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書生
盡管量子論的誕生已經過了一個世紀,其輝煌鼎盛與繁榮也過了半個世紀。但是量子理論曾經引起的困惑至今仍困惑著人們。正如玻爾的名言:“誰要是第一次聽到量子理論時沒有感到困惑,那他一定沒聽懂?!毖Χㄖ@的貓是諸多量子困惑中有代表性的一個。這個貓十分可憐,她(假設這是一只雌性的貓,以引起更多憐憫)被封在一個密室里,密室里有食物有毒藥。毒藥瓶上有一個錘子,錘子由一個電子開關控制,電子開關由放射性原子控制。如果原子核衰變,則放出阿爾法粒子,觸動電子開關,錘子落下,砸碎毒藥瓶,釋放出里面的氰化物氣體,雌貓必死無疑。這個殘忍的裝置由薛定諤所設計,所以雌貓便叫做薛定諤貓。原子核的衰變是隨機事件,物理學家所能精確知道的只是半衰期——衰變一半所需要的時間。如果一種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是一天,則過一天,該元素就少了一半,再過一天,就少了剩下的一半。但是,物理學家卻無法知道,它在什么時候衰變,上午,還是下午。當然,物理學家知道它在上午或下午衰變的幾率——也就是雌貓在上午或者下午死亡的幾率。如果我們不揭開密室的蓋子,根據(jù)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經驗,可以認定,雌貓或者死,或者活。這是她的兩種本征態(tài)。但是,如果我們用薛定諤方程來描述薛定諤貓,則只能說,她處于一種活與不活的疊加態(tài)。我們只有在揭開蓋子的一瞬間,才能確切地知道雌貓是死是活。此時,貓的波函數(shù)由疊加態(tài)立即收縮到某一個本征態(tài)。量子理論認為:如果沒有揭開蓋子,進行觀察,我們永遠也不知道雌貓是死是活,她將永遠到處于半死不活的疊加態(tài)。這與我們的日常經驗嚴重相違,要么死,要么活,怎么可能不死不活,半死半活?
在半個多世紀的量子理論發(fā)展史上,有許多這樣的問題。海南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尋找薛定諤的貓》所講述的就是這一系列問題。然而這其實不是一部書,而是兩部書《尋找薛定諤的貓》與《薛定諤的小貓》的合集,作者都是約翰·格利賓(John Gribbin),此人是英國著名的高產的科學讀物作家,天體物理學博士。他寫的費曼傳記《迷人的科學風采》在國內已經被上??茖W教育出版社翻譯出版(名字譯為格里賓)。他的書應該是不錯的。大略地翻閱了一下,感覺確實很像一本好書。令我“疑竇初開”的是,譯者多達五位。他們是:張廣才、許愛國、謝平、張平、程太旺。五個人捉兩只貓,未免太多了。果然,稍加閱讀,便讓我怒火騰胸又笑容滿面,概緣其書不成章法,自相矛盾隨處可見。
本來應該是一部或者兩部引人入勝的好書,卻既沒有得到及格的翻譯,也沒有得到及格的出版。
先說出版。平心而論,此書的出版應該有幾項評為良好之上:版式、印刷、封面、裝幀、用紙。其余的簡直無一及格,單是顯而易見的問題就可以說上幾千字。
沒有(1)索引,沒有(2)人名、術語對照表我也不說了,但如果沒有前二者,總該(3)在人物及特殊術語首次出場時,標注一下外文啊??创藭鞍氩糠?全無。可是到了后面幾章,忽然又多了起來。在422頁上,出現(xiàn)了“丹尼爾·沃勒斯(Daniel Wallis)”,然而馬上在對面的423頁上又出現(xiàn)了“沃勒斯(Wallis)”。似乎這兩位不是一個人。這種(4)體例不統(tǒng)一在各個方面都有表現(xiàn)。比如參考文獻的處理,在其第一篇《尋找薛定諤的貓》之后所列者,依次為:英文的作者、書名、出版商、出版日期、書的中文譯名。盡管還有幾本書沒有列出中文譯名,屬于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不說了。但是在其第二篇《薛定諤的小貓》之后所列者,卻依次是:英文作者名、中文書名、括號、英文出版商、日期、括號完。完全不見英文書名!讓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書。(5)注釋的翻譯同樣極無章法。不該譯的也給亂譯一氣。有時用腳注,比如456頁的腳注:“蓋爾曼,《物理世界的本質》(紐約,惠勒),第29頁。”完全不知所云。而80頁卻注為“馬克思·詹摩的《量子力學概念的發(fā)展》”,又換了一個格式。380頁腳注則為:“參見Gribbin著《尋找薛定諤的貓》第81頁?!边@個Gribbin又不譯了,又仿佛此人不是此書作者。既然參見,則應該能在此書第一篇中找到參見的內容,在81頁上當然找不到,因為這個81頁指的是英文版的書。我相信即使在別的地方找到了,找到的這段話和后面的翻譯肯定不一樣,因為這些譯者各干各的,好像沒有什么來往。甚至同一個譯者,我都要懷疑他會忘了前面都譯了些什么。具體例子馬上就要說到。(6)引文的出處有時又標注在括號里,比如在203頁有一個括號,竟然是(《一些奇怪現(xiàn)象》第358頁)。這種現(xiàn)象實在奇怪。如果不翻,我還可以直接查找外文文獻,你翻譯過來,又不告訴原文,我到那里去查!何況你翻譯得又是如此糟糕!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出那個馬克思·詹摩是誰——竟然是位馬克思!書中還有一位馬克思,“馬克思·玻恩”(450)。此外,此書還(7)全無前言后記出版說明之類的東西,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五位譯者的分工如何,出版社為什么要把這兩本書合而為一。
我曾以多種面孔說過這樣一個論點。做科學文化的翻譯需要外語良、科學素養(yǎng)良、人文素養(yǎng)良、中文優(yōu)。而在我看來,此書各項的平均水平均在及格以下。其第五章的標題竟然叫“思考思考事情”(495),有一本書的名字竟然翻譯成動賓詞組“《研究物理》”(528),可見其中文水平。劉華杰先生多次提到的一個由于譯者人文素養(yǎng)不足而導致的經典翻譯錯誤,赫然出現(xiàn)在444頁上:“英國哲學家比索普·伯克萊(Pishop Berkely)兩個世紀以前的斷言存在即是被感知,是正確的?!贝宋挥軐W家分明是貝克萊大主教(Bishop Berkeley),將主教Bishop譯成比索普不說,兩個詞里各有一處拼寫錯誤。其校對錯誤,如夏夜晴空里的星星。
不可否認,各位譯者翻過了一定的物理學詞典,而且還點擊了金山詞霸,1950年代之前的物理名詞大多譯得正確,沒有把“波函數(shù)”譯成“波功能”。在此之后的就沒準兒了。根據(jù)此書199頁,惠勒提出了“衰變選擇實驗”和“供人分享的宇宙”,都比較奇怪,又沒有原文可做參考。我想它們應該是惠勒著名的“delayed-choice experiment”和“participatory universe”。前者是著名的延遲選擇實驗,但我想譯者同志們一定很得意,“衰變”豈不是比“延遲”更物理?participatory用金山詞霸一點,就是“供人分享的”的意思嘛!如果靠金山詞霸就可以做翻譯,還不如用金山快譯!participatory的意思是可以參與的,可以分享的,惠勒的意思是人對宇宙有某種相互作用,此術語一般譯做“參與者的宇宙”。但participatory并不包含“者”的意思。列維—布留爾在《原始思維》中稱原始人思維特征之一乃是“神秘的participation”,譯為“神秘的互滲”。也是指人對世界的某種作用。故“participatory universe”可以譯為“互滲的宇宙”,倘覺得過于玄虛,直接用“參與的宇宙”也可。但決不能隨便地引用金山詞霸。這兩個的詞的錯譯還可以表明,譯者對近年來的科學文化出版物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普里高津著名的《從混沌到有序》也被譯成《從混沌中產生規(guī)則》(572),完全無視前人的工作,憑空捏造。盡管《從混沌到有序》的翻譯確實有中文不好的毛病,但這個書名卻已經成為定譯!
譯者們的英文水平只要看幾個書名的譯法就可略知一二。268頁,Quantum Theory and Beyond被譯成《量子理論及其背后》,把Beyond當作了behind。于是,海森堡著名的Physics and Beyond也就成了《物理學及其背后》(274)。最可笑的是,《尋找薛定諤貓》本身也有問題。查版權頁,原書分別為:Schrodinger's Kittens and the Search for Reality和In search of Schrodinger's cat The Starting-World of Quantum Physics Explained。前者意為“薛定諤的貓與實在研究”,后者意為“探索薛定諤的貓:量子物理所闡釋的奇異世界”,一個都沒有譯全。就算是中文出版者有權更改書名,但是后者顯然錯了。在金山詞霸上,In Search of固然是尋找的意思,但也有“探究”的意思,薛定諤的貓又沒有丟,談何尋找,我們也只能在中文中“尋找薛定諤的貓”了。
至于此書中名詞翻譯的混亂,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同一個詞同一個人常常有好幾種譯法。如正確的“思想實驗”外,還有“設想實驗”(296),“想象實驗”(440)。又如貓的主人,在前面是“埃爾溫·薛定諤”(5),到后面就成了“厄爾文·薛定諤”(385)。有“德布洛意”(80),又有“德布羅意”。76頁腳注上是“A·派斯,《難以琢磨上帝》”,到了277頁,又成了“《難以捉摸的上帝》”。全部錯了不說,這樣的中文也是太糟糕了。453頁上,“羅杰·彭勒斯”的著作是“《皇帝新腦》”,到了571頁,則是“Roger Penrose,《皇帝的新想法》”真是個新想法。費曼著名的物理學講義至少有兩個名字:“《費曼物理學講義》”(273)和“《費曼的物理學講義》”(568),另外有一個“費曼在他關于量子力學的著名的《物理學講義》……”(289),不知道是不是也是。
前面說到引文出自《一些奇怪現(xiàn)象》(203),我很想知道這奇怪現(xiàn)象出自何處,于是向前找,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句子:“在慶祝愛因斯坦百年誕辰的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均衡當中的一些奇怪現(xiàn)象》(哈里·沃爾福主編)中可能收錄了他對‘供人分享的宇宙這一概念最清晰的探索?!?199),句子譯得如何也不說它,畢竟找到了一個奇怪現(xiàn)象。而到了參考文獻中,則有“Harry Woolf烢ditor牏 Some Strangeness in the Proportion.《分配中的奇異性》”(279)。已經見怪不怪了。
最絕的是這樣一個人及其書。305頁腳注中有一位“尼克·赫伯特”;318頁出現(xiàn)了“尼克·荷伯特”,該頁腳注上有“荷伯特在《量子真實性》第212頁引用過”等語;到了451頁,還是“尼克·赫伯特”,腳注為“赫伯特,《量子真實性》……”;497頁,有“尼克·希爾伯特在他的《量子世界》一書中放棄了這個模型”,腳注卻是“希爾伯特著,《量子現(xiàn)實》……”。最后,在參考文獻上,570頁,是“Nick Herbert 《量子現(xiàn)實》”。
我不相信曾有譯者做過通稿工作,我也不相信曾有責任編輯從頭到尾地用腦袋通讀一次。連責編的人數(shù)都有不確定性。在勒口上,是蘇斌;在版權頁上,是蘇斌、朱曉。這大約是我見過的不多的集各種翻譯問題于一身的科學文化類書籍,我想可憐的薛定諤貓已經被弄糊涂了,徹底迷失了。如果要找雌貓,還是到別處找吧!
(《尋找薛定諤的貓》,約翰·R·格利賓著,張廣才、許愛國、謝平、張平、程太旺譯,責任編輯:蘇斌、朱曉或蘇斌,海南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