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秋,我由燕京大學轉學到清華大學,插班入歷史系三年級,見到的第一位老師就是慕名已久的雷海宗先生。雷先生當時是歷史系主任,新生選課完畢后,照例要由他簽字。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對學生很親切,沒有架子。
在清華讀書兩年期間,聽了雷先生幾門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西洋近古史和西洋文化史這兩門課。當時有些名教授,學問很大,但講課不考慮方法,興之所至,想講什么,就講什么,有時離題很遠,有時對大問題不講,而對自己感興趣或有特別研究的小問題則講得十分仔細。雷先生不是這樣,他學問淵博,貫通古今中西,但講起課來井井有條,從不“跑野馬”,總是圍繞中心題目加以發(fā)揮,并能深入淺出,強烈吸引著學生的注意力。他講課的某些內(nèi)容,在時隔五十幾年以后,我仍記得清清楚楚。例如,在西洋近古史這門課上,當講到宗教改革時,他先從基督教在中古歐洲的巨大作用說起。他以“七禮”(或稱“七圣事”)為例,說明一個人在當時從出生到死都離不了教會。嬰兒一出生,要受洗禮。長大成人,結婚時要由教士主持婚禮。臨終時,要由教士將油膏涂在病人身上,是為敷油禮。這樣一講,立刻引起了學生的興趣。然后,雷先生再講教會的腐敗,接著很自然地引出了路德的宗教改革。再如,他在講《堂吉訶德》這部名著的重大意義時,說“它使全歐洲在一陣大笑中結束了騎士文學”。像這樣的警句,在雷先生的課堂上,常常可以聽到。雷先生的課不僅受到學生們歡迎,系內(nèi)一些老教師也給予很高的評價。比雷先生年紀還略大一些的劉崇宏先生(學問淵博、一生專教西洋史)就曾鄭重地對我說:“你要好好聽雷先生的課,他講課有哲學意味,我做不到這點?!蔽衣犃藙⑾壬脑捯院?既感到先生謙虛和老教授們之間的互相推重,也更增加了我對雷師的敬佩。
西洋文化史這門課完全采用“討論班”的辦法。每一次都由一個學生做讀書報告(書的內(nèi)容事先由雷師指定),然后大家討論,雷先生隨時插話,最后做總結。我記得第一次是由一位同學做關于《歷史研究》的讀書報告。當時指定我們讀的是湯因比這部多卷本名著的縮寫本(索姆維爾節(jié)寫)。這個節(jié)本于1946年由牛津大學出版,我們讀它時是在1948年。由此一例,即可見雷先生授課內(nèi)容的學術前沿性。第二次由我做關于《墨西哥征服史》和《秘魯征服史》(普列斯科特著)兩部書的報告。我從圖書館把書借出后,覺得篇幅太大,生字也很多,但老師既已指定,只能硬著頭皮去啃,看了幾章以后,越看越有興趣,兩部書終于讀完了,歷史知識既有所豐富,英文閱讀能力也有所提高。至今,我覺得雷先生主持的西洋文化史討論班很能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培養(yǎng)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是我四年大學期間受益最大的幾門課之一。雷先生不僅在西洋文化史這門課上,要求學生讀史學名著,在他所開的其他各門課程上,也都這樣要求。例如,在講到宗教改革時,就要我們讀《宗教與資本主義的興起》(托尼著)等名著。
雷先生博聞強記,上課從不帶講稿,連卡片也沒有,只有粉筆一兩枝。但如前面所說,他講課極有條理。最使我驚訝的是:每節(jié)課結束時,恰好講完一個題目。下次課開始時,正好接著上次的內(nèi)容來講。當時我年輕,只覺得這是由于雷先生記憶力過人的緣故。今天在我自己有了多年的教學經(jīng)驗以后,我覺得雷先生上課前一定要把所講的內(nèi)容在頭腦中“過一遍電影”,先講什么,后講什么,以及講到什么地方,等等。否則,縱然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也不可能把時間安排得那樣準確。這說明,雷先生對教學是十分認真的。
雷先生一生開過許多門課。在我讀書的兩年期間(1947—1949年),據(jù)我回憶,他就開過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史學方法、商周史、秦漢史等多門課程?,F(xiàn)在有些中青年教師只愿教一門課,以為這樣才夠專家的派頭,甚至怕教課門數(shù)多了影響科學研究,影響專深,變成“雜家”。這是一種十分錯誤的觀念。搞任何一門學問,都必須打好基礎。沒有廣博的基礎,專精又從何談起?雷先生這一輩學者,至少都能講四五門課。他們的知識面廣,根底厚,因而能成為名符其實的專家。
雷先生對學生十分關心,不僅關心他們的學習,而且關心他們的生活。我讀大四時,生活比較困難。一天下課后,雷先生對我說,美國波摩那大學來了一個研究生,學中國近代史,想寫關于梁啟超的論文,他的中文程度還需提高,你可去給他補習中文,借機會練練英文,并增加點收入。我聽了以后十分感動,不知道老師如何知道我最近生活困難。我說,我的英文程度教華語會話還可以對付,要講解梁啟超的文章恐不勝任。雷先生說,不要緊,去試試吧,有困難再找我。就這樣,我教了這個研究生幾個月的中文,后來由于他提前回國,便中斷了。通過這件事,可以說明雷先生是多么地愛護學生,他既注意學生的學習成績,也關心他們的生活狀況。
1951年,我在《光明日報》發(fā)表過一篇小文,談在世界史教學中貫徹愛國主義教育的問題。在一次返校節(jié)時,見到雷先生,他說:你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的那篇文章,寫得不錯,看得出是用了一番功夫的。聽了雷師的這幾句話,我既慚愧,又感動。慚愧的是這篇小文實在沒有什么新意;感動的是老師對于學生的些微成績也要加以鼓勵。我根本沒有想到雷先生對于我這篇習作還會給以注意?,F(xiàn)在我已進入老年了,也培養(yǎng)過好多批學生了。我終于懂得了當年這篇習作之所以引起先生的注意,并非因為它的內(nèi)容有多么好,而是因為園丁對于自己培育過的花草,總是殷切地期待著它們的茁壯成長。
院系調(diào)整后,雷先生調(diào)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教,并兼任《歷史教學》月刊編委。以后再沒有機會向老師當面請教。但我從《歷史教學》雜志上常??吹嚼蠋煂懙囊恍┥钊霚\出、通俗易懂的教學參考性文章,例如《關于世界上古史一些問題及名詞的簡釋》、《世界史上一些論斷和概念的商榷》、《基督教的宗派及其性質》等。這些文章對于中學教師備課十分有用,其實不僅對于中學教師,而且對于教大學的青年教師也是十分有用的。雷先生是一位大學問家,但他肯寫這樣的“小”文章,這說明只要有利于培養(yǎng)中青年的事,他就樂意去做,而絕無輕視之意。必須指出的是:雷先生的名詞釋義寫得既簡煉,又準確,還糾正了不少習以為常的錯誤觀念,看似寫來不難,實則非高手莫辦。
1962年,噩耗傳來,雷先生不幸去世。這是世界史學界的一個重大損失。粉碎“四人幫”后,我國的世界史研究有了相當大的進展。近年來,我常常想,如果雷先生今天健在,世界史學科在這位元老大師的指導下,定能取得更大的成績。雷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他的博大精深、貫通中西的學問,是我永遠趕不上的,但他勤奮治學的精神,對學生熱心培養(yǎng)、極端負責的態(tài)度,則是我要時刻學習的。
附記:此文曾發(fā)表于《清華舊影》(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一書?,F(xiàn)將此文修改,以紀念先師雷海宗先生生前十分關注的《歷史教學》創(chuàng)刊50周年。
(齊世榮,現(xiàn)任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名譽校長、中國世界近現(xiàn)代史研究會名譽會長。曾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評議組第二、三屆成員,中國史學會副會長。代表作有《世界史》6卷(與吳于廑共同主編)、《綏靖政策研究》等。曾在《歷史教學》發(fā)表多篇文章。)責任編輯:倪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