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慕莉
1.他為何戀愛困難?
強已過了30歲,好不容易才看合適了一個女朋友,這天說好了,女友上門與全家人見面“她來了”!妹妹柳柳遠(yuǎn)遠(yuǎn)地瞅見了,激動地連聲呼叫,母親也擦著飯單不停地擦手,顯得局促不安,只有強,望著女友興奮得緋紅的臉,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女友進(jìn)門不久,便●起袖管去幫廚了,強不但不去湊熱鬧,反而退回到妹妹房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像有滿腹的心事。妹妹以為哥哥怕羞,一個勁地催他到客廳去,讓他別冷落了“新嫂嫂”,可強磨磨蹭蹭、勉勉強強總似不情愿。
飯桌上,話兒最多的還數(shù)母親了,她這邊親昵地招應(yīng)著準(zhǔn)媳婦,那里還得腳踹手推使眼色,讓強打起精神拿出歡喜的勁頭來。
強打起精神支撐著場面,可是那股憂愁卻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來。
也許這樣的場面是免不了有些尷尬的,女友并不在意。母親卻是一個機靈的人,她見了這場景,便提議飯后打幾圈牌,打牌是最令人忘情的,天大的事,坐上牌桌,便都煙消云散。幾個小時過去了,夜已經(jīng)很深很濃,送走了女友,強再也無法入眠。那一晚,往事變得分外清晰,分分毫毫涌現(xiàn)心頭,他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思緒回避這殘酷的事實,只能任命運與道德的法官對他輪番審判。
2.誰遺棄了他?
強一出生便被父母遺棄,對不可知的父母的想象與奢望,在他心里打了個死結(jié)。自從外婆告訴了他的真實身世,他的心仿佛結(jié)冰了。
外婆說,30年前,她從上海趕到安徽皖南山區(qū),去看望在那里插隊落戶的女兒時,住在村民的家中。第三天早上,她推開客堂的大門,便看見門檻外的竹筐里靜靜地睡著一個裹著蠟燭包的紅臉毛頭。外婆大驚之下,顧不得細(xì)想,先抱著孩子進(jìn)屋。蠟燭包是用當(dāng)年上海人時興的那種兩用衫做的,敢情,是哪個上海知青一不小心生出了“孽種”,得知外婆要趕回上海,才萬般無奈以這種方式當(dāng)了一回“送子觀音”?
雖然女兒英百般反對,外婆還是執(zhí)意要帶孩子回上海。第二天一早,外婆就抱著嬰兒回上海去了。本來,她想把孩子送給不會生育的夫婦,現(xiàn)在經(jīng)過一天多的旅途,她對孩子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的心理,想到自己將賦于這個孩子存活的機會,她便對這個孩子產(chǎn)生了依戀,她決定用自己的心血與辛勞,撫養(yǎng)他長大,送給他第二次生命。
在他8歲的那年,外婆終于病倒了。醫(yī)生說是累的,加上營養(yǎng)不良,又沒可能調(diào)養(yǎng),外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這其間女兒英從農(nóng)村回來,照顧母親的病伴??墒峭馄诺纳眢w每況愈下,后來連說話也很困難了。
外婆病了半年后去世了,英隨著大頂替的潮流返回了上海,從此,英代替外婆照管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強。
3.“亂倫”在冬季的雪夜……
強本不喜說話,現(xiàn)在,他因思念外婆,又因心里多了一個大心病(自己是一個棄兒),他更加沉默了,在這兩個不相干的人組成的家庭里,籠罩著憂郁的愁云。
英回城后不久便結(jié)了婚,丈夫是內(nèi)河航運的船員。新婚不久他便三天兩頭地離家。英是個急性子,對這個揀來的、沉默寡言的孩子一直抱不友好態(tài)度,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多一張吃飯的嘴,就意味著對她利益的侵犯與掠奪。
但是,英除了冷臉相對,卻從不責(zé)罵他或者變相地虐待他,至少還讓他吃飽穿暖。在英的心里,對這個孩子有著莫名奇妙的畏懼,其一是他這條小命是母親揀回來的;其二是他的存在仿佛是以母親的生命去換來的;其三,是這個孩子沉郁的表情,讓人不敢或者說是不忍對他有所虧歉。雖然他是個多余的人,但他的神色并沒有卑賤的感覺,他像一顆堅毅的小白樺,并不粗壯,卻有靈氣很穩(wěn)妥……
英總的說來還是善待他的。轉(zhuǎn)眼,強15歲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地冷。強從學(xué)校走回家,半路上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推開家門,英看見的是一個跟著舊鞋,吊著褲腿(褲子太短),頭發(fā)眉毛皆是雪花的半大小伙子……瞬時,英的心里涌起了一陣內(nèi)疚與深深的感動;沒有人關(guān)愛,他也悄悄地長大了,是否,自己對他太冷漠了?其實這也難怪英結(jié)婚多年,夫婦倆竟然沒有生育,英有時暗忖,是否有誰在暗中主宰,為了強的生存安全,讓他們自己沒有子嗣呢?英為此悶悶不樂,對強也更冷淡了。可是,在那一個冬夜,雪花清洗了她心里的積垢,她反省了自己的宿怨與冷落,對強敞開了母親的情懷。她翻出了丈夫的衣衫,讓強換上,晚飯后又給強熬了姜湯為他驅(qū)趕寒氣。
三五牌臺鐘敲了11下,已近子夜,英因太冷而難以入眠。耳聽強的小床那處有●●之聲傳來,以為強也冷得難以入睡,說道:“我們都冷得睡不著,不如睡在一張床上……”
強本是因為英對自己難得的關(guān)心而感動得難以入睡,但他是絕對不會表達(dá)自己的,既然她需要取暖(同時也是對強的關(guān)心),不如順其自然,聽她的就是了。
強走到了英的床邊,鉆進(jìn)了英的被窩,僅是被窩里女人的熱氣,就令強的呼吸凝固了,從未有過的溫馨,引爆了他積抑15年的沖動與渴望,他緊緊地抱住了英,像找回了失散已久的母親。頓時,英的胸口像是有一枚炸彈爆炸了,強的熱切與沖動,融化了她的冷漠、沮喪與抑郁,女人的身體蘇醒了,突破了理念的束縛,她張開雙臂,緊緊地?fù)碜×藭灂灪鹾醯膹姟?,那一夜,在那間幽暗的小屋里,他們猶如雪蓮盛開在冬季小夜的雪花中,靈魂與心都墜進(jìn)了地獄。也許,人世間的地獄皆由心造,假如沒有地獄的存在,我們又怎能感覺天堂,那一年,英35歲。
4.是妹妹還是女兒?
人們?yōu)槭裁丛敢鈮嬄涞鬲z,也許地獄中不僅有苦難還有比苦難更深刻的感覺。對于強,這種感覺比生命更重要,因為他實在太寂寞、太孤獨了,道德倫理上是天邊的白云,既淡又遠(yuǎn)。然而,負(fù)罪感之于英,卻如一座大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他們都努力地“改邪歸正”,可是在沒有外界壓力的情況下,自覺拒絕誘惑何其之難。生物人的渴求與需要經(jīng)常沖垮文明人的理性,而心中共存的恐懼、沖突與共有秘密,常情不自禁地把他們牢牢地系在一起?!耙淮闻c一百次沒有區(qū)別”的想法,最后使他們放棄了“歸正”的努力而放任自流。英的丈夫似乎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種事情,他依然偶而回家,難得說話,家里還是那樣肅穆,可是其中有兩顆心已經(jīng)變質(zhì),異化。寒冬過去了,早春二月,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似有不適,去醫(yī)院作了檢查,天!化驗結(jié)果顯示她已有身孕。難道這是對他們違背人倫天理的懲罰嗎?強和英都陷入極度的焦慮與痛苦之中。強畢竟想得比較簡單,他害怕的是貽笑大方,英的痛苦則在于她必須進(jìn)行嚴(yán)酷的選擇:是否要為這個在罪惡中產(chǎn)生的生命留下活路。她也許有一千條理由終止這個不幸的小生命,但那唯一留下她的理由卻勝過了所有的來自意念與倫理的禁忌,她渴望生一個孩子,完成生物生命的本能愿望,使她的生命得以繼續(xù)。
英終于凄凄惶惶地生下了孩子,那女孩兒一半兒像自己一半兒像強。鄰人都恭賀中年得子。擁抱著自己的親生骨肉,英暫時把罪感淡忘,強抱著這個小女嬰,破天荒也露出了欣喜的微笑。他似乎并沒有太深刻的“父親”的感覺,使他歡愉的,是他從此不再孤獨,他有了一個貝貝作伴,無所謂她是女兒還是妹妹,那一年,強16歲。
這個家從此變了模樣。父親、母親、養(yǎng)子和女兒,在外人眼中他們已經(jīng)什么都不缺。起始幾年,強變得比以前更具孩子氣,當(dāng)妹妹小柳柳長到八九歲時,沉睡已久的“罪感”突然又驚醒了,那是基于這樣一個事實:他將戀愛、結(jié)婚、生子,離開這里去重建自己的生活;而漸入中年的養(yǎng)父將不再出航,這意味著他會成為這里的主宰。柳柳轉(zhuǎn)瞬間會成為一個青春少女,把她的愛與孝心獻(xiàn)給爸爸媽媽,而他,注定只能成為柳柳的哥哥,離開唯一的血緣親人,強忍著悲痛憂愁再次墜落孤獨的深淵。就這么焦慮,就這么憂傷,就這么痛苦,強感覺自己得病了,似乎馬上就要垮掉。在以前的艱苦生涯中,他始終是堅強地?fù)纬种暝鴽]有倒下,因為他明白自己沒有親人只有孤獨一人。如今,他卻難以忍受離開親人之痛。這痛楚既來自于事實上的分離,也來自于名份上的無望。
眼看著強一日愁似一日,英張羅著為強娶妻,可無論是多好的姑娘,強都不往心里去,這一次總算女友上門,事情已有了八成希望,可強還是打不起精神心如止水。
英知道強生的是什么“病”,可她不知道強病得如此嚴(yán)重,他得的是最難醫(yī)治的心病。
5.請永遠(yuǎn)緘默!
周五的下午,強請了假回到家中,他躊躇了好久,終于決定向心理咨詢師盡情訴說。半包香煙抽完了,他才用顫抖的手撥通了心理咨詢所的電話號碼。他向咨詢師哀嘆自己非人的遭遇與非人的命運,他為自己永無可能解開身世之謎而絕望,更為無法相認(rèn)唯一的親人柳柳而悲傷。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苦難便是命運對他的懲罰,他理該無怨無悔地接受這命運的安排,可是他做不到,每時每刻,痛苦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胸口上……
心理咨詢師告訴他:我們不可能涂抹掉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件,但是我們可望通過對不幸事件的認(rèn)識、理解、接受、消化,而使自己重新鼓起建立新生活的勇氣。更準(zhǔn)確一些說,他們母子間并不是血緣意義上的“亂倫”事件,而是形式上與他們自己心理上的“亂倫”罪感,在吞噬著他們原本鮮活的靈魂,把他們推進(jìn)了心靈的地獄。然而,就是這種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亂倫,也會導(dǎo)致生活與心理的扭曲,因為這里面本沒有愛情,卻只有本能的沖動。當(dāng)我們在重大事件上“失足”以后,常常因無法接受自己而使生活從此混亂。
強能夠在心理上、行為上退出這個復(fù)雜的家庭嗎?他能夠做到獨自吞飲這杯苦酒,而使有恩于他的養(yǎng)父頤養(yǎng)天年無苦無痛無恙嗎?最重要的,為了女兒柳柳的安寧,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永遠(yuǎn)緘默。也許這樣做很難,但假若他做到了,那種對愛與恩的奉獻(xiàn)犧牲,會減緩他的罪感,會撫慰他的靈魂,會成為照射他未來生活的一縷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