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之酒

□星新一

某醫(yī)院的一間病房。一位老人橫臥在病床上。室內(nèi)裝飾考究，有專職護士晝夜看護。

住在病房中的老人是一家大型藥品公司的老板?？梢哉f他的一生是一帆風(fēng)順、無限風(fēng)光，如今已是功成名就之身。也許正因為如此，雖然他早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卻從未流露出些許遺憾，一直鎮(zhèn)定自若。

老人躺在床上開口道：

“護士?！?/p>

“是，有什么吩咐?！?/p>

坐在一旁的年輕的護士小姐立即起身回答。老人低聲地說：

“我有一個最后的心愿，你能讓我實現(xiàn)它嗎？”

“我當(dāng)然非常愿意，只是您不要講什么最后，好不好？”

“謝謝你的安慰鼓勵，不過，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

“怎么會……”

護士欲言又止，她實在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好像令你很為難嘛，我并不是有意刁難你的。說句心里話，我這一生該享受的已經(jīng)都享受過了。我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除此一樁……”

“是什么心愿呢？”

護士頗覺得好奇，問道。

“也不是什么難辦的事情，只是想請你幫個忙?！?/p>

“只要我能夠做到，愿意效勞?！?/p>

“我住院時帶來的行李物品中應(yīng)該有一個舊的洋酒瓶，請你幫我找一下。”

護士走到房間一角，翻找一陣。

“就是這只酒瓶嗎？實在很舊了，連商標(biāo)都已完全褪色……”

“對，就是它。請你讓我喝一口吧，就只一口?！?/p>

老人瞇縫著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酒瓶，臉上的神情就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價值連城的珍寶。可是，護士卻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喝酒對您的身體是有害的。”

“難道我不喝這酒，就會長生不死嗎？我要在我有生之年喝上一口這酒，我一定要喝。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兩人爭執(zhí)不下?？匆娎先巳绱藞?zhí)著，護士無奈走了出去。也許是去請教主治醫(yī)師了吧。不一會兒，護士回來了。

“如果只是一杯的話……”

“ 一杯就行了，謝謝！”

老人喜形于色。護士打開酒瓶瓶蓋，倒?jié)M一小杯，遞到老人面前，問道：

“這酒好像大有淵源的吧？”

“待我一邊喝一邊給你講吧。你先幫我把剩下的酒倒掉，把酒瓶洗干凈?！?/p>

護士心覺奇怪，按照老人的吩咐把酒瓶洗凈還給他后，終于問道：

“你似乎不愿意這酒被別人喝到。”

“的確如此。這酒是在我結(jié)婚時，朋友送的賀禮?！?/p>

“好像是一個很浪漫的故事呢?！?/p>

“浪漫，也許還說不上……”

老人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從進了這家公司之后，一直有一個競爭對手。他和我可以說在才能方面不分伯仲，也許他還略勝一籌。當(dāng)時正是年輕氣盛，我們兩人暗中斗勁，在任何事情上都互不相讓。不僅是工作，連對公司創(chuàng)始人的女兒的追求，我們都是斗得不可開交……”

老人說到這里，喝了半杯酒，又接著講了下去。

“……當(dāng)時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很器重他，而創(chuàng)始人的女兒卻對我抱有好感。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優(yōu)勢，我成了最終的勝利者?！?/p>

“實在是一段難以忘卻的經(jīng)歷。您的那位朋友一定大為失望的吧。”

“那是自然。他一度失魂落魄、看破紅塵的樣子，連目光都呆滯了?！?/p>

這戀愛故事并不稀奇，可護士還是忍不住想知道后來的結(jié)果。

“您那位朋友以后怎么樣了？”

“我本以為他會辭職。以他的才干，無論去哪家公司都可以大有一番作為。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這樣做?？墒撬麉s沒有辭職。非但如此，有一天他到我家里來，帶著這瓶洋酒，為我定婚祝賀。顯然是要盡釋前嫌、重新開始的意思?！?/p>

“您二位能夠和解，實在是最好不過了。”

“不，不僅僅是單純的和解，從那以后，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因為我娶了創(chuàng)始人的女兒，自然提升得比他快。他竟毫無怨言，支持我，為我勤勤懇懇工作。公司發(fā)展壯大，能夠有今天，他是功不可沒的?！?/p>

老人舉起酒杯，像是在與他的朋友碰杯表示感謝，又喝了一口剩下的酒。

“您的故事太美好了。男人之間的友情是多么光明，多么牢固啊……”

“問題在于能否下這樣一個結(jié)論。你不覺得他的性格前后反差實在太大了嗎？而且我沒有馬上喝他送給我的酒，一直保存到了今天，你不覺得這也很奇怪嗎？”

經(jīng)老人這樣一提醒，護士沉思了片刻。也許是在醫(yī)院工作的關(guān)系，她終于注意到一點，禁不住脫口而出：

“有毒……”

可是這時，老人已經(jīng)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對！這是很有可能的。我們是一家藥品公司，要想了解一些高效的毒藥，弄些到手，比起一般人來說要容易得多?！?/p>

護士雙眉緊皺，打了個冷戰(zhàn)。

“好可怕……”

“話又說回來，我同樣也可以把酒給實驗用的土撥鼠喝，或者準(zhǔn)備各種試劑，慢慢分析化驗酒中是否有毒。”

“那么，酒里到底有沒有毒？”

任何人都想知道這結(jié)果，可是，老人卻沒有立即回答，把話題岔開了。

“你試想一下這時下毒的人會是怎樣的一個心情?！?/p>

“我想，看到人沒有死，他一定會認(rèn)為自己的計劃敗露了。他會匆忙逃走嗎？不，那樣很快就會被通緝。他也許會一直膽戰(zhàn)心驚，或者橫下一條心，等著自己可能遭受的懲罰……”

護士邊想邊說，老人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接著她的話講了下去。

“的確如此。他等于把自己殺人計劃的證據(jù)交給了對方。這樣，我就抓住了他一個致命的把柄。于是他這一生也無法離開我，只能替我賣命工作?！?/p>

“雖然他的殺人計劃不對，可是這樣他也太可憐了。那將是怎樣的一生??？這也有點過于殘忍了吧。您真的這樣做了？是做了吧，在事業(yè)上獲得成功的人，這種事還是干得出的……”

護士犀利的目光注視著老人，似乎是在譴責(zé)他的所作所為。老人搖搖頭。

“你這樣妄下結(jié)論可不對。我沒說，我對那酒作過化驗，事實上，我沒有那樣做。而且我也沒有和他談起過這件事。他幾年前已經(jīng)死了。也就是說，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這酒中是否有毒?！?/p>

“您就沒有想過去化驗一下……？”

“這個賭注實在太大了。他到底是一個真正的好朋友，還是一個對我充滿了仇恨的人，答案馬上就可知曉。我沒有勇氣去化驗。如果答案是前者，我將會在他崇高的人格面前自慚形穢，無法與他相處；而如果是后者，我一定會為了報復(fù)，惡魔一般地去折磨他。就算是他死了，也不能饒恕他。換成是你，會怎么做？”

“這個……”

“你也一定會猶豫不決吧。我就是一直在猶豫，結(jié)果一直也不知道真相，也許正因如此，我們才能做了一輩子好朋友。有時我尊敬他，有時又想嘲弄他，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終于誰也沒有離開誰，做了一輩子朋友。旁人一定都認(rèn)為我們是最莫逆的朋友、最完美的拍檔，可誰都不知道這友情之中還有這樣一段故事?；蛟S所謂友情原本就都是這樣的。”

“可是就這樣不了了之，是不是……”

“并沒有不了了之。我已經(jīng)喝了這酒，這代表我們的友情的酒。過一會兒，就知道答案了……”

老人用舌尖把酒杯舔得干干凈凈。護士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忽然，老人顯出很痛苦的樣子。護士趕緊向主治醫(yī)生匯報，醫(yī)生趕過來問老人：

“您覺得怎么樣……？”

“請你什么都不要問了?！?/p>

一向全面配合醫(yī)生治療的老人，今天卻頑固地拒絕回答醫(yī)生的話。是因為疾病發(fā)作？還是因為酒精損壞了身體？還是因為多年的謎團今天知道了答案，過于激動？或者，是因為酒中含有的某種成分的原因？老人似乎不想讓旁人知道。多年的友情的秘密，他似乎只想一個人永藏在心底，帶到另外的那個世界去。

醫(yī)生不知該如何治療，遲疑片刻，才給老人打了一針?？墒沁@一針毫無效果，老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護士湊近老人的臉龐，努力想從他的表情中觀察出點什么?？墒沁@對于她來說實在太復(fù)雜，她到底還太年輕。

（藍(lán)湖摘自《好·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