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昭
我最近正在過留守女士的日子,直到上周一,都沒覺得有什么太不好。
周一下午3點。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刺耳的聲音:“你們家發(fā)水了!”我盡可能快地奔到家。
樓道里汪著水漬,順流蜿蜒,打開門,撲面而來一股異味。我家的地板就像正退潮的海灘。我的意思是說,一些地方汪著寸許厚的污水,更多的地方鋪滿了黑黢黢的夾帶黃色的絮狀物。跟上樓的管工很有經(jīng)驗地判斷:下水道的水,廁所廚房都通著的。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原因,14樓的住戶改暖氣,放水,管道不暢,壓力又大,我是底層,當仁不讓地從這兒泛。
我擼起袖子,開始掃。用簸箕往外舀,倒在馬桶里,再沖下去。這樣舀了三十幾簸箕,忽然聽到災(zāi)難性的聲音再次響起——樓上的水沒放完,又來啦!我眼睜睜地看著臟水不受控制地冒上來,沖上我剛剛掃清的一小塊空地?!液髞硐耄娴那榫w不對應(yīng)該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我沖到家委會聲色俱厲地要求他們通知樓上不得再放水,然后好言好語地求管工加快疏通。辦完了一系列交涉,重新一個人面對一屋子的穢物。我有點惡心,打開了所有的窗。再次抓起簸箕,一瓢又一瓢地舀。不知道舀了多久。
餐桌是障礙物。我把所有的餐椅搬到輕災(zāi)區(qū),試著抬了一下餐桌。只略挪動了一點。也許我可以用肩頂著它動?我鉆到桌下,還是不行。我對自己說:“我要歇一下?!比缓蟀颜麄€人扔在沙發(fā)上。
天色在這時候一點一點黑下來。有一會兒工夫,我好像完全地沒意識。手背突然一涼,才發(fā)覺臉上居然爬了淚。我認為不能這樣由著自己感懷身世,自傷自憐。不如開始打電話,心理學(xué)說傾訴有利于身心健康。
我的愛情在12個飛行小時之外,就是打電話也太貴了。所以我撥通我的友情。
我的友情之一正在赴約的路上,他要陪夫人見朋友。他說,你別收拾了,現(xiàn)在鎖了門,回你媽媽家。明天下午我就沒事了,你把鑰匙交給我,再回來就又是好好的一個家了。我心懷感激,收了線才想:明天下午嗎?我家的沼氣就能發(fā)電啦。
很幸運,我的友情之二悠閑地在家。他說:“要不我去看看?”語氣里有大大的問號,讓我在情緒失控中,都能清晰地意識到社交禮儀中有所謂“虛讓一下”。我趕緊答不用了。由于我聲哽氣噎的敘述,我的友情之二一定覺得有義務(wù)勸導(dǎo)我。鼓勵我,他凜然說:“你想想古圣先賢!”
我忽然間沒了一點力氣。差點兒忘了向他的人道聲援致謝。
下面一個電話是很機械地撥通的。電話里傳來我的友情之三穩(wěn)定的聲音:“我在房山,暫時走不開。你現(xiàn)在給自己倒杯水,把電視打開,什么也別動,等我到了再說。”
我非常堅決地謝絕了。一分鐘后,又斗志昂揚地投入了“抗洪”之中。其實人是很容易從壞情緒中出來的。
門鈴在這時候響起。我的友情之四意外出現(xiàn)在門口。這對夫婦要參加一個Party。到早了,順路彎上來看我。我的衣履光鮮的友情之四看到我家如此狼藉還是很奮勇地踏入險地。友情之四的女士以中世紀宮廷方式提起長裙,先生的樣子不免滑稽,雙手提了西褲在屋里巡視??戳艘蝗?,他們皺著眉開口說:“你別弄了,也該吃飯了。你把自己收拾干凈,跟我們?nèi)コ燥埌??!?/p>
送走了友情之四,我繼續(xù)未竟的“抗洪”偉業(yè)。
我以為我會吐,其實并沒有。晚上9:00,經(jīng)過第20遍墩地和最后的跪地擦洗,我的家再次明媚爽潔。我穿上毛拖鞋悠然亂串,心想其實沒什么是對付不了的——隱隱覺得羞慚,有些后悔讓我的友情們目睹我的脆弱和崩潰。真是丟人。
9:30,我的友情之三星夜飛車百里馳援到我家,正趕上喝我沏好的第一杯新茶。我由衷感激,許諾說要請他一頓大飯。
10:50,我的愛情打來越洋長途,要我查收他的郵件。我用最快的語速和最經(jīng)濟的語言告訴他“抗洪”的事,我的愛情在電話那端大怒:“14樓誰呀?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比绻氖直巯耠娫捑€,我猜當時14樓的玻璃就爛了。我告訴他他老婆一切都好,請少安毋躁。
11:30,我的友情之四,那對夫婦。結(jié)束了PARTY,打來電話說你怎么樣了?我覺得你今天太倒霉,情緒也不好,這樣吧,我們請你泡吧,你出來吧。
我回答說我除了希望睡得像死人一樣,什么都不想。
我的“抗洪”故事到此還不算完。我的友情之五后來聽說整件事,冷靜地置評:第一,你應(yīng)該向14樓索賠;第二,你當時需要的不是朋友,是小時工!
知道什么叫做醍醐灌頂嗎?我大徹大悟。
其實我的友情們對我真的都有情有義,除了當晚11:30的送溫暖電話。次日9:00,我不出所料地接到友情之二禮貌周全的慰問電,11:00,友情之一情真意切的關(guān)懷也如期而至。
這是現(xiàn)代的、符合時代節(jié)奏的友情表達方式。其實也是我久已適應(yīng)和習(xí)慣的方式,你看,我自己就會把滿心的感動很直接地物化為一頓大餐?,F(xiàn)代生活有它的游戲規(guī)則,我們都依照同樣的方式在生存、交流。雖然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有一點點失落。
我的友情之六后來告訴我,在她遭遇這類事情的時候,她最先想到的永遠是一對行止粗俗的夫婦。她和他們在審美和情趣上完全無法溝通,但是他們“古道熱腸”。我想,她的意思是說,他們是那種甩了外套幫鄰居家扛煤氣罐的人。我們不是,我們會說,你可以請小時工啊,然后說你心情不好,請你吃飯。
我不能確定我當時需要的是什么。我的友情之六一字一頓、語氣莊嚴:“你一個人生活,還會碰到這種事。那時候,無論如何,你要首先想到我、告訴我?!?/p>
我的眼淚簌地流下來,很不爭氣。
(摘自1999年12月8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