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牧
時間過去得太久,已經記不清這話是誰說的了。大約是1986年非洲大饑荒不久,一位西方學者通過深入非洲實地的長期考察得出一個結論,他說,扼制世界人口的惡性膨脹,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盡可能讓那些窮人吃飽飯!
很可惜我忘了那學者的名字,所幸我記住了這個令人動容的結論。
1994年9月,我去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墨脫采訪,遇到就地安家的復員軍人老陳。
老陳80年代初進藏服役,退伍后剛要回四川老家還沒啟程,就把復員時部隊發(fā)的盤纏悉數丟失了。他說他曾去服役的部隊求助,但他們表示無能為力。就在走投無路之時,他的一位門巴族戰(zhàn)友伸出了援助之手。那個戰(zhàn)友對他說,你和我到波密縣(也在雅魯藏布江大拐彎附近)打打短工,掙點錢再回家吧。
就這樣他滯留下來,接著命運又安排他認識了戰(zhàn)友的妹妹并結了婚。我問他為什么不回家娶親,卻在這里安家。他說回家找老婆也很難,不如就在這安家吧。從此老陳再也沒離開墨脫半步。
那天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在經過3個多小時的急行軍,路過老陳的小木屋歇腳喝水。
進入老陳的小屋,我環(huán)顧四周,只見木屋里有一張大木板床、一個火塘、兩只木箱。被火塘熏得漆黑的墻上,掛著一串串玉米。那是當地人以刀耕火種方式生產出來的主食。
老陳那時不過40來歲,卻已有4個孩子了。
目睹那慘不忍睹的生活,看著被單調生活蝕刻得一臉麻木的老陳,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忍不住說:“老陳啊,不能再生了!”
老陳一邊抽著煙,一邊用火棍撥著火塘,然后用一口濃重川音訕訕地說:“是啊,是啊??蛇@里沒得電,晚上又沒得事做,你叫我做啥子嘛?!?/p>
此前聽老陳自述身世,心情一直陷在濃重的悲涼氣氛中。但忽聽他竟這么說,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想起那個西方學者的結論——讓窮人吃飽飯;還有我們都很熟悉的似乎在老陳那里卻派不上用場的“常識”——飽暖思淫欲。
貧困和原始的生活方式真是太可怕,生存的壓力不但太大,也沒多少娛樂。也許這就是性生活才會異常頻密的原因?而醫(yī)療的落后,嬰兒夭折率高,缺乏必要的避孕知識和手段,則肯定會使他們不可避免地陷入生殖壓力中。
人生的樂趣很多,但是,由于生活的壓力老陳們的唯一樂趣——性愛,也很快被他們自己無法控制的頻繁生育摧毀殆盡。
我那時對老陳的“電燈理論”不以為然——他怎么能想出這么荒唐的理由?
然而令我極震驚的是,幾年后閱讀有關馬寅初的文章時,我發(fā)現(xiàn)馬寅初50年代就說過:中國農村人口增長過快,是因為農村沒有電!
這驚人的相似使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惶恐。我想小學都沒畢業(yè)的老陳不大會知道馬寅初,更不可能知道他在50年代就提出過“電燈理論”。
我惶恐的是,馬寅初和老陳可能都用那最樸實的語言捅破了一個“人生真相”,一個令人悲哀的真理。
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得主又引起了我的關注。當年10月14日,瑞典皇家學院宣布將當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英國劍橋大學印度籍教授阿馬蒂亞·森,以表彰他在福利經濟學領域的貢獻。阿馬蒂亞·森最出名的經濟學成就是勇于挑戰(zhàn)“食物短缺是饑荒成因的最重要因素”理論,他在多次饑荒現(xiàn)場進行考察研究后指出,饑荒并不一定是食物缺乏造成的,有時政府的政策和分配不當也會導致嚴重的饑荒。因為有許多事實證明,在食物供應并不明顯缺乏的年份,饑荒卻出現(xiàn)了……
許多這樣的事都使我深感悲哀,我們?yōu)槭裁催@么難認識事件的真相?甚至真相已經顯露在眼前,卻以荒誕視之報以輕蔑的哈哈大笑?真理往往是簡單的。
(曉雨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