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曉棠
“我覺得自己是一件質(zhì)地貴重、做工精細但式樣又過于古典了的衣裳,總可以吸引一些目光,但要人家買下來又覺得不實用,是奢侈。”這是一個自稱是我的讀者的女孩子寫給我的信,看到這段文字時,我便有見她的欲望,她叫蘇典藍。
她在南頭上班,我們約了時間在南頭四海公園里的一個茶樓里見面,她來得早,站在公園門口等我,一件深藍色真絲立領(lǐng)短袖配一條白底碎花長裙,皮膚非常白,質(zhì)地很細,“薄面含嗔”四個字跳入我腦海,一下子我就確定這是我要找的人。我笑著說:“你讓我想起林妹妹。”她也笑,“我是林妹妹的老鄉(xiāng),蘇州人?!薄澳愕臉幼痈蚁胂笾械囊粯?,很討人喜歡呀?!薄靶r候我跟媽媽去看相,看相的老婆子說我生貌不生緣,是真的,別人的愛火花一碰就燃,可不知怎么到我這里就光見著冒煙,等下去,不但不見火苗就連煙霧都沒了?!碧K典藍講話的方式也像林妹妹,沒有過多的細節(jié),通身就是一種姿態(tài),一個聲音。
我18歲談戀愛,我的男朋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也是我哥的同學,好像從我意識到男女之事起,大家就把我們看成順理成章的一對。他大學畢業(yè)后在機關(guān)工作,我讀的是大專,畢業(yè)后在一家公司做會計,那時我父母開了一間自己的服裝廠,主要是來料加工,我當時的生活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屬小康。不知你有沒有去過蘇州,蘇州的日子是屬于那種寧靜熨貼的感覺,如果不是遇到胡,我想我現(xiàn)在肯定為人妻為人母了。我現(xiàn)在多么懷念我們蘇州甜甜的小食。
胡是來蘇州談生意的上海人,我們是在銀行門口相遇的,他主動過來搭訕,向來我討厭與陌生男人搭話,但見了他,我真的有一種在箱底壓了多年突然被人抖了出來的感覺。
人群里,我看見瘦削的他一甩一甩地走過來,心里有種很確定的感覺,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他穿一件藏青色小領(lǐng)口西裝。胡在上海有妻有女,剛開始,我們都很克制,我們像熟悉的朋友一樣吃飯聊天,他在蘇州呆了一星期便回去了。
他回去的第二天,又到蘇州來,風塵仆仆跑到公司來找我,一見面,他便緊緊地擁住我說:“我想你!”我哭,心里也巴不得就此沉湎下去,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只要他!我們那時認識僅僅一個禮拜。
“你信不信真的有前世的約定?”蘇典藍搖搖頭,“我那時就像是中了蠱般,一頭栽進去了?!焙肄o職跟他去上海,他決定離婚,那時我心里很亂,患得患失,事情來得太快,我無法做出決定,我不知道怎么跟家人講。那時已經(jīng)接近新年,天氣很冷,我們倆坐在他住的酒店里,誰也不說話,我不喜歡空調(diào)吹出來的熱風,很燥,他總是把我的腳放在懷里焐暖。他跟我說,“如果能去一個地方,我們不要管別人,也不要別人來管我們就好了?!蹦嵌螘r間,胡在蘇州上海兩地跑,他跟妻子離婚的事也在協(xié)商。
不久,我男朋友就發(fā)現(xiàn)了我跟胡的往來,我不想騙他,把我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我提出分手。他當時很傷心,要我考慮清楚,我來不及考慮清楚,事情就傳開了,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家人很不理解,為什么我要跟一個長我20歲的男人在一起,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會哭。我的父母在當?shù)匾菜闶怯悬c頭面的人物,這件事令他們大失顏面。我那時聽到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可恥”,人前人后抬不起頭。胡知道了馬上在上海幫我找了一份工作,他到我家接我,向我父母保證他是真心愛我定會好好照顧我。我的父母非常生氣,罵他勾引小姑娘,母親威脅我說只要我敢跟他走就永遠不要再回這個家門。胡站在門口不肯走,母親哭著對我說,你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家,家里又不缺錢花,干嘛搞得自己妻不妻妾不妾的。母親這么說了,我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鐵了心跟他走。
到了上海,我們便同居了,胡的妻子本來答應(yīng)離婚的,但因為我的出現(xiàn)她又反悔。我才知道,上海的壓力遠比蘇州大很多,胡為離婚的事搞得焦頭爛額,他的親戚朋友全都反對他離婚,他的生意那時也在走下坡路,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么拖著,好像哪里都容不下我們。胡那時開始喝酒,他說他沒地方去只有在酒里躲著。胡總覺得虧欠于我,好幾次我想回蘇州去,他又堅決不允,他說他定要讓我作為他太太風風光光堂堂正正地回蘇州。
那時我心里也很苦,畢竟我是一個入侵者,是我破壞了人家的家庭,事情件件都不如我們最初設(shè)想的那樣順利,我們開始吵,吵了又好,好了又吵,然后我們相擁著哭。
后來胡的妻子終于同意離婚,條件是要伍百萬。胡同意了,他說,為了我,他什么都可以放棄。
婚是離了,胡卻快樂不起來,他的公司缺乏資金周轉(zhuǎn),本來蕭條的生意更是一蹶不振,后來連正常運作都無法維持,胡的親戚朋友也不理他,都說他為了一個女人,搞垮了事業(yè)是活該,而我就是那個禍國殃民的女人。胡索性不上班,每天喝酒。我們的爭吵開始升級了,從前我們怎么吵都有一個共同目標,我們想在一起,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居然不惜用最惡毒的話來射殺對方。他頹喪的樣子,讓我溫柔不起來,而他總認為是我導致了他的今天。我也委屈,我自認沒有圖過他什么。
胡那時提出要結(jié)婚,這次輪到我不愿意了,我不愿意自己爭取了那么久,爭取來一個醉漢。他冷冷地說,你就不肯受一點委屈嗎?他認定我是不肯跟他受窮,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總覺得我們付出了許多,卻不懂得好生經(jīng)營,我一說不愿意看到他每天醉熏熏的樣子時,他就冷笑,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從前在一片反對聲時我們有彼此,現(xiàn)在掃清了阻礙,胡居然成了我的對立面。
我看得出胡開始后悔了,他借口看女兒經(jīng)?;氐角捌尢帲钠拮幼约洪_了家美容院,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如果借助于他前妻的財力,胡也許可以重頭來過的,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而那筆錢,就是當初他急于跳出婚姻的“贖金”。
“一個現(xiàn)代版的《傷逝》?!碧K典藍轉(zhuǎn)頭望著我,神情幽怨。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她自顧說下去:“我那時才懂得魯迅何以說‘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碑敃r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不敢回蘇州,當初任性地離開已經(jīng)傷透了父母的心,蘇州也無我的立足之地,這個樣子回去只會招來笑柄。那時我跟胡,都處于半癲狂的狀態(tài),常常是前半小時兩人愛欲交纏,后半小時彼此都不惜用最難聽的話來傷害對方。他常常莫名其妙地闖到我上班的辦公室,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反復(fù)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都覺得很累,我們開始講到要分手。一次大吵之后,我們決定分手,我來到了深圳。
我來深圳不到一個月,胡又追到深圳來,執(zhí)意要接我回上海。他當時跟我說,我走了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了我,他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了。我也想我們起起伏伏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掙扎到可以在一起,于是我又跟著他回到上海。那時,我們都下定決心要好好過日子,胡把車賣掉了,以我的名義開了間時裝店。我細致努力地打理那間鋪頭,也許當初我們在一起就是違背了天意,老天爺硬是不肯讓我們有翻身的機會,生意差得一塌糊涂。那時我們已經(jīng)少吵了,小心翼翼維持著,越維持到最后我心里越明白,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像是人掉進了沼澤地,向上掙扎得越厲害沉得越快。胡總是嘆氣,感嘆他老了。
胡一直也沒有再提結(jié)婚的事了,而我很不小心地懷了孕,那是我第二次懷孕,第一次懷孕時他還沒有離婚,我別無選擇地把孩子流掉了。而這一次,我在醫(yī)院一拿到化驗的結(jié)果,想也沒想,立刻把孩子做掉了,我甚至沒有通知他。回去后我才跟胡說,他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淚流滿面地問:“我真的那么沒用?我們的孩子都養(yǎng)不起?”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他真的是老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臉,那種很熟悉的溫度和觸覺,我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哭不出來,反而安慰他說,以后會好的。但就在那個時候,我清楚地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以后了,真的!那份確定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感覺。
后來我跟他講還是想到深圳來,雖然我已經(jīng)不再指望什么,但他沒有更多地挽留我,還是讓我很失望。胡還是每天喝酒買醉,我習慣了,他有時喝醉了回來,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我也懶得扶他,我的心腸就這樣一點一點變冷變硬。工作一聯(lián)系好,我就走了,聽說我走了之后,他又回到前妻身邊。
我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是朋友幫忙找的,我第一天來酒樓上班,老板娘就跟我說,你不如去當小姐,賺兩年錢再說。她說看我的樣子是吃不得苦的,我在她那里做會計包吃包住一個月只有600塊錢。當時別說600塊錢,就是不給錢,有個安身的地方我都滿足了。
安定下來后,慢慢的也有一些男孩子追求我,但我總也無法進入狀態(tài),一次戀愛把我的真情已輸?shù)闷吡惆寺洌茦墙佑|的人也很雜,我怕了。我哥哥寫信給我說我父母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希望我回蘇州去,因為世道不景氣,我家的服裝廠也關(guān)門了。哥哥的信讓我很傷心,我覺得非常對不起父母,我沒有回去,從離開家到現(xiàn)在有5年了,我一次也沒有回去過,不是不想回去,是沒臉回去,我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是要賺得很多很多的錢,然后回蘇州幫助父母把工廠重新開起來。可是憑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能自保就不錯了,有次我半開玩笑跟同事講,要有人養(yǎng)我就好了。同事講,依你的條件,只要你肯,大把男人想養(yǎng)你。
真的有一個男人就找上門來,一見面就跟我談價錢,像是買牲口,我拒絕了。倒不是我清高,如果他稍微婉轉(zhuǎn)一點,哪怕是假情假意也跟我套套近乎,請我吃吃飯看看電影,給我一個半推半就的機會,我可能都會答應(yīng)他的。我今年已經(jīng)26歲了,抓到的只有青春的尾巴,我已不相信什么愛不愛了,這不重要,人有體溫,沒有愛情不會凍死,但會餓死。
“我是不是在找借口放縱自己?”蘇典藍看著我,“有時候我真的想就此沉淪下去,這日子過得真的很累?!蔽覇柼K典藍:“如果你父母知道你的錢是怎么來的,你以為,他們會接受嗎?”她哭了起來,哽咽著說:“我能堅持到現(xiàn)在,就是因為他們?!蹦敲矗蛨猿窒氯グ桑。ň庉嬛x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