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景
一
我結(jié)婚七年了,怎么說呢,婚姻才開始兩年,我剛懷上兒子時,就已經(jīng)覺出這場婚姻的乏味了。結(jié)婚前丈夫是個沉默而清高的人,他也是做報紙的,當(dāng)時在省報,應(yīng)該說他還是有才的,但人特別的不隨和。特別是到了廣東后,他的沉默和清高簡直變成了不通人情的代名詞。而且人也愈發(fā)懶散,我們的公寓八樓樓頂是個休息廳,每天吃完飯,他碗一扔,就上樓下樓去了。幾乎天天都是這樣,十一點多才回來,有時澡都不洗,就往人身邊躺。說到性生活,更是讓人受不了,常常是半夜三更,他想起來了,什么話也不說,就爬了上來。他這種粗糙、漫不經(jīng)心的作風(fēng)讓我非常非常的失望。說給知心的女友聽,別人總是忍不住要問:“你們的感情怎么樣?”
說到我們的感情,我則是無話可說。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認識他的,我們聊得還算投機,多是他說我聽。他這人牢騷很多,但還不算討厭。他比我大八歲,那時已經(jīng)是三十歲的人。他從沒對我說過要娶我的話,可是有一天,在他的宿舍里,他拽著我就上了床。
從小到大,我都是個“老實”的孩子,但誰能想到,再老實的女人也有瘋狂和情緒化的時候。那是上大三的暑假,我去廈門玩,認識了一個同學(xué)的哥哥,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我很容易第一眼就愛上什么人。他也看出來了,大概是為了給我的單戀留一點紀念,我臨走的那個晚上,他突然敲開了我的門,進來二話不說摟著我就扎扎實實地吻了我一下。當(dāng)時我被嚇壞了,使勁躲閃,還喊了兩嗓子。但他真的一走,我又感到十分的委屈和絕望,趴在床上哭了。第二天,悶悶不樂地,我坐上了回學(xué)校的列車。車上,我遇見了個做生意的個休戶,比我大不了幾歲,對女大學(xué)生挺好奇。最奇怪的是他長得很像我那個同學(xué)的哥哥。他一路上總是在“暗示”我,他的意思我很明白,明知不能去做,可頭天的絕望和傷害在我心里變成了一種巨大的毀滅和快感,幾乎沒什么知覺的,我就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一個甚至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見到我的血,他嚇呆了,模樣非常的丑陋。隨后他小心地離開了房間。雖然我的心里非常痛苦,可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也是通過這事,我才感到了自己內(nèi)心竟有著一種這樣不可理喻的力量,就像是巖漿的暗流,不禁讓自己心驚。
這次經(jīng)歷造成了現(xiàn)在丈夫?qū)ξ业牟粷M,雖然從那以后我們開始了同居,但他絕口不提結(jié)婚的事。那陣子我挺絕望的,有點自暴自棄,也不想當(dāng)什么好女孩了。和他同居的同時,我還和一個有婦之夫有著瓜葛,我不知自己要走向哪里,就像是滑坡的山體,控制不住了。
二
來到廣東,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和丈夫好好談了一次,我對他說,過去的一切縱然有我對不住他的地方,但是從今往后,我會努力做一個好妻子。因為剛來乍到,初識陌生的環(huán)境,我們需要互相幫助,互相扶持,就這樣,差不多一年多的時間,我們過的還是比較愉快的。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娛樂的圈子。我們之間的相處就變得艱難起來,雖是同在一個報社,但一天到晚單獨說話的時間卻很少,甚至有天中午我去他辦公室,竟聽見他正在給一個聲訊臺的小姐講心事。這事對我刺激挺大,如果夫妻之間不信任到如此地泊,又何必要相處下去?可就在我準備提出離婚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沒想到,他對我懷孕的事看得很重。兒子生下來,他就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兒子身上。畢竟愛孩子的男人還能算作好男人。而且,為了孩子,再說離婚,也不合時宜了。
第一屆珠海航展的時候,我去采訪。晚上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時,遇見了喬天——他正坐在我的旁邊,一看就是個穿著講究還有點女人氣的男人——這種男人以前我接觸不多,但不知為什么,我看他就看得很順眼。他很細心,也許是早就練就的討好女人的功夫吧,言談舉止都給我一種我在他心中非常重要的感覺,夾菜、陪著你說話,幫你拿餐巾紙,還細心地給你疊好。對我來說,多日沒有的做女人的感覺又回到了心間。說起來也是虛榮,但女人就是這樣不可救藥的需要人疼。
我們走向大街,在樹影婆娑的燈光下散步。我的心里有著很淡的興奮,好多年前那種冒險的瘋狂勁就像壅塞在血管中的酒液,讓人情不自禁。他說起他的家庭,一個大他四歲的大款妻子,霸道、蠻橫少,少理解和安慰。站在海邊,感受著漸濃漸涼的風(fēng),我突然伸出手指堵住他的嘴唇,我小聲說:“抱著我,什么都別再說?!?/p>
他愣住了,我向他的懷里倒去,他接住了我。我們的嘴唇膠在了一起。我突然流下了眼淚。說真的,我的內(nèi)心非常的感動,粗礪的家庭生活和夫妻感情已經(jīng)讓我淡漠了那種細膩、美好的男女之情,而我的丈夫不知道的正是這些。即使在一個八十歲的女人心里,那些也是心中永遠的玫瑰啊。
雖然我的理智很清醒地告訴我,我們之間既沒有真情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可短暫的快樂就是讓我找到了我內(nèi)心最深層的真實——這種渴望毫無保留的交流欲望,是人體內(nèi)無法用食物填充的饑餓,它曾深深地沉睡,但總有爆發(fā)的一天。
我們相愛了。一個星期,我最少會去他那里一次。周末的中午,他會駕車來看我。就在我們報社十樓陽臺的雜物間里,我們瘋狂地做愛,直到精疲力竭。
兩個月后,發(fā)生了一件事,丈夫在我的手機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電話,原來他早已起了疑心。打過去,正是喬天的接的電話,丈夫直截了當(dāng)?shù)貑?“你和羅玲上床了嗎?”
因為震驚,他什么也沒說。丈夫嘲笑著說:“你們是誰玩誰?”
這事是我從喬天的嘴里問出來的。那天我一回家,丈夫正看電視,他用后背對著我,邊吃著水果邊說:“我和你的情人通了電話,我相信我們會有共同語言的?!?/p>
涼意從我的背擴散開來,我站住了。兒子上的是寄宿幼兒園,今天沒回家。我在他的沉默中不禁發(fā)起抖來,放下皮包,我靠著墻站在窗前,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你要怎么辦?”
“不是我要怎么辦,而是你要干什么。”他遠遠地瞄準門口的垃圾桶,扔香蕉皮,“你怎么了,害怕嗎?”
他終于抬起了眼睛,用蔑視的眼光看著我,“你孤獨、驕傲、膽怯、就像水中獨放的花朵,所以要找個人來安慰你,是不是?”
聽了這話,溫?zé)岬难蹨I順著我的鼻梁流進了嘴里,我盡量放平語氣說:“你既然知道,還問什么?!?/p>
他恨恨地望著我,再不多說一句,扭身進了房間。我?guī)缀跏菗涞诫娫捝?像抓救命稻草一樣,顫抖著手指撥通了喬天的號碼,他很久才無精打采地拿起話筒,我立刻敏感地覺察到他的口氣和往常不太一樣。
“有事嗎?”他問。
“我要見你,”我說,“晚上10點,在八街的酒吧。”
可那晚,我一直等到半夜三點,他仍沒露面。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怎么回到家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忍著劇烈的頭痛,我坐班車去了他的城市,找到他的家。已經(jīng)快中午了,開門的是個懷孕已經(jīng)七八個月的女人。她說她是喬天的妻子。
我傻了眼,因為喬天告訴我他和妻子已經(jīng)分居兩年多了。沒有再多說什么,我轉(zhuǎn)身走下了樓,我記得那天的太陽特點的熱,我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怎么也走不到馬路對面的樹陰下去。就在這時,喬天回來了。
他扶起我,一邊挺小心地看著樓上的那扇窗戶,一邊用埋怨的口氣說:“你怎么能找到這里呢,我那老婆,心細著呢,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他跟我說著話,眼睛卻不停地躲著我。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因為知道說了也是白說。我苦笑一聲,無力地揮揮手說:“你走吧。”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我一點也不想他,真的。就像打碎了一個玻璃人一樣,完了就真的完了。
三
我離開喬天后,丈夫就再也沒提過這事,他城府本來就深,到如今,我就更看不出他的態(tài)度了。但有一點,他不想離婚,同時也不想原諒我。而且好像抓著我這檔子事,還覺得挺占便宜似的。另外,這房子是分給我的,在沒有找到合適的歸宿前,他也不會輕言放棄。對他,我很愧疚,可并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對,我想換了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果真,去年他就在外面認識了個搞餐飲的女老板。聽說那女的年輕時還是個詩人呢,但感情上一直不順利。他倆的事在我們報社傳得很兇,為我打抱不平的人不少。他們告訴我那女的纏他纏得很厲害,對周圍的熟人說非我丈夫不嫁?!斑@第三者當(dāng)?shù)靡蔡珡埧窳恕?同事摩拳擦掌,“要不要幫你教訓(xùn)她一頓,在報上臭臭她?”
我說不要了。聽了他們講的這番話,那一剎那,我還真想見見她。自從自己經(jīng)歷了喬天這么檔事,對女人,我的心里有了無限的悲哀和愛憐。不管這種事是怎么發(fā)生的,不管她做了什么,這世上真的只有女人才有單純而又易受傷的愛情。而且,在感情的沖擊下,她無論做什么,都是理智難以控制的。我恨不起她,我只想為她自己哭上一場。
果真,丈夫和她的感情并沒有維持多久。這倒不是她或他不好,而是這紛繁復(fù)雜的社會讓人太難以選擇了。今年年初,她來找過我一次——就像當(dāng)初我去找喬天的妻子一樣。她掩飾著內(nèi)心的軟弱,裝出一幅傲慢的神情說:“我可以給你和你的孩子一筆錢,請你離開他?!?/p>
我把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說:“可以,但我不要錢?!?/p>
她愣住了,頓時手足無措起來。這幅樣子讓我更看清了她的悲哀。我溫和地說:“你是在為你的愛情贖身嗎?你能肯定這就是你想得到的愛情方式嗎?”
她看著我,我示意她喝水,我甚至坐在她的身邊,挨著她,握住她想逃開的手。我多么想講給她聽我的故事,講給她聽在瘋狂中聚積的愛其實是多么容易毀滅的東西啊。
因為舍不得孩子,丈夫一直拖延著對她的回答。后來我告訴他,孩子雖然給我,但他隨時可以來看他。但是四月,等丈夫同意和她結(jié)婚時,她卻突然不愿意了。說不上是為什么,也許是為了錢吧,怕丈夫只是為了貪她的財產(chǎn),當(dāng)然也有性格上的分歧。
重新回到家的丈夫比起當(dāng)初的我,好像還要脆弱。經(jīng)過商量離婚這一階段,我們的關(guān)系進了一步,更像是朋友了。人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到了這個時刻,我才真的明白,我們之間真的還是有著不能分割的東西。
那是夏天的一個晚上,丈夫從外面回來已經(jīng)晚了。半夜我聽見從他的房間里傳過來陣陣的呻吟聲,推開門,見他嘔吐的臟物堆了一地,整個人正圈成一團,不停地抽搐著。
摸摸他的頭,也是非常的燙。我趕緊打電話叫120。醫(yī)生做完檢查說是食物中毒,還有輕微的昏迷,要我在給他輸液的同時不停地講話給他聽,喚醒他的意識。醫(yī)生說完又趴在他的耳邊對他說:“和你的妻子講話,要不然你會完蛋的?!?/p>
握著他的手,我就開始講話給他聽。感受到了我的手,他一下子用勁捏住了。求生是人的本能,但這一瞬間,我寧愿相信他有另外的感情在里面。因為在抓他手的時候,一種久違的溫暖突襲了我,我猛然想起了我在北方和他初識的那個冬天。是的,從開始到今天,我們之間始終沒有過特別深愛的感覺,失望、痛苦、無法擺脫的難堪貫穿了我們的愛情生活。我們是不幸的兩個人,而且在自己不幸的同時還深深傷害著對方,究其實這才是我們真正的不幸。
我對他講的就是這些,呼喊著他的名字,我把心底埋藏了多年的故事講給他聽,我講到了十幾年前我幼稚的初戀,講到了失去初夜時被渺茫驚悚的夢境,講到了結(jié)婚后整整五六年漫長的孤獨和傷痛,講到了自己總是不敢想到歸宿的恐懼和憂傷……
我說:“我背叛你,是因為我的窒息,就像在逃亡途中倒掉鞋里的沙子一樣,尋找的其實只是無望的安慰?!?/p>
“找到了嗎?”他眼開了眼,猛然地握緊了我的手。
望著他漸漸清醒過來的生命,我說:“你說呢?”
他疲乏地苦笑了,眼角流下了一行淚水。當(dāng)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唇邊時,我也哭了。
這世上,誰能真的說清愛情是什么。就像小鳥,在大海中飛翔時,看見的歸宿其實永遠只是圖象中的世界,它們唯一能靠的只有意念、毅力和心。
婚姻生活也是如此,只是我們都懂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