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
在去芝加哥的旅途中我們往往過著日日相似的生活。穿過熟悉的街道和馬路,登上熟悉的地鐵和公交車,走進熟悉的大樓和房間,碰到熟悉的面孔或點頭微笑或視而不見。這種熟悉給我們的生活打上了安寧的底色,也定下了平庸的妝容。然而,我們的心并不甘于平淡與庸常,也許在一個意識剛剛清醒的早晨,也許在匆匆離開電腦房完成工作的時候,也許就在等候地鐵的人群中,我的思緒會掙脫現實的情境,想象群山與草原,想象峽谷與溪流,想象伸向天邊的那條路和路上那道迷人的陽光,陽光明亮耀眼如火焰點燃我的血液,靈魂在想象的云端輕盈地飛翔,但很快我又會被理智拉回現實的軌道,重新降落在當下的情境中,生命繼續(xù)沿著既定的方向悄然流逝。
1999年9月的一天,閃爍在以往歲月中那些如螢火蟲般明明滅滅的想象,變成了一個正進入倒計時狀態(tài)的“現實”。其實,從我拿到訪美簽證的時候起,就感到一條長路正從我的腳下開始,綿延東西,橫跨美國。與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必克制和遺忘,而是需要充實和完善。于是,從8月中旬我到達美國的第一天起,便重溫放棄了十年之久的英語,并且努力編織一個可以啟動的旅行計劃。
環(huán)美旅行可以選擇三種交通工具:飛機、灰狗和火車。面對計劃中漫長的行程,眾多的城市,頻繁地登機、轉機,再加上機場多數遠離市中心,乘飛機旅行顯然既昂貴又不方便?;夜房梢哉f是經濟實惠,機動靈活,一旦發(fā)現有趣的目標可以隨時下車。然而中國朋友告訴我,千里迢迢,灰狗不夠舒適;美國朋友又提醒我,漫漫長途,灰狗不夠安全。最后我決定乘火車旅行,相對而言火車安全舒適,而且可以邊走邊看,近距離看美國嘛。
一第二天上午,我撥通了1800-USA-RAIL美國鐵路的免費咨詢電話,按照電話的語音提示按了一大堆選擇鍵之后,我終于聽到了一個溫和友好的男聲。我把自己的旅行計劃全盤推出:“我住在柏克萊,打算從舊金山乘飛機去丹佛,兩天后從丹佛坐火車去芝加哥,然后再去波士頓、紐約、華盛頓、俄城、洛杉磯、圣地亞哥……你能否告訴我,離柏克萊最近的售票處在哪兒,票價是多少,我可以買火車聯票嗎?”在他問一答十的娓娓英語中,我豎起耳朵尋找著關鍵詞,串聯而成的答案是:像我這樣沒有綠卡的外國訪客可以買AmericanRailPass(美國火車通行證),這是一種價格優(yōu)惠的火車聯票,30天內有效,票價為375美元,我還隨手記下了售票點的地址。
放下電話,一首多年前的搖滾如瀑布穿越我的心:“我要從南走到北,我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誰……”太棒了!興奮之余又清醒起來,我的聽力完全準確嗎?立刻打電話給美國朋友,請他幫我再聽一遍。答案是除了遺漏的,聽懂的全部準確。有了RailPass,每一次乘火車還是必須買票,但不必付錢,只要出示RailPass就行了。
幾天后,我的先生收到了邀請他去講學的科羅拉多大學寄來的由舊金山飛往丹佛的機票。他的朋友陪我們去小站買好了RailPass和由丹佛去芝加哥的火車票。美國的火車票預售已經和機票一樣做到了全國電腦聯網,只要確定時間,你可以在同一個車站拿到你將要去的不同地方的火車票。
離開小站,坐在汽車上,看著手中的火車時刻表,一種感覺如窗外的暮色一寸寸地把我浸沒了:在路上,我已經在路上了,我的雙腳已經踏上了漂泊的旅程。恰如我的朋友所言,旅行其實在準備旅行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接下來的日子緊張而又忙碌,我到柏克萊大學圖書館上網查閱將要踏訪的那些城市旅館的電話和地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名,我根據電話號碼判斷著旅館離市區(qū)的遠近。兩天下來,我的記事本上留下一長串旅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是我漂泊長旅中的溫柔夢鄉(xiāng),但是它們至少可以安慰我當時那顆驛動的心,幻想著在每一個陌生的城市,會有一扇守望溫馨與安寧的門等待著我去叩響。
二由舊金山飛往丹佛的航班延誤了1小時后終于起飛了。我望著窗外那片天空漸漸地從典雅的紫色變成了虛無的黑暗。黑暗像一架黑色的鋼琴,流淌出充滿懸念的樂句:旅途中會發(fā)生什么呢?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到美國,第一次環(huán)美旅行,我們的英文程度有限。擺脫了熟悉帶來的重復和平淡,就感到了陌生散發(fā)著的激情和不安……
丹佛,燈火璀璨的夜景出現在機翼下如一塊放大千百倍的集成電路板。我們剛剛走到候機廳的門口,他的朋友Tim就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接過了他手中的包。
Tim的家在離丹佛20分鐘車程的小城波德,波德坐落在洛基山脈的腳下。晴朗的夜空星光皎潔,波德的夜如童話般沉靜甜美。散步回來,他倆在燈下起勁地談論著他們的專業(yè)中國近代史,陌生和距離一下子消失了,我甚至有點恍惚,這是在波德嗎?我從沒有來過的波德?早上醒來已是陽光明媚,寬大落地的長窗外,赫然就是一條想象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大路,蜿蜒著奔向遠方的群山。下午我們到了科羅拉多大學,他在那兒完成了預期的學術演講。
離開波德的最后一天,我們去了洛基山國家公園。秋日的晴空高遠而澄澈,一路上一片又一片的楓林綿延不絕,嫩黃、翠綠、橙紅的楓葉色澤交錯層層疊疊在天地間涂抹著瑰麗斑斕的詩行。走出汽車,仿佛踏入了一幅山水長卷,強勁的秋風中飽含著草木的清甜。我想起了莊子的那句話:“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蹦钦媸且环N難以言表難以忘懷的美呵!看著我在開闊的草地上奔跑跳躍,Tim說我像個孩子。當然,在自然的懷抱中我們永遠都是孩子。真想成為曠野中的一棵植物,感受天地的博大和自己的渺小。
三從洛基山回到波德已經是暮色四合的黃昏了,匆匆吃過晚飯后,Tim開車送我們到丹佛火車站。他熱心地從我手中接過火車票去候車室檢票,出來后給我兩張小紙牌,上面手寫著我們要到的地名芝加哥和阿拉伯數字“2”。我問:“是不是跟乘飛機一樣,這兩張就是登機牌了?”“沒錯,票已經檢了,這是票根,你收好?!毕胫B日來的陪同,我忙說:“謝謝你啦。中國有句俗話叫‘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該回家了,我們沒問題的?!薄澳蔷驮俪橐恢?,”Tim給他遞了一支煙,“不過,我總覺得你們有點Adventure(冒險),我的中國朋友中沒有像你們這樣旅行的?!薄澳敲茨阍谥袊鴨为毬眯械臅r候,是不是也有點緊張呢?”“當然。”他肯定地說?!耙苍S沒有一點冒險和意外,旅行就沒勁了?!薄安还艿侥睦铮绻袉栴},一定打電話給我?!迸R走時,Tim用手指著候車室外的地下通道說:“往里走就是站臺了?!备鎰e了Tim,我們走到了第2站臺。十分鐘過去了,站臺上靜悄悄的,既沒有火車,也沒有乘客?!皶粫e了,你看著行李,我去候車室問問吧?!薄耙苍S是美國乘火車的人少,沒關系?!彼敛唤橐獾卣f。
再次看表已經8.20分了,站臺上依然沒有動靜,我急忙趕到候車室,大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影,我到售票窗口詢問的結果是火車已經開走了,我們誤了火車。
原來是沒有任何限定和前綴的“2”使我們差一點成了丹佛的無家可歸者?!?”是表示2人乘車,而不是第“2”站臺,而且第一站臺和第二站臺正好方向相反,所以我們和那班火車失之交臂。Oh,myGod,我在陌生的車站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幸虧我碰到的是一位稱職而熱心的工作人員,他為我們改簽了明天的車票,幫我們定好了旅館,還把我們送上一輛出租車。
第二天我們坐在開往芝加哥的列車上,離開夜色中的丹佛時才領悟到,前夜的錯誤給我們帶來了意外的收獲,我們沒有錯過丹佛那種不能忽略的美。此后我們再也沒有誤過火車,而這一次也許是上帝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