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出生入死章》詮釋

古都子/文

[原文]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注釋]出生入死。唐玄宗疏：“了悟生死，不厚其生，名為出生。迷執(zhí)人我，動之死地，名為入死。此標(biāo)章門也?！彼位兆诮猓骸叭f物皆出于機(jī)，入于機(jī)。天機(jī)自張，與出俱生；天機(jī)自止，與入俱死。生者，造化之所始；死者，陰陽之所變。”林希逸口義：“出生入死，一章之綱領(lǐng)也。生死之機(jī)，有竅妙處。出則為生，入則為死。出者，超然而脫離之也。入者，迷而自汨沒也?！?/p>

生死在出入之間。以自然規(guī)律而言，兩性媾精，結(jié)胎脫體，為出，曰生；形銷神散，歸土火化，為入，曰死。玄珠成象，靈胎離宅，為出，曰生；六塵牽纏，沉迷難拔，為入，曰死。此則從修煉立論。

生死之徒，各十有三?！俄n非子·解老》曰：“人之身，三百六十節(jié)。四肢九竅，其大具也。四肢與九竅十有三者，十有三者之動靜，盡屬于生焉。屬之謂徒也。故曰‘生之徒十有三。至其死也，十有三具者，皆遠(yuǎn)而屬之于死，故曰‘死之徒十有三?！焙由瞎ⅲ骸把陨乐?，各有十三?！?/p>

動之死地。王弼注：“吾又知作而不知休，知言而不知默，知思而不知忘，以趣于盡，則所謂動而之死地也?！?/p>

生生之厚。第一“生”字為動詞。吳澄注：“生生，求以生其生也。厚，謂用心太重?！背尚⑹瑁骸辈荒荏w道忘生，而執(zhí)生為有，多積財產(chǎn)，厚資此生。而營生過當(dāng)，故動之死地，此一句答前問意也。”

攝生。攝養(yǎng)、攝衛(wèi)、攝取、攝斂?！妒勒f新語》曰：“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劉輖《隋唐嘉話》：“（裴知古）善于攝衛(wèi)，開元十二年終，年且百歲?！鳖櫅r《廣陵白沙大云寺碑》記：“磁石攝鐵，不攝鴻毛。”《莊子·紸篋》，“收為紸篋，探囊、發(fā)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滕，固扃頲。”

兕（Sì寺），猛獸。常與虎、犀對舉。《詩·小雅·何草不黃》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本草釋名》注：“《爾雅翼》云：兕與*=（Zì字）字音相近，猶*>之為牯也。大抵犀、兕是一物，古人多言兕，后人多言犀；北音多言兕，南音多言犀。為不同耳。”《本草集解》曰：“*=是雌犀，文理膩細(xì)，斑白分明，俗謂之斑犀?！?/p>

死地。《孫子·九地》說：“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p>

[詮解]本章既可作為丹經(jīng)指導(dǎo)，亦可視為兵書權(quán)輿。

《漢書·藝文志》分兵書為“權(quán)謀”、“形勢”、“陰陽”、“技巧”等四類，而權(quán)謀則為首要?！皺?quán)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zhàn)。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倍凹记烧?，習(xí)手足，便器械，積機(jī)關(guān)，以立攻守之勝者也?！币簿褪墙袢账Q的拳藝。形勢，既可用之于戰(zhàn)陣，亦可指導(dǎo)手搏或劍道：“形勢者，雷動風(fēng)舉，后發(fā)而先至。離合背鄉(xiāng)（螅即向），變化無窮，以輕、疾制敵者也?！?/p>

兵兇器，戰(zhàn)危道。不得已而始用之。故視為出生入死。

以人一身而論，上部眼、耳、鼻、口，共七竅；下部前陰、后陰，共二竅，合為九竅。加上手勞宮、足涌泉，又得四穴。共計十三。善用之則生，不善用之則死。都是這十三竅穴起作用。河上公沿韓非之說，指出：“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言生死之類，各十有三。謂九竅四關(guān)也?！彼年P(guān)即四肢。因手為人關(guān)，足為地關(guān)。《黃庭內(nèi)景玉經(jīng)》說：“口為天關(guān)精神機(jī)，足為地關(guān)生命蓒，手為人關(guān)把盛衰?！弊笥腋鞫?，故稱四關(guān)。

人出生后，不斷地運用這十三竅穴，最終走向死亡，也還是這十三竅穴。什么原因？因為過分地看重生而怕死，結(jié)果走向它的反面。臨敵決斗，有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秾O子·九地篇》稱“死地則戰(zhàn)?！庇郑骸皫浥c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破釜沉舟，韓信背水列陣而勝楚，即是明證。在思想上，在氣勢上，在戰(zhàn)略上，必須破“生生之厚”。在具體戰(zhàn)斗上，手搏上，則必須利用一切有利地形，有利位置，有利角度，避開死地，進(jìn)入死角，使敵方無所施其力。

據(jù)說善于掌握生命的人，走在路上不怕犀牛和老虎；進(jìn)入軍陣不中甲盾和刀槍。因為犀牛沒有地方觸它的角，老虎沒地方用它的爪，士兵沒地方施展手中的武器。什么原因？因為選擇了最好的地形和位置，造成死角，引進(jìn)落空，立于不敗之地。

以往注釋疏解，對“以其無死地”一句，總難說透。如：

唐玄宗說：“以其順化無私，不以死為死，則物不得害其生，故云無死地也?！贝朔N假說，缺乏實例。

成玄英說：“今善攝生人，忘于身相，即身無身，故無地之可死也。既無死地，三毒何所加乎？”此說無異自欺欺人。忘于身相，不等于無此身相。但持此說者，大有人在。

林希逸說：“惟其無心，則物不能傷之。言物之所以不能傷者，以我能虛能無，而無所謂死地也。”

李道純說：“無死地者，忘其死生也?！?/p>

吳澄說：“以虛靜為里，以柔弱為表，塊然如木石之無知，侗然若嬰兒之無欲。雖遇猛獸惡人，亦不能為害也。蓋其渣滓消融，神*)淡泊，如風(fēng)如影，莫可執(zhí)著。無可死之質(zhì)，縱有傷害之者，何從而傷害之哉！”

近代著名道家學(xué)者陳攖寧先生認(rèn)為：“善于攝生的人，本身沒有招災(zāi)惹禍的根由，災(zāi)禍就不會臨到他自己身上，所以說他無死地?！比浑S即又加以說明：“即是無自取死亡之道，不是說這個人決定不會遇到意外的危險?！奔偃缬龅揭馔獾奈ｋU又該怎么辦呢？正如他駁王弼“不以嗜欲累其身，故無死地?！保ㄔ錇椋骸吧茢z生者，無以生為生，故無死地也。”）所引《莊子·達(dá)生篇》一段：

“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p>

單先生因然不能說是“為嗜欲而喪其生”，同樣，他“本身沒有招災(zāi)惹禍的根由”，為什么“災(zāi)禍”竟“會臨到他自己身上”呢？這不也難以“自圓其說”么？（上引見陳著《道教與養(yǎng)生》一書）

古之道者，莫不知兵，老子此章，實為兵書。《孫子·計篇》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彼?、生，決之于地；存、亡，系之于道。張預(yù)曰：“然死生曰地，存亡曰道者，以死生在勝負(fù)之地，而存亡系得失之道也。”

本章主旨，在于得地。

“長拳者，如長江大海，滔滔不絕也。*%、捋、擠、按、采、扌列、肘、靠，此八卦也。進(jìn)步、退步、左顧、右盼、中定，此五行也。*%、捋、擠、按，即乾、坤、坎、離，四正方也；采、扌列、肘、靠，即巽、震、兌、艮，四斜角也。進(jìn)退顧盼定，即金、木、水、火、土也。合之則為十三勢也?！?/p>

各家《太極拳》著作，均將上段文字附于王宗岳《太極拳論》后。因以往多為手抄本，字句稍有不一。唐豪考《太極拳釋名》（即上引）指出：“此為王宗岳《太極拳譜》中之一篇，陳溝所無也。”又說“《太極拳論》的太極、兩儀立說，此篇以八卦、五行立說，余故并斷此篇為王宗岳所作。”

十三勢歌

十三總勢莫輕視，命意源頭在腰隙；

變轉(zhuǎn)虛實須留神，氣遍身軀不稍滯。

靜中觸動動猶靜，因敵變化示神奇；

勢勢存心揆用意，得來不覺費功夫。

刻刻留心在腰間，腹內(nèi)松凈氣騰然；

尾閭中正神貫頂，滿身輕利頂頭懸。

仔細(xì)留心向推求，屈伸開合聽自由；

入門引路須口授，功夫無息法自修。

若言體用何為準(zhǔn)？意氣君來骨肉臣；

詳推用意路何在？益壽延年不老春。

歌兮歌兮百四十，字字真切義無遺；

若不向此推求去，枉費功夫貽嘆息！

此歌經(jīng)唐豪考證，亦為王宗岳所作。當(dāng)前太極拳各門各派，莫不以上述一文一歌作為理論依據(jù)。但，十三勢究應(yīng)如何理解？

張文元《太極拳常識問答》說：“太極拳原有兩套，一套名為長拳，一套名為十三勢?！?/p>

這種說法，有其來源：

許禹生《太極拳》曰：“陳氏拳，家傳原有三種：太極長拳、太極炮拳、太極十三式架子是也。十三式共有五路，多失傳?，F(xiàn)能演之拳，僅為十三式中之頭路，與楊氏所傳，大致相同，而稍有出入，暨炮拳一路。統(tǒng)計所存，不過兩路。余僅存譜而已。”

姚馥春、姜容樵《太極拳講義》稱：“太極拳，在初發(fā)明時，僅十三式。擴(kuò)而充之，成百余手。是為三豐祖師所傳之太極也。后人因呼之為太極長拳。然總不出*%、捋、擠、按、采、扌列、肘、靠、進(jìn)、退、左、右、中之十三動作名稱也?！?/p>

不同意上述說法的有：

胡耀貞《氣功及保健功》說：“凡練太極的人，都知道太極有十三總勢的十三個字，其實是十四種方法，不是十三種姿勢。這十三個字是：*%、捋、擠、按、采、扌列、肘、靠、進(jìn)、退、顧、盼、定。前八個字是八種手法，后五個字是五種步法。這十三種手法、步法，貫串在全部太極的姿勢動作中?！?/p>

劉晚蒼、劉石樵《太極拳架與推手》說：“太極拳‘掌運八方，足行五步。其中手法有四正（四個正方位），即*%、 捋、擠、按，和四隅（四個斜方位），即采、扌列、肘、靠。以及步法有進(jìn)、退、顧、盼、定之分?！?/p>

持此種說法者較普遍。另外，也有持懷疑態(tài)度者：

向愷然《練太極拳之經(jīng)驗》稱：“近人皆謂太極十三式為：*%、捋、擠、按、采、扌列、肘、靠八法，并左、右、前、后、中定五者，此是勉強(qiáng)附會，斷不可信。……八種手法，斷不能為八式，因為并無一定格式，使人遵循?！劣谇啊⒑?、左、右、中定五式，更含糊可笑。何種拳術(shù)無前后左右中定？太極拳的前后左右中定，又有何一定的方式？古人對于一種技術(shù)命名，決不如此不按實際。必另有其十三式。”（引自吳志青《太極正宗》下編《各家太極拳論著》）

上列諸例，可歸納為：

一、十三勢為套路名稱。

二、十三勢為鍛煉方法。

三、十三勢乃另有所指。

十三勢，顯然非套路名稱。王宗岳《太極拳論》末句為：“是為論?！眲t全文至此已止。以后則另自成篇，分述長拳與十三式之含義。姜容樵先生將“長拳”與“十三勢”分作兩起，實有見地。其所據(jù)《太極拳譜》，謂“得抄本于湯君士林，并得湯君詳細(xì)解說，其原文較世所傳者多三分之一。皆太極之要訣。”“長拳者”三句，定為注釋；“十三勢”加按語，謂“以上系三豐祖師所著，欲天下豪杰，延年益壽，不徒作技藝之末也?！比慕Y(jié)束時指明：“余與姚君馥春，得乾隆時之抄本，復(fù)得光緒初年之木版書，與近世所傳者，大同小異，其理與法則一耳！”

以八手五步釋十三勢，自較前說為優(yōu)。胡耀貞指出，“靜者為道（即練功的方法），動者為拳。”具體應(yīng)用上，“手法中采用*%、捋、擠、按者較多，步法中用進(jìn)、退、定較多。至于采、扌列 、肘、靠和顧、盼，則多用于推手、武術(shù)方面。”向愷然說：“太極拳之所以異于他種拳術(shù)的地方，不在身手步法之有別，全在練習(xí)時能注意到存神納氣?！庇终f：“須知太極拳的架式，全是練體，是做拳術(shù)的根本功夫?！边@真是經(jīng)驗之談，較上說更進(jìn)了一步。其所提疑點，關(guān)鍵在一“勢”字。

勢在此處，不作態(tài)勢解，而作位勢解?！兑葜軙ぶ茏！吩唬骸皠菥有≌?，不能為大?！薄肚f子·山木》曰：“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所謂“十三勢”，應(yīng)從韓非子之說，即人身之九竅四肢。

太極拳，源于道家。道家理論，則以《道德經(jīng)》為最高依據(jù)。老子學(xué)說，兼綜百家。道家人物，如黃帝、力牧、封胡、風(fēng)后、伊尹、太公、管子、夜謐印⑽鬧幀⒎扼恢釗耍均有兵家著作。原中國道教協(xié)會會長陳攖寧指出：“故兵學(xué)遂為道家之特長，非此不足以定大業(yè)?！奔匆约冏诮潭摚鹚氯腴T有韋陀菩薩，道觀入門有王靈官，一扶寶杵，一舉金鞭。但武備為文事之輔，乃手段而非目的。是以葛洪目為“不急之末學(xué)”，陳攖寧亦將“拳技”與“小道之巫醫(yī)”并列。

內(nèi)家拳重在以氣運身，以勁發(fā)力，其關(guān)鍵均在竅位。九竅四肢，乃形于外者。以手法之?dāng)D、按，步法之顧、盼而言：擠與盼，其竅位在夾脊；按與顧，其竅位在膻中。夾脊屬肝經(jīng)，膻中屬肺經(jīng)。前者為木，后者為金。以竅位催動肢體，內(nèi)養(yǎng)而后外壯，內(nèi)順而后外達(dá)。

十三勢一再強(qiáng)調(diào)：“命意源 頭在腰隙”，“刻刻留心在腰間”。《用功要旨》亦指出：“其根在腳，發(fā)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要完整一氣，向前退后，乃能得機(jī)得勢。有不得機(jī)得勢處，身便散亂，其病必于腰腿求之。”胡樸安先生以“人身之腹為太極，兩腰為兩儀，兩手兩足為四象，兩手兩足各有兩節(jié)為八卦?！敝赋觯骸八蕴珮O拳之動作，并不是手足之動作，是腰之動作；亦并不是腰之動作，是腹之動作。腹為人全身最中處，此處一動，全身無不動矣。”陳攖寧《黃庭經(jīng)講義》稱：“吾人一身，自臍以上，為上半段，如植物之干，生機(jī)向上；自臍以下，為下半段，如植物之根，生機(jī)向下。其生理之總機(jī)關(guān)，具足上下之原動力者，植物則在根干分界處，人身則在臍?！币蕴珮O拳之主宰、賓輔而言，丹田（中丹田）作為腰脊之賓輔，腰脊則為丹田之主宰。其重要性可知。因拳乃形諸外，故以腰為主宰；氣行諸內(nèi)，故以之作為腰之賓輔。若以功而言，“意氣君來骨肉臣”，其從屬不宜忽略。

九竅四肢，在武術(shù)中如何發(fā)揮其作用？從攻防來說，出敵打擊之外者，生；入敵打擊之內(nèi)者，死；勇于輕敵者，蹶；避敵之鋒者，勝（“勇于敢則殺”，“善勝敵者不爭”）。故太極拳以內(nèi)化為尚，頂抗為戒。雖其猛如兕虎，銳比甲兵，引進(jìn)落空，己身常處于不敗之地?！对品刻珮O》口訣：“打人不算高，避人才算高，全身無著處，何須舉手勞！”夫何故？以其無死地也。

自平時鍛煉，至臨敵施為，上部七竅，鼻口司吐納鼓盈，耳目察機(jī)勢向背，帶氣發(fā)聲（“哼哈二氣妙無窮”），觀六路，聽八方。下部二竅，隱于封襠合膝，提肛斂臀之中。使丹田充盈，氣遍周身。手足則屈伸合度，蓄發(fā)隨緣，導(dǎo)引閃化，乘虛抵隙。內(nèi)外合一，上下相應(yīng)，借力消勁，圓轉(zhuǎn)自如。從理論到實踐，都受到《老子·出生入死章》的啟示。

“太極十三勢”，歷來武師多未指明此點。九竅四肢，人人具有，其它拳派，何不標(biāo)舉此說？正因太極源出道學(xué)，有其獨特之內(nèi)修方式。自練時強(qiáng)調(diào)竅位，接敵時強(qiáng)調(diào)位勢。位者，地也。也可以說“太極十三勢”即《老子·出生入死章》之具體運用與發(fā)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