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奧田哲也 才華煜譯
“在你坦白罪惡的同時,你會變得越來越年輕,而我會越來越老的?!?/p>
島崎老頭兒不時伸一伸又酸又疼的腰,步履蹣跚地走在一條荒野的小道上,這是從監(jiān)獄回村里的必經(jīng)之路。老頭兒又回味了一遍看守的話:“這次出去,可不要再回來了,你總不想死在這個地方吧。現(xiàn)在悔改,為時不晚。”
如果是一年前,他對這種說教也許還會毫不在意,可最近明顯地感覺到人老了,虛弱了。想想看守的話也對呀,如果再做一次進(jìn)監(jiān)獄的事,恐怕就不能活著出來了。
變得虛弱的不僅是身體。“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死前哪怕做一件善事也好啊?!睘槭裁醋约簳a(chǎn)生這樣的想法呢?這與其說是對過去的懺悔,不如說是對未來——對死亡的一種恐懼。
這樣胡思亂想著,繞過一塊巨大的巖石,走到路的拐角處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半躺在那兒,這個人穿得破衣爛衫,比自己還不如??赡苁潜淮謇锏睦习傩遮s出來的流浪漢吧。在這個地方呆著的大多是這類人。
在這荒郊野嶺躺下去,這個人也許會死掉。老頭兒突然對這個流浪漢動了惻隱之心,覺得他可憐。又奇怪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啊!原來這是上帝為了讓我行善,給我創(chuàng)造的機(jī)會!這樣一想,老頭便毫不猶豫地說:“喂,我說,你有什么難處,我能幫你嗎?”那人緩緩地抬起了頭。老頭本以為是一張骯臟齷齪、胡子拉茬的臉,沒想到竟是一個美少年!他的眼睛清澈得像兩眼冰泉,讓人能一眼看到他的心靈深處似的。老頭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啊,多謝您的好意,我叫村上?!鼻嗄甑匾恍?,伸出手來,與島崎握手?!鞍。沂菎u崎?!崩项^兒慌忙地回答道。
青年的肚子“咕”的響了一聲。
“真是不好意思,我在野外剛作完禁食的修行,正準(zhǔn)備回寺里,想小憩一會兒,誰知又累又餓,竟然睡過去了……”
原來如此!他身上的衣服雖破,的確是僧服。想來村邊確有一個寺院。
青年的臉紅到了耳根,內(nèi)心深處的難為情和羞恥感全寫在了臉上。老頭不知怎么,反而誠惶誠恐起來。
“其實(shí)不好意思的應(yīng)該是我,我剛從監(jiān)獄被放出來?!痹捯怀隹?,老頭兒立即后悔起來。沒想到青年既不驚訝,也不恐懼,亦無輕蔑,反而用感慨的口氣說:“是嗎?你已經(jīng)償還了你的罪過了吧?!?/p>
“不,我的罪惡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贖得了的?!?/p>
“您真是一位謙虛的人呀?!鼻嗄甑碾p瞳凝視著老頭兒的眼睛。這下輪到老頭兒臉紅了。
“怎么樣,咱們能同行一段嗎?像我這樣不成熟的年輕人,雖無法給您什么珍貴的警言,但聽您訴說總是可以的。您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會覺得快樂的?!?/p>
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從沒有懺悔過,這也許正是一個好機(jī)會。于是老頭高興的同意了年輕人的建議,兩人邊走邊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聽我媽說,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干了很多壞事?!?/p>
“您不必為此自責(zé),人生下來就是有罪的。”
老頭暗想,原來如此!
“我雖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但只殺過一回人。而且不是故意想要把人殺死的……”
老頭在青年的引導(dǎo)和催促下,把自己的罪惡一樁樁、一件件地講起來。這樣講著,真覺得心里痛快了許多。不再為這些犯過的罪而痛苦了。
不光心里舒服,就連長年痛苦不堪的腰疼病也好了似的。也許那一直是精神上的疼痛吧,老頭又發(fā)覺自己能像年輕時那樣昂首挺胸地走了,腳步也越發(fā)有力了。他為這種變化高興得手舞足蹈,又接著興致勃勃地講了下去。
突然青年“哦”地呻吟了一下。只見他痛苦地弓著身子,兩手捶著腰?!澳阍趺蠢?”老頭拍了拍他的肩問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長相完全變了,不由吃了一驚!他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目光低垂,一副累得不得了的樣子。
“沒關(guān)系吧。”
“我沒關(guān)系,您還是看看自己的手吧?!?/p>
老頭一看自己的手,驚得大叫起來!皺紋沒有了,皮膚變得有彈性了,簡直像年輕了10歲!
青年痛苦地喘著氣,臉上露出了微笑?!澳阈兜袅俗飷旱闹刎?fù),而我替你背上了?!?/p>
“啊,真是奇跡!你是神仙!”
老頭對著青年跪了下來。
“快快請起。我不過是個修道的僧侶。我只是和別人略有不同,生下來就有這個能力。您這樣跪拜我,實(shí)在讓我為難。
還是請你繼續(xù)講下去吧。在你坦白罪惡的同時,你會變得越來越年輕,而我會越來越老的?!?/p>
“為了我?但你擔(dān)負(fù)的罪惡怎么辦,它會把你壓垮的!”
“您不必?fù)?dān)心,過后我自有洗掉罪惡的辦法。我這樣已經(jīng)做過好幾回了?!?/p>
老頭一邊誠惶誠恐,一邊又收不住地講了起來。這時,青年細(xì)嫩的肌膚上,毛孔不斷擴(kuò)張,皺紋叢生,全身上下長起了大膿包,眼睛下面長出紫色的眼袋,下巴上生出大腫塊。臉的輪廓也完全變了,長滿了密密的毛??吹剿臉幼樱项^不由得為自己深重的罪惡驚得全身一抖。
與青年相反的是,老頭越來越年輕了,從老年人到中年人,到青年人,最后個子也變得越來越小,成了一個小孩子。這時他還沒有說完所有的罪惡。接著他變成了嬰兒,用哭哭啼啼的聲音含混不清地繼續(xù)訴說著。而那個僧侶,就像海邊一具腐爛的尸體一樣,慘不忍睹。他走在路上,像一攤到處流的污泥。
罪惡錄終于劃上了句號。
這時從污泥中伸出兩只手似的東西,舉起了地上的胎兒,像上供一般對著太陽高高捧起。只見那胎兒砰的一下四分五裂,最后只剩下一塊蘋果大小的閃著光的美玉——那是水一般的、不設(shè)防的、純潔無瑕的人的靈魂,留了下來。
污泥將美玉大口地吃個精光?!鞍?一頓美餐終于進(jìn)口了!人的靈魂雖然好吃,但有身體層層包著。去掉它太不容易了!費(fèi)了這么大勁,總算到手了……”
(劉漢立摘自1999年10月8日《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