婦呢?

進到屋里，茂生喝了一杯茶就走了，老婆婆要留他吃了晚飯再走，拉了幾把沒拉住。這個人啊!老婆婆咳嗽著，嘆著氣，說太晚了，割不到肉了。撲到籠里去抓雞。黎丹連忙架住她，說我不吃雞，真的不!兩個人像打架似的，驚得一籠雞像炸了監(jiān)的牢犯。老婆傻了眼，不知這個從大城市里來的兒媳婦要吃什么山珍海味。黎丹瞥見屋角里有一只葫蘆，指著說：“娘，我吃這個!”她不知不覺地把“大”字給省略了。這一娘，叫得老婆婆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人叫一聲娘了。她常常會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小聲叫她，娘，娘。她的臉，被一張嫩生生的小嘴弄得濕漉漉的。那是她的夢兒。湯夢生不是她的親生兒子，這在類波尾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看見了那個大雪紛飛中走來的女人，兩只骨瘦如柴的手臂，已經(jīng)摟不起懷里的孩子。所有的門都向這個女人關(guān)閉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一個饑餓的長冬關(guān)在門外。她也正要關(guān)門，那具扶著墻根的女人卻一頭栽在檻里，孩子被摔到幾步開外，意然一聲不哭。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抱起了那個小貓似的孩子，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在哭，小嘴兒一張一合，只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雙饑餓的眼睛，睜得很大。

幾十年過去之后，老婦人還在想，當(dāng)初把這個孩子留下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一雙饑渴的眼睛。那個女人被灌下一碗米湯后，蘇醒過來，還有了跪下來的力氣?！蹦憔桶淹迌毫粝聛戆?，大姐，也是一條命呢，是蟲子是螞蟻也是一條命呢。”孩子就這樣留下來了。直到那個女人拄著竹棍踉蹌出門時，她才想起什么，走進里屋量了兩升豌豆，倒進了女人的布袋里?！靶⊥迌何蚁葞湍沭B(yǎng)著，日子好過了，你還是把他領(lǐng)回去，這是你的娃?！?/p>

但女人后來沒來，也許沒有熬過那具苦寒的冬天。而她，之所以能把這個冬天熬過來，也是因為有了這個孩子。為了孩子，她不得不背負(fù)一生的恥辱，把身子給了那個紅鼻子保管員，丈夫餓死的時侯，她也沒有過樣做。很便宜，不過幾斤紅薯的價錢。而她的娃兒，夢生，也比她貴不到哪里去，只值兩升豌豆。人就是這樣，一旦吃上了飽飯，很快就忘記了什么是饑餓，也有了足夠的力氣來嘲笑這樣一個古怪的家庭：一個賣身的母親和一個買來的兒子。這樣不值錢的東西，當(dāng)然只有挨打的份兒。夢生出不得門。一出去，不是打破鼻子，就是臉上抓出了東一道西一道的血痕?！澳?，我真不是你生的么?我真是你用兩升豌豆買來的么?”兒子哭叫著，鼻涕淚水蹭她一身。她去找過那些孩子，甚至提了菜刀，她要和他們拼命。但那些孩子根本就不怕她，還敢朝她臉上吐唾沫。她，一個賣身的婦人，除了緊騍地?fù)ё鹤?，還能怎么樣呢?

一進中學(xué)，兒子就很少回家了，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可他非得要念寄宿不可。她去給兒子送米送菜時，盡量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體面的婦人，可孩子們還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后來，每次走到離校門還有幾十步遠(yuǎn)的地方，兒子就會從一棵樹后蹦出來，把她攔住，臉上的表情跟做賊似的。兒子冷冷地說：“你不要再來了。我會發(fā)狠讀書的。我會報答你了?！彼男睦淞?，兒子再也沒有叫她一聲娘。兒子果然考上大學(xué)，走了。走的時侯頭也不回。在那個白漫漫的灼熱的夏天，兒子的背影在山村的山口閃了一下，突然消失了。她知道，兒子再也不會把臉朝向這個他生長了十九年的小山村，再也不會回來了，像他那一去不返的母親那樣。

老人當(dāng)然沒有把這些事告訴這位從天而降的兒媳婦，她琢磨不透，兒媳婦單槍匹馬千里迢迢來找她，究竟是為何事。老人那么傷心地一哭，又突然沉默，也讓黎丹很是吃驚，但老人臉上的表情卻說明她正在懷念什么。不幾天，湯夢生一直守護到死的那些秘密，黎丹就全知道了。似乎有很多人一直想把這些事告訴她。

湯夢生走得如此干脆，如此毅然決然，顯然是為了一種擺脫，把他與江埡的生活作一次徹底了結(jié)。這樣的生活，不僅僅是苦難，更多是屈辱。它對一個孩子的傷害，對一個孱弱靈魂的扭曲，是難以想象的。現(xiàn)在他終于了結(jié)了，因為他死了。

黎丹很后悔，覺得不該到這里來。她來這里，其實也是作一次了結(jié)，把湯夢生一生中賺來的最后一筆錢——那筆賠償金，交給老人。這個想法，在她看到那張照片和那張匯款單的一瞬間就決定了。黎丹覺得，這筆錢是她與湯生這間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而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老人，使她找到了一種最佳的了結(jié)方式。

在來這里之前，她已做好了種種準(zhǔn)備，如果老人問起湯夢生的情況，她該怎么回答。好不想把湯夢生的死訊告訴老人，這太殘忍了。她要讓湯夢生繼續(xù)活著，活在老人的想象中。當(dāng)時，老婆婆一哭，她的心就提了起來，以為老人知道了什么。她沒想到會在一間土坯小屋里，尋找到了失蹤了多年的另一個湯夢生。

那種想了結(jié)的心情更加急切了。

這天，黎丹到寨子里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老人正坐在灶邊想心事。

灶膛里的火漸漸暗下去，老人俯下身去，想把火吹旺一些，濃煙漫起來，老人閉了眼，大聲咳嗽，一縷白發(fā)在灶門前晃動?；鹆亮?。老人睜開眼，看見兒媳婦開了那只旅行箱，露出一扎扎的鈔票來。老人張大了嘴，似要叫出聲來。黎丹挨過來，蹲在老人身邊，叫一聲娘，說你老把夢生養(yǎng)大，又送他念到大學(xué)，不容易，這錢是夢生要我給你老的。老人沒吭聲，幾乎還停住了呼吸。

吃過飯，洗了手臉，老人領(lǐng)著黎丹進了睡房，默默地揭開一層蓋被，又揭開一層墊被。黎丹眼一花，看見床上的竹席上，鋪的是一層錢。老人嚴(yán)肅地緊閉關(guān)嘴唇，看黎丹一眼。黎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老人說，這都是夢生寄過來的，一筆一筆全放在這里。我要這么多錢干什么，退回去，又怕他不高興。等我死了，他回來給我收尸，就會看見的。他要不來，誰給我收尸，這筆錢就給誰了，我是這么想的?？偛荒茏屓思野装捉o我收尸。人這一輩子，說穿了，這不就是生一次，死一次。

這話讓黎丹感到了大半夜。

第八章

黎丹淪落為鄉(xiāng)村教師的事，成了李瑤瑤和朱華濤夫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話題。每次提起黎丹，李瑤瑤總顯得那么脆弱，朱華濤屁眼里都是勁。他們沒有一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無論是在誰在一個親人或朋友或毫無關(guān)系的人突然從天上掉到下之后，也會琢磨一些與生活有關(guān)的東西，譬如命運，譬如人生的意義，譬如人類的終極關(guān)懷等等很空洞很無聊的東西，再發(fā)幾句哲學(xué)家悲天憫人的感嘆。

黎丹進江埡中學(xué)教書，實在與這些東西無關(guān)，既不是朱華濤李瑤瑤猜想的那樣走投無路，也沒有上報說的那么高尚。起因還是那筆錢。老人既然怎么也不肯收下，黎丹也看出來老人確實沒有這個必要。這樣，她很自然就想到了湯夢生的母?！瓐褐袑W(xué)。

學(xué)校位于鎮(zhèn)西頭，臨江，也就是那條流的有聲有色的小溪。江上架一座石拱橋，水在橋下很深的地方，人從橋上過，有凌空之感。一過橋，立刻有一股勃勃生氣撲過來，那是人氣，也是數(shù)百少男少女像撥節(jié)一樣生長的朝氣。大概是課外活動時間，孩子們在操場上你追我趕如一頭頭小獸，黎丹一下子就被這熱烈的氣氛感染了。湯茂生吹著銅哨，在球場上跑來跑去，給幾個打藍(lán)球的孩子當(dāng)裁判，看見黎丹進了校門，就把哨子給了旁邊的一個孩子，迎上 來，他只穿著短褲背心，健壯結(jié)實的身體上直冒熱氣，仿佛剛出籠的饅頭。嗨!黎丹很城市味地招呼了一聲。湯茂生也問過好，隨手摔出一串晶亮的汗珠子，問她，“這幾天還開心吧?”黎丹已經(jīng)知道湯茂生是這所中學(xué)的校長，她本來還想問一問湯茂生怎么知道自己是湯茂生的媳婦，可湯茂生的眼神卻告訴她，這不用問么?很鬼，這家伙。于是她就什么也沒有問，只是笑笑，“你這個樣子真不像是校長，我還以為是個體育教師呢?！睖残α似饋?，“我本來就教體育嘛。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校長就是不教正課，也要教政治。你沒有這個偏見吧?”黎丹說：“哪能呢，羨慕不來不及呢。我讀中學(xué)時，那個老校長成天原則著臉，見了他，我們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湯夢生嘆一聲氣，“你們那是什么學(xué)校，我們這又是什么學(xué)校，天上地下呢。怎么，不帶我到你的國土去參觀參觀?”

湯茂生一彎腰，作了個請的手勢。

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學(xué)校嘛，無非是教室寢室閱覽室。有一棟剛竣工的教學(xué)樓，很漂亮，廊柱漆了紅漆，墻壁粉得雪白。過了這棟教學(xué)樓，一座山，好大一片樹林，鳥很多。黎丹在一塊青石上坐了，問：“怎么沒有看見你閃的電腦教學(xué)室啊?”湯茂生說：“下個世紀(jì)再說吧，反正下個世紀(jì)也不太遠(yuǎn)了?！崩璧ふf：“那不要耽誤好幾茬兒人?”湯茂生茫然地瞪著天空?！坝惺裁崔k法呢，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為了建這棟教學(xué)樓，我不知求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腳都跑大了?！崩璧す豢匆娨浑p大得嚇人的腳，套在牛鼻子涼鞋里，巖石般?！拔业娇h教育局去要錢買電腦，他們倒慷慨，一下子給了我兩臺，比我爺爺還老，不是感冒發(fā)燒，就是抽羊癇風(fēng)，能用么?”

聽得黎丹哧哧地笑。湯茂生看她一眼，“還有更好笑的，我們那架風(fēng)琴，彈起來就像半夜雞叫，叫得一校的學(xué)生，也都像半夜雞叫?！崩璧さ亩亲佣夹μ哿耍澳阏f話真風(fēng)趣，我笑也笑不完。”正說著，一條大黃狗從女生宿舍里鉆出來，嘴里叼一塊血糊糊的東西。湯茂生大喝一聲，那狗跑得更兇了。湯茂生憤憤的，“你看，這些女孩子多不懂事，什么東西也敢亂扔。”黎丹臉一紅，問：“沒有女生輔導(dǎo)?”“像我們這種鄉(xiāng)下中學(xué)，很少有女老師分下來，原來有一個女老師，教音樂兼女生輔導(dǎo)，前不久回城里生孩子去了，還不知道來不來呢?！崩璧ふf：“我倒覺得你們這里挺不錯的，山清水秀的，空氣多好，人人都有一股子生氣?！薄澳闶谴蟪鞘欣飦淼模∪逄?，覺得很新鮮，你在這里住個一年半載的，看還說這種話不?”黎丹瞅瞅他，“那就試試?”湯茂生笑著說，“小姐，你別跟我開玩笑了，像你這種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生，總經(jīng)理夫人，愿在我們這里教書，打死我了不信?！?/p>

“那就試試!”黎丹又說了一句，賭氣般的。話一出口，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原來她并不是開玩笑，而是確實想在這里教書，還很強烈。湯茂生見黎丹越說越認(rèn)真，臉上的表情是這樣，眼神也是這樣，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這怎么可能呢?他想。很快就想了一個不可能的理由?！熬退隳阏娴南肓粝聛恚蓧羯?夢生會同意?”黎丹的眼睛飛快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說：“我干什么，他從來不阻攔。再說，他現(xiàn)在去美國留學(xué)了，得幾年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城里也寂寞，倒不如在這里，熱鬧?！?/p>

黎丹這樣一說，湯茂生倒覺得入情入理了，心卻更亂。

他對湯夢生印象不好。湯夢生是從這里考上大學(xué)的，但考的是定向生，這就需要一大筆錢。這筆錢是由江埡中學(xué)出的。為此，他和學(xué)校立下了協(xié)議，畢業(yè)之后回來任教。但湯夢生畢業(yè)之后沒有回來，突然一下子消失了，這可把和他簽協(xié)議的校長害苦了。就是湯茂生。他和湯夢生是本家兄弟。也正因為有了這一層關(guān)系，他怎么也說不清楚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為了本家兄弟，出賣了學(xué)校的利益。湯茂生本來有一個好前途，三十多歲就當(dāng)了完全中學(xué)的校長，縣教育局正在考察他，準(zhǔn)備提撥他當(dāng)副局長。沒想到出了這種事，考察組撤了，紀(jì)檢組來了。湯茂生的校長當(dāng)不成了，老婆孩子的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biāo)出黃了。他當(dāng)然很氣，對那些反復(fù)盤問自己的人說，你們什么也別問了，這筆債，就算是我欠下的，我還!

五年之后，湯夢生突然匯來了一筆錢，還加上了利息。除了錢，他連一句解釋也沒有，好像他欠別人的，僅僅只有錢。他不知道湯茂生這五年是怎么過來的，一個窮教師，拖家?guī)Э诘?，靠那點微薄的薪水還債，還要看別人的青白眼。那時，湯茂生真想死了算了，這所以沒有死，就是為了還這筆債。湯茂生后來又當(dāng)了校長，靠的是自己的實力和魄力，他也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正直。但許多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也失之交臂。他遣憾過，氣憤過，恨不得把湯夢生掐死。但后來也漸漸淡漠了，看開了。湯夢生對撫養(yǎng)他長大的母親都是那樣，你想他又會對旁人怎樣呢。

這一檔事，黎丹也已經(jīng)知道了?？礈哪樕浪衷谙脒@事。黎丹說，我知道你們對夢生有些看法，其實他對一些事也很后悔。夢生太忙，沒時間回家鄉(xiāng)看看，但對故鄉(xiāng)及母校的感情還是很深的。我這次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夢生委托我向江埡中學(xué)損贈三十萬塊錢，早點把電腦教學(xué)室搞起來。

湯茂生睜大了眼睛，手指尖也在微微顫抖。他很激動，并不因為學(xué)校里突然有了一大筆飛來橫財，而是覺得要理解一個人，要真正認(rèn)識一個人，真的太難了，做夢也沒有想到湯夢生會有這么一個大手筆。

黎丹再三叮囑，這事不要張揚，當(dāng)然也是夢生的意思。因此，就沒有舉辦損款儀式什么的，這筆錢悄悄地在學(xué)校財務(wù)上入了賬。黎丹如此真誠，湯茂生也不好拒絕。電腦買回來后，黎丹成了電腦教學(xué)室的第一任輔導(dǎo)教師。湯茂生領(lǐng)著黎丹走進教室，把這位新來的教師介紹給同學(xué)們。幾十個學(xué)生，坐成各種姿勢，一雙雙眼睛乒乒乓乓地睜開，亮得刺眼。黎丹有點兒氣喘，短短地咳嗽了一陣，只說了一句：“我試試看?！?/p>

學(xué)生們都喜歡黎丹的課，這與他們對電腦的好奇也有關(guān)。黎丹很快就和學(xué)生們成了朋友，打羽毛球，踢毽子，為了輸羸，有時和一班小女孩爭得面紅耳赤。大家都覺得她不像個老師，所以就更喜歡她了。除了電腦課，黎丹還教幾班音樂。這是她主動要求的。一聲悠揚開去，全班的學(xué)生全傾倒了。下了課，黎丹天真地問同學(xué)們：“好聽啵?”一個剃刺猥頭的男生調(diào)皮地說：“蓋帽了，比宋祖英唱得還好聽。”

黎丹給爸爸媽媽去了一封信，信上說：“我高興得要死!

但有件事讓她挺不高興，她只想在這里安安靜靜地生活，沒想到卻上了報紙。為此，她去找湯茂生興師問罪。湯茂生一見她氣沖沖的樣子，就知道怎么回事。連忙讓座，倒茶，解釋，“這事怪不得我，只怪教育局辦公室的那個小白臉，他就這個毛病，喜歡耍耍筆桿兒?！薄八趺粗赖?”湯茂生苦笑說：“你在這里教書，我總不能不給局里通個氣吧。”黎丹表示理解，又說：“我只不過是個代課老師，這樣多不好，好像我挺虛榮的。以后再不準(zhǔn)發(fā)生這種事了，要不，我拿你是問!”湯茂生只得像哄孩子似的，說了很多好話，黎丹才又笑逐顏開。她也真的像個孩子。

正要出去，湯茂生又把她叫了回來，問：“這幾個月，孩子們沒難為你吧?”黎丹說：“哪能呢， 我們是好朋友。這些孩子都很可愛的，比城里的孩子用功，一點就破，根本就不用你多操心?！睖f鄉(xiāng)里的孩子都這樣，上進心特別強。黎丹若有所思，說：“有上進心固然是好事，太強了就不一定是好事了?！睖锰皆兊哪抗饪粗＠璧ふf：“我發(fā)現(xiàn)強烈的上進心有時也是一種于連·索黑爾情結(jié)，一些在弱勢環(huán)境下成長的孩子，都有這種心態(tài)，他們腦子聰明，吃得苦，一心要想出人頭地，這其實是一種性格扭曲的表現(xiàn)，是一種病。因此，我很注意培養(yǎng)孩子一種天真隨和的性情，讓他們更活潑更坦率更自然一些?！睖氐伤肷?，突然一拍大腿：“黎丹，黎老師，我真的不敢小看你了!”

初冬的一天，剛下課。黎丹夾著教案夾子從教室里出來，和湯茂生打了個照面。湯茂生滿臉喜色，眼睛都在笑。黎丹打趣道：“什么事呀，把你樂成這樣?”湯茂生說：“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自從你來了這里，江埡中學(xué)也連連交上好運了?？h教育局剛才打電話來，說廣州一家叫智多星的電腦公司，指名捐贈二十萬塊錢給我們學(xué)校，你說這事，我能不喜么?”黎丹心里一驚，也只是咯噔了一下，馬上就笑了?！白ＹR你呀，又要發(fā)財了?！睖肮笆?，“同喜同喜，我們是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嘛!只是又要辛苦你了，你得找?guī)讉€有文藝細(xì)胞的同學(xué)，趕排一臺晚會，下周一，廣州的客人就到。”黎丹說：“行，保證完成任務(wù)?！?/p>

廣州的客人，只來了李瑤瑤一個人，朱華濤要來，被她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拒絕了。她不想讓黎丹看到她和朱華濤在一起。陪客倒是很多，都是這個小縣里的頭面人物，也算高規(guī)格了。小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風(fēng)擁著一團一團的亂云，白一卷黑一卷地掃過來，真有一種走進天盡頭的感覺。

到了，終于到了。她看了一下腕上的小金表，下午三點。孩子們沿那條窄街兩溜兒擺開，夾道歡迎，手里拿著鄉(xiāng)下裁縫臨時趕制的小旗子，搖得很起勁。只是，校長湯茂生少了一點見識，三輛小轎車閃閃發(fā)光地開過來時，他徑自奔向第一輛，拉開車門，下來的卻是腆著大肚子的教育局長。他不懂，第一輛只是開路車，主賓在第二輛車上。湯茂生急忙奔向第二輛車，打開車門，果然看見一個渾身堆滿了顏色的女人，耀得他眼一花，立刻感受了南方那個大都市的繁華。

李瑤瑤伸出一只穿著白色皮鞋的腳，矜持地下了車。這個鄉(xiāng)巴佬真是!連一點起碼的禮節(jié)都不懂，把車門打開后就一個勁兒地傻笑，連把手臂護在車門上都不知道。分管文教的副縣長坐在第三輛車上，此時也下了車，連忙走過來，禮節(jié)周到地道歉，李瑤瑤心里才陽光了一些?？偟膩碚f李瑤瑤還是挺高興的，有一點前呼后擁的感覺。

正式的捐贈儀式是在晚會前舉行的。這是考慮到李瑤瑤遠(yuǎn)道而來，應(yīng)該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學(xué)校里沒有禮堂，就在鎮(zhèn)上的影劇院里舉行。除了全校師生，還有鎮(zhèn)街上的老百姓，座無虛席。李瑤瑤沒有帶匯票，是現(xiàn)金，二十扎老頭票，層層疊疊地碼在鋪著紅布的桌子上，度江埡的老老少少開了一次眼界，誰見過這么多的鈔票呢?縣長局長校長，感激的話說個沒完，但都是廢話，不值錢，李瑤瑤的話才是一字千金。我們都知道她獲過全省大學(xué)生演講比賽第三名，又有這么好的一個發(fā)揮場地，這一席話講得，真是眉飛色舞妙語連珠，動情之處，滿場唏噓，地上似落過一場毛毛細(xì)雨。

然后，就是文藝表演。副縣長和教育局長一邊一個，簇?fù)碇瞵幀幾叩接^眾席的第三排，看表演。在鄉(xiāng)下，有這么一臺晚會，也算難得了。那個跳天鵝舞的小女孩，居然能把腳尖完全踮起來，這是要一點功夫的。李瑤瑤當(dāng)然知道，這都是黎丹的功勞。一下車，她就在人群中搜尋黎丹，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看見黎丹的蹤影。黎丹會不會是在躲著她呢?出于起碼的修養(yǎng)，她又不便東張西望，也不好問，一問反倒覺得自己是沖著誰來的。正想著，縣長把一張肉嘟嘟的嘴湊到她身邊，“李小姐，大家都很想看看你的表演呢”李瑤瑤心里一動，問：“有鋼琴么?”縣長問局長：“有鋼琴么?”局長問校長：“有鋼琴么?”湯茂生老老實實地說：“沒有?！贝蠹叶己苁?。李瑤瑤說：“我本來想彈一曲Frana Lehar 的The Merry Widow——風(fēng)流寡婦!沒有就算了?！?/p>

大家更加失望了。

晚會結(jié)束已是十點多了。黎丹回到自己那間收拾得潔凈的小房間里，這才感覺到了這一連幾天的疲勞。她把頭靠在椅背上，一雙腳浸在熱水里，說不盡的舒服。有人敲門。黎丹欠了欠身子，順手把門打開了?！斑@個時侯敲門，我知道不會有別人?！崩璧ゎ^也不回地說。李瑤瑤看了看，屋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坐在黎丹的屁股下面，只好在床沿上坐下了?！皼]想到，真沒想到，你會藏在這么秘密的一個地方!”李瑤瑤默默地看了黎丹幾分鐘，然后說。她有點失望，黎丹臉上并沒有想象的那種落魄潦倒的神情。黎丹說：“在你眼里，還有什么秘密可言么?”說完看她一眼，李瑤瑤居然沒有臉紅。

兩個人又沉默了。聽得見落葉在風(fēng)中的凋零聲，一片，又一片，靜靜地飄過來，偶爾有兩三聲犬吠，叫得一個冬夜都消瘦了。李瑤瑤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又說不上來，只把一雙眼睛看著黎丹的腳，那一雙依舊靈秀的小腳已在水里泡得通紅了。她心里一時泛起許多難以名狀的情緒，輕聲說：“丹丹，我真的很想你，我常常想我們在大學(xué)里的生活，那時真好。今天一下車，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你為什么要躲著我呢?”黎丹一笑，“這就怪了， 一直都站在歡迎你的人群里，特別是你今天的那一篇演說，太精彩了!”李瑤瑤說：“這不可能，丹丹，你從來不說假話，但這句話肯定是假的。你站在人群里，我不可能看不見，我又不是瞎子。”“隨你怎么想吧，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一個人太注意自己時，是很難看見別人的，特別是那些人群里的人?！?/p>

話說得這么不投機，李瑤瑤坐不住了，起身告辭，心里還是想黎丹挽留幾句的。黎丹卻沒有一點挽留的意思。黎丹只是很客氣地說：“實在對不起，連水也沒有請你喝一杯。開水瓶里的水，我全洗了腳?！?/p>

李瑤瑤出了門，隨手將門輕輕關(guān)上。走過小石橋時，她聽見了黎丹潑水的聲音。身子被橋洞里卷起來的冷風(fēng)一激，打了個寒噤，也覺得一肚子的水急急地要放，腳步就更快了。

這一晚，李瑤瑤沒睡好。也不是別的原因，她睡覺擇床，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睡不著。前些時，她和朱華濤去美國，住的是曼哈頓大酒店，也是一夜沒睡。早晨起來，縣長局長看見李瑤瑤精神不太好，早點也不吃，很關(guān)切，問她是不是水土不服，李瑤瑤笑一笑，說沒事。

一行人上了車，李瑤瑤還是坐中間那輛。小車從校門前開過時，她又朝這所自己永遠(yuǎn)也不會再來的學(xué)校瞟了一眼。學(xué)生剛下早操，黎丹正和一個女孩子打羽毛球，在淡金色的陽光中跳起來，又跳起來，一頭披肩發(fā)，高高地甩過頭頂。李瑤瑤急忙縮回了目光，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連血管里的血都像凍住了。小車轉(zhuǎn)過一個山口，黎丹的笑聲猶隔著車窗傳過來，又清又脆，像小孩子的生命一樣燦爛……

責(zé)任編輯田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