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好事哉
一
文友之間最近交換的全是有關(guān)“長江《讀書》獎”評選活動的種種意見。先是吃驚,繼而覺得對此項活動發(fā)表議論純屬多此一舉:在人人不拿白不拿的世風薰陶下,要求“長江《讀書》獎”的評委們不“近水樓臺先得獎”,豈不是要求他們“舉世皆濁我獨清”,評論者們憑什么要求人家不按時下通行的腐敗規(guī)則辦理?難道有誰給了評委們一筆豐厚的“養(yǎng)廉銀”?
代“長江《讀書》獎”評委們抱不平的同時,我便開始思考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設(shè)若此次獎項沒有涉及到數(shù)額如此巨大的獎金,情況可能會簡單一些。二是評委們?nèi)绻磭H慣例辦,也不會導致眾口洶洶。我仔細翻了翻“長江《讀書》獎”評審公告(載于《讀書》雜志2000年第6期末三頁),尤其是看到第四項讀者評選著作獎的五篇沒給定書目、僅僅由讀者群體自發(fā)推選出來的候選書目時,便覺得大筆獎金當真害人不淺,因為正是這大筆“阿堵物”以及學術(shù)界相倚相靠的機制使評委們已沒法超越利益牽制,做出了眼光遠低于讀者群體的如此判斷,弄得非議迭起,讓世人看低。況且,評議者們就算自己來主持這一獎項的評議工作,就敢保證自己定然能超越利害計較,達到“公平、公正、公開”這“三公”原則的要求么?好在筆者平常也好讀書,對學界情況多少有些了解,這次被推選的書籍有不少我也曾讀過,于是便產(chǎn)生了主持“長江《讀書》獎”評選活動的欲望,因無獎金之嫌,又是匿名評審,無得罪學界大佬之虞,只不過在紙面上過一把癮,算是考較自己對學界情況的了解程度吧。
二
先是確定評選規(guī)則。愚意以為,由著名的《讀書》雜志主辦的所謂“長江《讀書》獎”評選活動,顧名思義應該是由讀者推選,因為《讀書》雜志的讀者在國人當中,當屬有些文化層次的人群,這一點也一直是《讀書》雜志引以為自豪的。簡言之,《讀書》雜志的讀者喜歡讀的書(或文章)應該說在思想性、學術(shù)性方面有一定代表性,以此為評選規(guī)則,大致上錯不到哪里去。
再來看評選出來的得獎著作。
以特別榮譽獎得獎著作《費孝通文集》為例,因不涉金錢,僅是特別榮譽,故此可以斷定此獎與金錢腐敗無涉,而與學術(shù)界之風氣有涉。筆者不知這榮譽授予的標準是什么?是作者的政治地位還是學術(shù)地位?還是著作的政治影響或?qū)W術(shù)影響?如以作者的政治地位為準繩,費老的地位似乎遠不如某些選集的著者顯耀,學術(shù)地位也從來不是學界執(zhí)牛耳者。如以政治或?qū)W術(shù)影響為準繩,費老一生只有兩本書,一是調(diào)查報告《江村經(jīng)濟》,二是論著《鄉(xiāng)土中國》能夠立于后世。但論其影響,卻遠不如與其同時并世而立的范文瀾、郭沫若甚至后起的胡繩先生。范、郭二位的著作當年挾政治影響之威與兩先生在學術(shù)界位勢之尊,凡治學者案頭必備一套,相信四十歲以上的學者,大多數(shù)人都讀過范先生編的《中國通史》以及郭老的《中國通史簡編》《十批判書》,只要是老實人,大多也不敢以脫離其思想影響自矜。而胡繩先生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也為學人所熟知,從其所涉問題的重要性與影響力之大,費著都遠遜于這幾位學界前輩——這樣說有點得罪費先生,但請費先生海涵,因智者自明,本無須后生小輩來言三語四,要怪只能怪這次評選活動,是評選結(jié)果迫使筆者開罪費老。
不過時移勢易,能經(jīng)得住時間淘洗的往往是有生命痛感且以良心面對歷史的著作。前面三位先生的著作因種種原因現(xiàn)在頗遭非議。所以筆者建議這項特別榮譽獎應該頒給韋君宜先生。因為她在臨終前以大徹大悟之心,從容面對一生經(jīng)歷,寫下字字瀝血的《思痛錄》。如果以社會良心為準繩,韋君宜先生靈臺澄澈后承認自己一生長期從事的工作都是在編造與出版謊言,應該獲此特別榮譽,這總比將許多應景之作收進去的《費孝通文集》要好得多,對后世的示范效應也好得多。
專家著作獎共評了五本,其中四本如《文化交流的軌跡——中華蔗糖史》《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應該都屬于史學著作范疇,且是較狹窄的思想史領(lǐng)域。曾是顯學的歷史學近二十年垮得稀里嘩啦,原因有二:一是史學研究體系有嚴重問題,二是中國歷史作為統(tǒng)治借鑒的作用已經(jīng)喪失,因為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全部都是新問題。在歷史學很不景氣、史學已成“死學”的今天,“長江《讀書》獎”力挽狂瀾于既倒,將大部分獎項慷慨地送與已經(jīng)步履蹣跚、日薄西山的史學界,應該有助于史學復興,但相信這幾本發(fā)行量均不很多的書,《讀書》的讀者們大概很少讀過。憑良心說,這四本書都可算入出版后中國文化史沒有增添太多的光彩,不出版也未必有什么太多遺憾的著作之列。倒是被專家評委們遺漏的另一部史學著作如茅海建先生的《天朝的崩潰》一書,算得上史學界一顆明珠。這部書徹底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在史學體例上一空依傍,認真梳理了中國歷史上最繁雜難解的鴉片戰(zhàn)爭時期,給中國的史學界帶來了生機,其影響遠非上述四本著作所能企及。沒有這本書,中國當代史學定然會有遺憾。從讀者投票沒有遺忘茅海建《天朝的崩潰》一書來看,評委“專家”們自應檢討“為什么我們的靈臺竟還不如讀者們澄澈”這一問題,以免下次再犯類似錯誤。
最值得討論的自然是《汪暉自選集》。這本書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筆者手頭也有一本。該書共收了四組文章,第一組是“韋伯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充其量可算作較好的讀書筆記,沒有原創(chuàng)性;第二組名為“個人觀念的起源與中國的現(xiàn)代認同”,主要研究章太炎與魯迅思想;其余三組則分別為闡釋近現(xiàn)代思想中的科學概念、闡釋啟蒙理念、論述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民族主義政治與文學問題。說老實話,里面的文章大都屬于讀之無味,也無新鮮的思想火花迸出那一類,與中國思想界當前的同類研究相比,并無創(chuàng)新之處。用一位老前輩的話來說,連文字都有欠清通。我一直奇怪,為什么汪暉先生以此等文字在中國能享有如此之大的聲譽?真是世無英雄么?有人說文集不能獲著作獎,道理成立,但現(xiàn)在就退一步承認文集可以獲獎,也輪不到汪暉。只說同是為文的朱學勤,他先后出過的兩本文集《風聲、雨聲、讀書聲》《書齋里的革命》中就收有不少佳作。我至今還記得讀他《我們需要靈魂的拷問》《思想史上的失蹤者》那些思想文字俱茂的文章時心中所燃燒起的激情。九十年代知識界的熱門話語,幾乎都與他有關(guān),比如文化討論熱,比如重讀顧準,比如尋找“六八年人”。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三兩年”的今天,一個人能在十余年內(nèi)引領(lǐng)知識界話語并保持強勁不衰之勢,是不應該被這個據(jù)說是很重要的獎項遺忘的。
再說文章獎。這個獎共評了四篇,說老實話,對評溫鐵軍先生那篇《三農(nóng)問題:世紀末的反思》我是心服口服,因為溫先生厚積薄發(fā),以高屋建瓴之勢,挾多年沉潛研究之功,將一個半世紀的“三農(nóng)”問題寫得非常透徹,研究農(nóng)業(yè)問題的學者們大多自認自己為文也難達到此等高度。而其余三篇說老實話我看不出太多的佳處,讀讀可也,但說它們思想創(chuàng)意與文字水平高出于《讀書》的其他許多文章,恐怕也是評委們的眼光獨到之處吧。
三
值得肯定的是“讀者評選著作獎”這一項。因為這是讀者們自己選的,沒有利害考慮,也沒有與學界大佬相倚相恃之利益計較,倒還真是選出了幾部有口皆碑的佳作。
愚意以為,這些著作中,首推何清漣的《現(xiàn)代化的陷阱》一書。自一九九八年此書一出,僅從當時的評論來說,就有風生雷動之效,成了黨政軍學企各界人士爭讀的著作。溯其原因,主要在于這本書是作者出于知識分子的良知與道德勇氣,用“最經(jīng)濟的方式,解釋了最難纏的現(xiàn)實問題”,將中國改革過程中權(quán)力資本化這一過程解剖得相當透徹,對中國未來走勢(拉美化傾向)也預測得相當準確,牢牢地把握住時代脈搏。此書的意義還在于其對中國學界那種依附權(quán)力的廟堂之作,比附西學的空疏學風形成了巨大挑戰(zhàn)??梢哉f,這本書的許多看法不但成了許多中國人現(xiàn)在認識中國問題的出發(fā)點,也激起了許多原來對社會科學不感興趣的讀者對社會科學的興趣。同為三聯(lián)書店主辦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評選二十五位時代人物時,只挑選了一位知識界人士作為代表,那就是何清漣,文中譽其“代表了中國改革的良心”,算是有眼光之舉。而另一評論更認為“昔有斯托夫人之《湯姆叔叔的小屋》、卡遜夫人的《寂靜的春天》,何清漣《現(xiàn)代化的陷阱》完全可以與之比肩而立”。眾所周知,《湯姆叔叔的小屋》是南北戰(zhàn)爭解放黑奴運動的導火線,《寂靜的春天》是現(xiàn)代環(huán)保運動的先驅(qū),這評價可謂不低。
茅海建先生《天朝的崩潰》前文已評過,此處不再饒舌。這里再談陸鍵東先生的《陳寅恪先生的最后二十年》一書,此書當年之熱銷情景,讀書人應該記憶猶新。這本書打動人心之處在于:作者通過解構(gòu)陳寅恪先生最后二十年生活,將中國知識分子與當時政權(quán)之間那種至今仍然讓人無法坦然面對的關(guān)系作了透徹的分析。一代文運,一代國運都已通過傳統(tǒng)史學的最后代表者作了很有意義的展示,讓人唏噓之余還能想得更多,更深,更遠。
錢理群先生號召大家《學魂重鑄》,其情也慷,其辭也慨,大概讀過這本著作的人都能領(lǐng)略其風采,也會被浸染于書中的道德激情所深深感染。古人云:知易行難,錢先生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重鑄學魂”這一偉業(yè)就由錢先生在“長江《讀書》獎”評選活動開始做起,以慰天下讀書人敬重先生之心。
不過讀者的選票雖然集中在這幾本著作上,但從前三個獎項的“評委集體行動的邏輯”推斷,不敢保證這幾本書在復選中就能公允地評出來,因為選票的數(shù)量也大有可操作余地。有人說,為了讓這次評選活動免于恥辱,評委們最好是讓《現(xiàn)代化的陷阱》當選。其實,這本書就算是當選,恐怕也未必能讓這次評選活動免于恥辱。倒是何清漣女士如果去領(lǐng)這個獎,恐怕有負天下讀書人之心。
僅從讀者們自發(fā)推選的著作與評委們選出的著作來看,其思想性、公共性、學術(shù)造詣及文字的流暢都高下立判。讓人不由得想起偉大領(lǐng)袖那句“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來。那話我一直不太喜歡,因為“群眾”這一有太多政治色彩的集體名詞曾被濫用得太厲害,但這次卻又不得不承認其正確性,真是讓人頗為傷心。
可以說,這次“長江《讀書》獎”評選活動的結(jié)果真是有點侮辱《讀書》雜志的讀者的智慧,大傷讀者之心。而且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如果每年用一百萬余元的巨獎做為杠桿,鼓勵知識界從事那些類似于“乾嘉學派”那種于國事無補、于學術(shù)其實也無多大裨益的“純學術(shù)”,與中國現(xiàn)在的社會現(xiàn)實需要似乎也太脫節(jié)了吧?“文化與資本相結(jié)合”竟然開出這么一朵花來,恐怕讓今日知識界人士難以面對后人的詰問。
余也好事,在這次鬧得沸沸揚揚的“長江《讀書》獎”評選活動中,在紙面上充當一下評選活動的主持人,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筆者的評點得當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