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峰
余杰的文風屬于口無遮攔一類,沒有論者慣用的那種前顧后盼的扭捏作派,你覺得話該奔哪兒去,他逶迤而下,隨后也就到了,不會帶給你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滯澀感。老練些的文人,其間就不免要打幾個頓,或賣個關子,作大家心照不宣狀,在余杰,便一捅到底了。這是直,或許跟年齡有關,不是有人標舉什么“中年寫作”嗎,準此,我們不妨謂之“少年寫作”。惟其年少,鍛煉之功尚欠火候,直之外,就捎帶露出一些毛病,舉其犖犖,約有兩端:其一是襲用,其二是訛誤。思想著述,來日方長,有改無勉,余杰姑妄聽之。
劉紹銘先生在《萬象》第一卷第七期《剝皮的藝術》中對余杰文章引用外國作品“例不落注”曾進一言,以為“這些引文,自己譯的,要交代。人家譯的,更要交代,否則就是‘掠人之美了”。國內學者引用譯著,依慣例大都不標譯者,不獨余杰為然,而余杰“例不落注”的問題主要還不在譯文方面,有些筆墨恐怕有襲用之嫌:
《心靈獨白》(三)第五十四則(載于《火與冰》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4月版,以下所引余杰文字,除特別注明外,均出自此書),在援引費正清關于北京建筑對中央集權和君主專制政體的象征意義的論述后,余杰有數百字的引申與發(fā)揮,而該段文字無論立意、援例、遣詞均與何新《危機與挑戰(zhàn):中國現代化的艱難之路》一文(原載《書林》一九八八年第六期)逼似。何新原文如下:“事實上,直到今天,國外旅游者仍然不能不對北京城建的宏偉布局及其象征意義表示驚嘆。那巨大的廣場,開闊的近百里東西長街,以及成千上萬的標語墻牌,都具有強烈的政治象征涵義。而與紐約、東京、巴黎、倫敦、香港那些寸金寸土、商業(yè)性巨廈林立、交通極為發(fā)達的現代化金融都市形成極鮮明的反差和比照?!蛇@種本體性的差別中,我們能夠理解,為什么中國古代城市從來只是專制主義的堡壘,而不像西方中世紀那樣,是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的起源地。也才能理解,為什么市民階層在中國不能成為由傳統(tǒng)社會躍進到自由資本主義的動力,以及直到現代的城市,我們仍然樂于把大量金錢投諸于大量象征性的政治裝飾活動和器物上(例如政治節(jié)日期間),卻吝于把金錢使用在營建高速公路和市內通訊、交通設施的實際改善上。”余杰與何新的這段文字因緣令人費解,如果是讀書筆記的竄入,何以與何新又稍有出入?若是對何新見解的隱括,則理應標明出處。
如果上面這段文字屬于札記片斷,不足為憑,我們再來看收于《鐵屋中的吶喊》中的一篇長文《知、性、游——重讀楊絳》的一些論述,后附的異體文字則出自胡河清的《楊絳論》(載于《靈地的緬想》學林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一、正是憑借這件隱身寶衣,楊絳在文革的風口浪尖中,游刃有余,榮辱不驚,仿佛“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的高人。在《記事》中有這樣一處微言大義的細節(jié):“秋涼以后——沒有撤下。”——“外面看不見里面,里面卻看得見外面?!边@是楊絳對莊周“逍遙游”所作的現代闡釋。一道簾之隔,使得她心安理得地在簾內看簾外的世界,一切蕓蕓眾生悲歡離合,一切龍爭虎斗刀光劍影都與我無涉,于是,眼前“我卻見到了好個新奇的世界”。(P190)
在“文化大革命”的“風口浪尖”中,楊絳也可謂是一位姚老太太式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高人。比如在《丙午丁未年紀事》一文中,楊絳寫道:“秋涼以后——沒有撤下?!边@實在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巴饷婵床灰娎锩?,里面卻看得見外面?!眱删?,同時也極精練地概括了楊絳、錢鐘書伉儷處理個人與社會關系的獨特方式。他們好像金庸小說里的武學大宗師,常年在高山絕頂的秘室中閉關潛修,蕓蕓眾生對他們的道行莫測深淺。而他們卻能透過窗際的垂簾,悠閑自在地俯瞰人間龍爭虎斗、刀光劍影的熱鬧光景。(P83)
二、這種“出元神”的分身法令西方人很難理解,而這恰恰是古老的亞細亞傳統(tǒng)的精華部分。只有深味佛家“此身非吾有”哲學義諦的智者才可能有這種把自我對象化的感覺。然而,也正是在這“化功大法”的展現中,我們看到了人精神受到的巨大壓力及由此而產生的近乎荒誕的的反作用力。——楊絳先生整合記憶的過程,與其說是一種超越痛苦的通達灑脫,不如說是對自己“元神出竅”安然避過傷、杜、景、死、驚五兇門的自我欣賞。(P191)
原來她學會了“出元神”的分身法。這種把自我對象化的感覺,只有在佛家“此身非我有”哲學真諦的基礎上才能產生。古老的亞細亞傳統(tǒng),具有忍辱精進的極其豐富的經驗,可以從中鑄就頑強得近乎荒誕的精神力量。楊絳正是得東方“化功大法”精要的一人。(P80)
三、小說中最精彩的章節(jié)莫過于兩個人游西山之事了。——兩人心知肚明卻又避來避去,避出許多事端來?!岸惚堋笔且环N典型的東方式的生存態(tài)度。許、姚的緣分中都沉淀著根深蒂固的佛道文化素質,所以就使他們不敢正面迎接這場完美的似乎缺少現實感的戀情姻緣,寧可各自早早退步抽身。姚宓退到門背后,聽彥成去意徊徨的腳步聲,暗暗垂淚。(P193)
《洗澡》中頂有趣的情景,莫過于許、姚兩人游西山之事了。避來避去,就生出諸多細節(jié)來?!@種互相躲避中藏著一種英國人稱之為withdrawal(退隱)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典型東方的。許彥成、姚宓的血緣中都沉淀著根深蒂固的佛道文化素質,所以就使他們不敢正面迎接這場完美的似乎缺少現實感的戀情因緣。他們寧可各自早早退步抽身,——撤到最后,姚宓終于退進了大門。只得躲在門背后,聽著彥成去意徘徊的腳步聲,暗暗垂淚罷了。
四、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三個憂患深重的問號,既是針對具有約翰克利斯多夫氣質的傅雷夫婦,也是針對一代不幸的知識分子。(P194)
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楊絳這三個憂患深重的問號,很可能就是在當時的漫天黑云中在腦際閃過的。她擔心的正是羅曼羅蘭中譯者夫婦面臨的“深坑”。(P77)
上面所引的幾個段落,文字不算多,卻是胡、余文章的主要論點所在,兩者的內在勾連是顯而易見的,語句的相似倒還在其次。余杰關于“躲避崇高”及儕類王朔、楊絳的一段言說,似乎觸發(fā)于胡河清這“避來避去”四個字,但胡君此“避”乃指“隱”,內中的精義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而所“躲避”者卻斷非余杰所說的“崇高”,在胡河清的語境里,這種“避”要比那種“每飯不忘君”的趨附更給人理直氣壯的印象。有意思的是,余杰選擇了與胡河清完全相同的一手資料,立論卻正好南轅北轍:楊絳本文里那處微言大義的“掛簾”之舉,在胡河清看來其中“凝聚了孫子兵法的精要”,而余杰則把它視為“對莊周‘逍遙游所作的現代闡釋”;胡河清認為楊絳乃“文章家而能兼具對于蕓蕓眾生感情領域測度之深細與對于東方佛道境界體認之高深者”,既有隱者風,且具俠者氣,而余杰眼中的楊絳,卻徒具“躲避的聰明和退守的逍遙”。
從技術層面上講,這屬于錢鐘書所謂“反仿”。因為余杰的文章大致上可以說是對胡河清的反仿,所以行文過程處處見出對胡文立義的刻意拆解,破義的理路既定,運筆之時就失了權衡,演繹性的發(fā)揮的成分多了一些,對楊絳寫作姿態(tài)的復雜性缺乏足夠的體認。從《干校六記》,到《將飲茶》,再到《洗澡》,楊絳始終如一地據守知識分子本位的寫作立場,尤其是其中“我們”與“他們”意識的尖銳對立,更深刻地凸現了文革與前文革時代知識分子的艱難文化處境與精神鋒芒。
襲用之外,余杰文章中的錯訛之處也時有所見:
五十年代初,新政權邀請陳寅恪北上任學術要職,陳約法三章:“不學馬列,不參加會議,不見高官顯貴。”余杰《心靈獨白》(二)第四十七則謂陳寅恪“如此不識時務,日后只能落得個目盲腳臏的悲慘下場”。此說對個體遭際與歷史邏輯的截搭有些附會。陳寅恪跌斷腿骨是在一九六二年,目盲則是一九四七年事,非五十年代之“日后”落得之下場。一九六七年先生《我的聲明》中明言“我雙目失明已廿余年”,早在一九四五年,其《目疾久不愈書恨》詩中有“天甚廢我是耶非,嘆息萇弘強欲違”之句,可見那時候已近于失明。順帶一句,在《火與冰》里,余杰說陳寅恪“看透人世滄桑而不作鄉(xiāng)愿之人,這需要阿基米德支起地球的勇氣”,到《鐵屋中的吶喊》,卻稱陳寅恪“明哲保身,自覺疏離于社會大眾,與時代進程之間劃上一條深廣的鴻溝,也就喪失了自身的文化活力”,這結論也下得兩廂捍格。
同一則里還提到一則掌故:某次清華老同學聚會,吳組緗曾對錢鐘書說過一句冰冷的話:“你的著作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自己。”事后錢鐘書回寄一套《管錐編》給吳先生:“我的書,你都沒讀懂!”接下來,余杰指出:“吳先生去世了,而錢先生成了一個活的神話。吳先生去世后,沒有人敢質疑這個神話?!边@里需要澄清兩點:其一,吳組緗對錢學的“質疑”并非空谷絕響,之前之后都有更別致或更聳聽的言說。九十年代錢鐘書聲名日隆的過程始終伴隨著形形色色的駁難。由于對錢氏文藝、學術文本的認知的不能、不屑、不愿和總是不著調,許多論者對錢鐘書道德文章的評判往往建立在與張三李四各色人等的比照的基礎上,魯迅、胡適、陳寅恪、顧準等前賢和時賢都曾被順手拿來“光照”錢鐘書,結論自然頗有些不堪。不過這類比較還算是有章法可尋的,此外像余杰的校友某人聲稱錢鐘書的文章只比汪國真多了酸、澀、霉三味,另有“某某如是說”者雖承認連《談藝錄》尚未讀竟,卻譏錢學為皇帝的新衣,謂“若無《圍城》,錢鐘書在中國文化史上之地位將薄如紙”,這種靠修異操而謀大名、不讀錢著而敢辣手滅錢的舉措,恐怕就不是吳組緗先生的“質疑”所能望其項背了。至于吳先生說錢著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自己,這也是質疑錢學者最常拈弄的話頭(余杰自己的說法是,“在管錐編中,我讀到了密密麻麻的注釋,而錢鐘書自己的面目卻模糊不清?!保⒎菂窍壬讋?chuàng),錢先生的摯友文懷沙教授也曾戲言錢氏為文往往甲說乙說丙說丁說唯吾不說,香港學者宋淇對這種看法有專門的辨正,筆者的朋友周月亮兄有一說更簡明扼要:你替吾說,他替吾說,不必吾說。其二,錢先生謂吳先生未讀懂其書,非賭氣自辯,乃坐實之言。認真讀過錢著的人,不會下那種輕佻的斷語。六十年代福柯的《詞與物》出版后,薩特撰文稱此書“缺乏真正有創(chuàng)見的思想”,??聦λ_特的信口開河表示遺憾:“薩特忙于許多極其重要的工作,他從來沒有讀過這本書,因此,他所說的與我毫不沾邊?!北M管把錢鐘書掛在嘴邊已成為時髦,《管錐編》等文本的實際遭際比《詞與物》強不到哪兒去。另,在此一則中,余杰說錢鐘書在文革期間“拼命抓《毛選》英譯本編委會負責人這根救命的稻草”,但對這“拼命”的抓法語焉不詳,愿有以教我。
《心靈獨白》(二)之第六十四則提到“梁(漱溟)又以一篇論佛理的文章,毛遂自薦于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得破格聘教授,在北大講印度哲學”。實際上,梁漱溟獲北大教席并非毛遂自薦而是為蔡元培慧眼所識,他在北大也只是講師而非教授。一九一六年底,蔡元培應教育總長范源濂之邀從歐洲回國接長北大,途經上海時看到梁漱溟發(fā)表在《東方雜志》上的《窮元決疑論》,讀后頗感興趣。此后不久當梁漱溟經人介紹前去拜訪時,他便當面邀請梁漱溟到北大教印度哲學。次年十月,梁正式任北大哲學門講師,時年二十四歲。
《心靈獨白》(四)之第十一則:“一名美女的感召力勝過千萬名政治教導員。僅有‘愛國主義是遠遠不夠的,而這一點,美國早就明白了,二戰(zhàn)時候他們便推出瑪麗蓮·夢露作為軍中女神,果然令士氣大振、所向無敵?!贝颂幍默旣惿彙袈队姓`。夢露一九四六年方才進入二十世紀??怂构?,成名在二戰(zhàn)之后,余杰所說的軍中女神,或許是指麗塔·海沃斯,戰(zhàn)爭期間,許多士兵高呼海沃斯的芳名沖向敵陣,她的大幅玉照還被貼在第一顆原子彈的彈頭上。另外像二戰(zhàn)時期的英國著名女歌手薇拉,也曾對激勵士兵的士氣發(fā)揮過相當的作用。
《年輕氣盛說文章》里說“佛家有所謂‘黃龍三關之說,曰:第一境界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第二境界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第三境界是‘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薄包S龍三關”乃禪宗史上最著聲名的公案之一,“三關”與三種境界無關而是分指:眾人皆有生緣,汝之生緣何在?我手何似佛手?我腳何似驢腳?至于余杰所引的三種境界說雖更常為論者拈弄,卻是源出黃龍慧南的后學青原惟信禪師之口。
《晚年悲情》里,余杰認為:“就個性而言,錢鐘書比曹禺更軟弱?!卞X鐘書、曹禺原本清華同門,與顏毓蘅鼎足而稱“龍虎狗三杰”,三杰后來各有所成,都是文史領域不可多得的異數,但之間的相與過從卻頗為散淡,這多少也透露出他們?yōu)槿恕槲闹救さ牟町?。曹禺說“人家錢鐘書那是真學問”,欽佩之情溢于言表;沒有看到過錢鐘書對曹禺的直接評價,不過《七綴集》里曾提及“當代名劇《王昭君》的主題思想”,說該劇寫漢妾辭宮“簡直竟是良緣‘嘉會,歡歡喜喜,到胡人那里去‘揚蛾入寵了”,似對此劇之歷史觀不以為然,也即魯迅所謂“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那些古老話?!保ā遏斞溉返诹淼?01頁)當然錢氏只是就劇論事,并未以意逆志推及作者??偟膩砜矗X、曹二人的交往并不多,大體上可以說是和而不同。曹禺在建國后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與大多數的當代作家沒什么二致,基本上是積極地順應主流。五十年代,曹禺在《胡風,你的主子是誰》這類聲嘶力竭的文字里不乏劍拔弩張的豪放,但究其實,那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軟弱罷了。黃永玉說他“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導致曹禺萎縮的病根里,除黃先生指出的勢位心理的作祟,軟是重要的一端。述及文革時的遭際,曹禺有如許悲苦之言:“他們逼著你招供,供了以后不但別人相信,甚至連你自己也相信,覺得自己是大壞蛋,不能生存于這個世界,造成自卑感,覺得自己犯了大錯,不要寫戲了,情愿去掃掃街。這種自暴自棄的思想就產生了。這種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還厲害?!弊员案惺菨撘衷诋敶R分子心底的一份隱痛,在無產階級面前,這個向來被認為又臭又硬的群體中的大多數成員將他們傲岸挺拔的身姿彎成低度的銳角。被擊倒在地并不丟人,因為要直起來的欲念還在,但許許多多的人是自己臥下去的,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下場,這是人生最大的悲涼,曹禺便蹈入了這種悲涼: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大壞蛋了,自信已作鳥獸散,軟到此處方徹骨。多少有高深學理支撐的人失去了對人類生存境況中基本是非的判斷與識別力,然后輕巧地把失誤歸咎于自己對迷亂的政治格局的茫然不識,這是一種怎樣的荒謬??!與曹禺的積極迎合與介入不同,錢鐘書的生活與學術取向呈現另外一種路數。他自稱是個比較retired(不問世事)的人,處事與治學始終保持不卑不亢的低調,這種低調來源于他冷眼觀世的睿智與清醒。人至察則無徒,在先生自己,或有獨坐孤峰頂的凄清,在人,則多以之為不近人情。四十年代巴人化名罵錢先生以上帝自居,近日余杰在致錢理群的信里也斥責“錢鐘書沒有或者很少有關愛和悲憫的感情”,雖失之皮相,也非空穴來風。但正是這種清醒,使他在五十年代以后此起彼伏的喧囂的狂熱中避免了理性的放逐與人格的自棄,誠然,錢鐘書的姿態(tài)與陳寅恪的拒不合作不可同日而語,但畢竟也存了一份柔韌的自強,這內在的柔韌性會在具體而微的生活細節(jié)里脫穎而出,比如他對江青點名邀請的堅拒等等。所以,在價值取向方面,見人見智,你盡可以崇尚血脈賁張,卻不能因此而把波瀾不驚視為異端。何清漣先生的一段言說可以為許多無力兼濟天下者懸之座右:“任何學者都沒辦法超越自身所處生存環(huán)境的限制,這實在需要生存智慧與技巧,很少有人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但有一點卻是現代知識分子應該做到的,即與政治保持一定的知識距離。某些人對知識分子與政府的關系的理解很奇怪,總以為在支持還是反對兩者之間,非此即彼。他們沒有想到還有一種‘費邊社精神,即不合作,不激烈對抗,堅持自己的獨立思考,與政府保持一定的知識距離,履行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責任。要容忍文化的多樣性,也要容忍學者治學方式的多元性。我們仍然缺乏這種精神?!蔽蚁嘈佩X鐘書是那個時代極少數沒有留下道德敗筆的知識分子和寫作者之一,這是他做人的過硬之處。黃永玉謂錢“在道德上是個了不起的人”,這是一個能經得起推敲的斷語。《宋詩選注》序言里引用過幾處語錄,當時曾因選目與征引頻率過低而招致過激烈的批判,盡管如此,三十年后,錢鐘書坦承那是“自己盡可能適應氣候的原來物證”,并對彼時彼地自己虛與委蛇的生存心態(tài)了無遮掩,“在當時學術界的大氣壓力下,我企圖識時務,守規(guī)矩——我個人學識上的缺陷和偏狹也產生了許多錯誤,都不能歸咎于那個時候意識形態(tài)的嚴峻戒律”(《模糊的銅鏡》)。這也許算不得高風亮節(jié),但至少需要一份勇氣。我始終秉持這樣一種觀念,在當代文學的前文革時期,作家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遠比其文本建設的意義要重要得多,像趙樹理毅然擱筆留下的空白就遠比浩然的喋喋不休更富意味。所以,你閉口,或許耐人尋思,你饒舌,終將留下空虛。太多的人可以也應該在這個標高下清夜自量。七十年代末,在錢鐘書與巴金等人呼吁自省、自懺的同時(史鐵生曾專門為呼應錢先生的吁請寫過一篇散文《文革記愧》),曹禺有如下的說法:“提倡‘良心這個詞,也沒有什么大錯誤。我是不同意這樣一種寫法:把社會的什么黑暗和問題都描寫出來展覽,似乎這樣就是盡了作家的責任,發(fā)揮了作家的正義感。”說提倡良心沒有什么“大錯誤”,難道還有什么小錯誤可以挑剔?描寫黑暗固然并不是作家盡責的惟一途徑,可它算不算正義感的題中應有之義?對良心的規(guī)避,對作家社會責任感的別解,在在都表明曹禺仍然堅硬地保持著他一貫的軟弱。
與跳樓、沉湖的傅雷、老舍比,沒有以身殉道的錢鐘書與曹禺都是從亂世里茍且偷生過來的弱者,在這相同的弱里,卻分明存在著軟硬的次第。在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前,我不得不說,曹禺是比錢鐘書更沒有出息的文人。余杰的老師韓毓海先生說得好:“重要的并非是否采用這種老舍式的方式,而是‘人活天地間和‘天地良心這兩句俗語使我們能夠透過世俗的純粹動物性生存本能而窺到人作為‘良知的終極性價值關懷,在這個意義上‘知恥與‘羞愧與‘以死相抗同樣付予生命以批判,超越自身,不斷走向人的完善的崇高感,同樣使我們能夠在不乏苦難的天地間活得堂堂正正,像個人樣。”(《鎖鏈上的花環(huán)》P141,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5月版。)
在《先生意氣》里,余杰對其一位做學問做到弄誰都覺得“好玩”的業(yè)師推崇備至,這是他體貼文心的邃密之處,“‘好玩兩個字的背后,是一種罕見的生命情趣:一個真正的學者,必須在學術中找到‘好玩的東西?!闭\哉斯言,一個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倘能以“好玩”的平常心來看待自己的研究對象,就不至于因情有獨鐘而論多獨斷以至獨尊,也便獲得了一份逍遙、自在??上Ф嗌巽@它故紙驢年去的從業(yè)人士,都直把學問作了混博士升教授的梯渡,“好玩”二字,何從談起呀。錢鐘書在給周振甫的一封信中嘗謂“拙著不易讀者,非全由‘援引之繁、文詞之古,而半由弟之滑稽游戲貫穿潛伏”,倘要用最簡練的語詞來形容錢鐘書的文本世界與治學意趣,我們實在找不到比“好玩”更合適的字眼了,而標舉此種飽含生命情趣之大境界的余杰為錢鐘書所做的定位卻是:優(yōu)秀的注釋家而非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慈它c菜,這則是少年余杰的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