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把春天丟了

阿　紹

墮落也許只是一瞬間的差錯，而崛起則需漫長的掙扎。只有超越無法回避的過去，你才能獲得生機勃勃的春天

16歲那年，我從山旮旯里的初中考入幾十里外小鎮(zhèn)上的一所高中，小鎮(zhèn)雖然也很窮，但相對于以前那巴掌大的一片狹小天地要熱鬧得多。對泥巴里滾大的農(nóng)村娃來說，我無異于進了繁華的都市。爹媽一步十叮嚀，挑著簡單的行李送了我一程又一程。我換上了趕集才穿的惟一一件土黃色的卡其布上衣，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得如沐春風(fēng)。從未出過遠門的我，想像著即將到達的那個精彩的“外面的世界”，心里異常興奮。

可從報名時開始，我便陷入了莫名的尷尬。在財務(wù)處排隊交費，當(dāng)我掏出一大把皺巴巴、汗津津的毛票零幣時，竟引來前后同學(xué)的哄笑?！扒?，那個鄉(xiāng)巴佬！”“活脫脫一個陳奐生，”“哈哈哈……”肆無忌憚的嬉笑讓我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發(fā)燙。這時，我下意識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同學(xué)：夾克、牛仔、長裙、皮鞋……這些如今在任保一個小鄉(xiāng)村都不稀奇的服裝，對當(dāng)時的我都是氣派非凡的名牌。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束，一雙解放鞋裹滿泥濘，一條月白色的長褲是母親一針一線縫的，她蹩腳的手藝在褲腿上留下了怎么也拉不平的皺褶。再看那件我引以自豪的卡其布上衣，因為浸透了汗水，又粘上行李袋上的灰少，臟不啦唧的像只破麻袋套在身上。入學(xué)第一天，我流下了尊嚴(yán)被傷害的淚水。

如果我懂得用汲取知識來填補生活的寒磣，也許我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學(xué)生，考上一所理想的重點大學(xué)，也就沒有后來那段恥辱的歷史。但瘋長的虛榮心荒蕪了我的理智，我發(fā)誓要生活得“體面”一些。

我開始找種種理由向家里要錢，然后迅速買了一套時髦的衣服，將那套讓我底子掉盡的家當(dāng)毫不猶豫地扔到了垃圾堆。為了顯示我的闊綽和大方，我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玩電子游戲，頻頻請同學(xué)上街“撮”一頓，一點也不心疼地拿父母的血汗錢瀟灑。

我的慷慨和義氣使我很快結(jié)識了鎮(zhèn)上的一幫小混混。我們集體逃課，成天在街上錄像廳、臺球室打發(fā)時光。功課自然一落千丈，直到上高三最后一個學(xué)期，我的大名還穩(wěn)穩(wěn)占據(jù)著排行榜上最后一名的位置。父母問我成績，我總是東騙西騙瞞天過海，要么就根本不回家。除了要錢，我從未給家里正兒八經(jīng)地寫過一封信。我痛快淋漓地?fù)]霍著寶貴的復(fù)習(xí)時間，雖偶爾良心發(fā)現(xiàn)，但自感浪子回頭已晚，繼續(xù)破罐子破摔，透支著青春。

成天玩樂使我的錢根本不夠花，債臺高筑的我為了躲避同學(xué)的追討，常常在一幫狐朋狗友家里幾天都不進校門。但沒有錢一切的交情就像小河斷流一桿迅速干涸，污濁的泥沙全部暴露無遺。最鐵的哥們兒也開始對我厭煩了，有時甚至直截了當(dāng)?shù)貙⑽揖苤T外。虛偽的友誼終于纖毫畢現(xiàn)，我終于醒悟了，但為時過晚。

高考迫在眉睫，但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我已做好了拿到畢業(yè)證就去打工的準(zhǔn)備。但借人家的錢最終還得還，我不想讓一貧如洗的家庭再為我背上沉重的負(fù)擔(dān)。頹唐絕望的我決定孤注一擲，鋌而走險。

在我偷賣掉學(xué)校的一臺電動機后的一周，校保衛(wèi)處找上了我。多方調(diào)查取得的確鑿證據(jù)讓我無法抵賴，小偷的罪名戴在了我的頭上。除名，罰款，扣發(fā)畢業(yè)證。嚴(yán)厲的處罰順理成章地下來了。更讓我傷心欲絕的是，學(xué)校勒令父母必須親自到學(xué)校黨委辦公室簽名接受處理。

那天父親冒雨走了四十多公里的山路趕到學(xué)校，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一張布滿滄桑的老臉凄慘灰暗，那欲哭無淚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栗。我想到了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父親既沒打我也沒罵我，那黯然嘆息卻像一把刀，割得我的心鮮血汩汩。那一刻我沒有去想怎么走今后長長的道路，而是想到把臉面看得比命還珍貴的父親該如何活下去。

在接連抽了兩包紙煙后，父親狠狠地抓住我的手，一聲不吭地走向校長辦公室。沒有多余的交談，父親見了校長，就撲通一聲兩膝著地跪在了地上，“都是我做父親的無能，我作孽啊，你們怎么處理都可以，我沒啥好說的……”稍頓，父親又苦苦地哀求“罰多少錢都行，只是求您把畢業(yè)證發(fā)給他吧！他還十八歲不到，讓他到外頭謀個活干吧！”我清楚地記得，面對四十歲的校長，五十多歲的父親用不規(guī)則的發(fā)音將那個“您”字念得非常清晰。我后來才知道，父親一門心思地還想讓我拿了畢業(yè)證到其他學(xué)校補習(xí)。父親恨死了我，可始終不甘心我就這樣走出教室。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一直是父親心中的驕傲??！

可我知道那只是父親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早已墮落沉淪的我不想再去面對學(xué)校這個圣潔的地方。我也不敢再回到生養(yǎng)我的村莊。那里的手指會戳斷我的脊梁，唾沫足以把我淹沒得不見蹤影。我揣著父親用人格和血汗錢換來的畢業(yè)證，一個人悄悄乘車來到省城。我的身上只有二十幾塊錢，苦撐苦掙到第五天我還在一家家工地上徘徊。從沒從事過體力勞動、白凈瘦弱的我，想找一份能糊口的苦力都沒門。不值錢的淚水洗凈了我三年的噩夢，也讓我徹悟我不光在本該耕耘的季節(jié)錯過了播種，我是把整個春天都弄丟了。我拖著餓得發(fā)昏的身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遛達。華燈初上，在一所中學(xué)的校門口，我看到衣著鮮艷的城里學(xué)生騎車飛出校門，他們輕快的笑聲在我身旁一陣風(fēng)似地飄遠了，就像那個曾經(jīng)屬于我的春天一去不復(fù)返。瑟瑟秋風(fēng)中，我蜷縮在菜市場的一角，靜靜地停止了毫無目的的游蕩。饑餓和困頓使我發(fā)起了高燒，頭痛得迷迷糊糊。黑暗中，我想到了死……

第二天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我吃驚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空間。這是一間看起來像儲藏間的房子，角落里堆滿了各種蔬菜。床是幾塊木板搭在兩張凳子上鋪成的，破絮下面露出烏黑的板紋。離床不遠放著一只煤爐，爐上的砂鍋正冒著熱氣。見我醒來，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沖我一笑：“終于醒了，”說著端著一碗稀飯一瘸一拐地走到我的床頭：“先喝點稀飯潤潤腸子，看你一定餓壞了?！别嚹c轆轆的我也不多想什么，端起碗稀里嘩啦喝了三大碗，才算有了點活氣。“謝謝你！”我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想到這幾天的遭遇，忍不住痛哭失聲。斷斷續(xù)續(xù)聽完我的原委，小伙子默默地望著我，嘆了一口氣：“那你打算怎么辦呢？”我茫然地?fù)u了搖頭。

“其實，我們不該為一次錯誤放棄未走完的路。與其在歧路上越滑越遠，不如返回重新開始?！毙』镒诱Z氣很沉重，我則聽出幾分驚奇“我們，難道你也有過我現(xiàn)在這樣的經(jīng)歷？”“是的?！毙』镒影欀键c了一下頭。

“我那荒唐而慘重的錯誤和你很相似。而且比你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一條腿殘了，是和別人打架時傷的。”我才想起，他是一個跛子。“那次斗毆的結(jié)果是，家里被前來報復(fù)的人搗了個稀巴爛，母親氣得跳了河。是我害了母親。父親拿了把刀說要砍死我這個逆子，我就跑了，再也沒回去。父母把我養(yǎng)這么大，不但沒

有得到我的報答，反而受盡了磨難和傷痛，我有時覺得我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彼f著說著將雙手插進濃密的頭發(fā)里，使勁地揪扯著，喉嚨里擠出嗷嗷的哭聲。我不得不驚奇世事的巧合，一股同病相憐的沖動讓我緊緊地?fù)ё×怂?/p>

從此，我跟著他一起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干上了販菜的行當(dāng)。我們早上四點就起床蹬著三輪車到郊區(qū)，從菜農(nóng)手里進來一車蔬菜，然后拉到菜市場銷售。我們舍得花力氣，菜價比別人定的低，一天下來薄利多銷竟能賺得100多元錢，盡管很累，可畢竟有吃有住還能存下一筆積蓄，我很慶幸也很知足。到了月底，他便將純收入盤點平分，我堅持不要那么多，卻抵擋不住他的強硬“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能夠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就說明我們找回了自己。我們并不是不可救藥?！蔽揖筒辉偻妻o。除掉房租水電費，我們各自賺了800元錢。他只從一沓錢票里抽出一張百元幣，就將錢全部匯到了家里?！拔乙讶隂]回家了，除了給家里匯款，我什么也沒讓家里知道?！彼f這話時有點喪魂落魄，黯然神傷。我也不由想到了父親。真不知道他們急面什么樣了。那一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我想到那夢魘般的生活。我想到了渺茫而又無法逃避的前程。我想到了父母忍受的恥辱。難道真的一失足就得悔恨到墳?zāi)箚?難道美好的青春就這樣在市井的蠅營狗茍中得過且過嗎？我在痛苦中反省自己，我在懊悔中詰問自己。兩個月后，我謝絕了他的挽留，毅然選擇了回家重新開始。

剛好家鄉(xiāng)在進行征兵體檢。我毫不猶豫地加入應(yīng)征的行列。感謝上蒼，在歷經(jīng)失落和磨難之后，讓我獲得一次涅槃的機會。我如愿以償?shù)卮┥狭塑娧b。如果說一身落時的衣著不可思議地讓我迷失了自己，那么一身綠軍服則讓我奇跡般地獲得了新生。春天離我那樣遙遠，但我已腳步堅定地上路。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站崗放哨，摸爬滾打?；馃岬能姞I生活一點點融煉著我，敲打著我。走過青春迷失的幽長隧道，我對黑暗之后的光明史懂得去珍惜去熱愛。干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我利用空余時間悄悄撿起久違的高中課本。第三年，我順利考上了軍校。

如今，軍校畢業(yè)一年的我，已是一名年輕的共和國軍官。當(dāng)我威武地走到隊列前頭的時候，又有誰知道我曾中一名被時光拋棄過的少年呢？站在陽光明媚的軍營，我常想，墮落也許只是一瞬間的差錯，而崛起則需一段漫長的掙扎。只有超越無法回避的過去，你才能獲得生機勃勃的春天。正視那些因為無知而留在必得歷上的斑點，正視劃過心靈天空的陰影，讓那段不光彩的灰色經(jīng)歷，成為一根插進神經(jīng)的芒刺，成為知恥而后勇的不竭動力，這遠比忘記它，或逃避它要好得多，因為忘記過去，就意味著否定現(xiàn)在，背叛將來。

(劉俊摘自《心理輔導(dǎo)》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