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曉明
大海結(jié)冰了,一個男孩,胸口揣著一只小貓,踩上冰層。他對自己說:真是像仙境一般美,從來沒有人這樣走進大海啊。
這是蘇格蘭影片《冬天的客人》最后一個鏡頭。鋼琴的旋律不時響起,穿插在四組人物故事中——換上紅裙子的女郎肌膚如雪,和少年試探著初吻;孩子撫摩著攝影師剪得很糟的頭發(fā),輕輕說:它很美;老人在微弱的柴火邊唱一支老歌;教堂里管風(fēng)琴齊鳴,紅燭晃動,兩個老人分吃一塊夾餡蛋糕,議論著自己將來的葬禮……故事宛如生命的河流,幼者還在為約會懊惱,老人卻說:我們已身在死亡了。
我想起許多年前的冬天,大雪在我們那個城市落下后經(jīng)久不退。從低矮的冬青叢里,可以完整地剝出帶有樹葉紋理的冰塊,就像水晶飾品。湖邊的垂柳,每一綹枝條都結(jié)成冰凌。入夜,風(fēng)搖樹掛叮當(dāng)有聲。那個晚上我們決定不回家,決定以嚴寒和公共汽車停開作為理由。更強硬的理由是,我們還將離開家到農(nóng)村去呢,我們將永遠離開家,這就是長大了的意思啊。
又過了許多年,城里已經(jīng)很少下雪了。湖邊依然柳枝低垂,從樹上脫落的片片黃葉,像一群小魚在水里浮游。我騎著自行車,車筐里放著一個保溫瓶,瓶里是為父親煮的湯。車身一晃動,瓶里的湯汁就沿著車筐淌出來。我心里真著急,這樣淌,到醫(yī)院還有那么遠的路,怎么辦好呢?
是這種焦慮的心情讓我回到那個遙遠的冬夜嗎?那個迫不及待地想要離家的女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而在心疼著湯汁滴滴潑灑在湖邊樹下時,我確切地知道我已人在中年。
昨天一個四年級的女生來我這里交畢業(yè)論文,我看過后說,你要再修改,然后準備答辯。她說:老師我能不能不答辯。我說:如果你的成績優(yōu)良,就必須參加答辯。她說:我只要及格就夠了。我一聽就火了:你對自己的要求就這么低!她也急了,幾乎要哭出來,說:您不了解情況。七月份我就要在這里上班,我要提前回家。我說:如果是在國外,你的父母還要來參加你的畢業(yè)典禮。你在國內(nèi),就算你的父母不來,你至于要放棄自己的畢業(yè)典禮提前探家嗎?她的淚簌簌流下來,說:我的父母離婚了,我跟父親長大。他最近退休,心情很不好,我想回去,陪陪他……
我還在說著,畢業(yè)典禮是你一生只有一次的儀式,你的答辯也只有一次,如果你不再考研究生,你就永遠地告別學(xué)生時代了。我希望你不要錯過這個儀式,希望你帶著美好而深刻的記憶,進入你生命的新階段。可是我的口氣已經(jīng)軟下來,我說:你能這樣為你父親著想,他會覺得安慰的。
我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放棄了,會不會后悔。最近和學(xué)生的接觸,確實讓我感覺到,成人社會的壓力已經(jīng)落到他們身上。一位研究生上課遲到,原因是父母吵架了。母親下崗后,脾氣壞,想和他長談,他不愿意談,父母關(guān)于離婚的吵嚷讓他徹夜難眠。另一位研究生連“五一”的兩天假也往家里趕,為離婚獨居的母親修繕房子。
我是這些學(xué)生的導(dǎo)師,我有時也會用“醫(yī)者父母心”來善待他們。我對他們說,這是因為我的孩子也會離開我,追隨他的老師,我希望他的老師也能善待他。那個即將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女孩子,她有一個心愿是買套房子,把父親從大西南接到廣州來。我看著她瘦弱的肩膀,不禁想,攢上幾十萬塊錢買房子,這孩子還有多遠的路要走呢?但我也覺欣慰,為她這樣的承諾。
我想,找個機會,我們一起來看這部片子吧,在那條結(jié)冰的坡道,女兒伸出手臂說:媽媽,來吧,我拉著您。母親反駁說:我還沒老得走不動!她們倆較著勁,生著氣;可是,終于,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從冰上,孩子已經(jīng)走到大海深處,霧騰起來,又被風(fēng)卷散。我們都在成長,他們長大,我們衰老;生命的每一瞬間對我們都同樣一去不返,因此也同樣寶貴啊。我的年輕的朋友們,何嘗不是海灘上的孩子,踩在她們腳下的冰層難保不是這里堅硬那里脆弱??墒?,誰能抗拒遼闊生命的呼喚?讓我們伸長手臂,彼此看顧,讓每一天、每個時辰都無與倫比。
(唐銘徽、王玉摘自1999年11月19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