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立
打開近期一本《收獲》,瀏覽目錄頁,看見印在頭條位置的是須蘭的長篇小說《千里走單騎》。一般情況下,在雜志上遇到須蘭的小說我向來跳過不讀,原因很直觀,我作為"讀者",在人群里算得上最能將就的一種,閱讀包容度隨和到常要令自己疑惑自己有時已不是在"讀書",而近乎一種"看字"的惰性。但作為"小說",須蘭所寫的對我還是過分缺少了閱讀吸引力,連硬著頭皮也不行。須蘭的中、短篇尚且是這樣,這次居然"長篇",翻到內(nèi)文以后,我準備著隨便掠上幾眼,只消確認無非又是須蘭的老腔調(diào),就翻過去拉倒。
不料一讀之下,竟難以放手了,越往下看,心里越是禁不住地一陣陣地驚訝:須蘭改寫起"現(xiàn)實題材"時,還真出手不凡,這敘事這進境實在讓人不能不大為刮目,幾乎"刮目"到不可思議。的確,怎么可能呢?
定神再細看,"謎底"很簡單:由于內(nèi)文排在最前面的是蘇童一部中篇小說,我所讀的,原來是蘇童而與須蘭無涉。
這誤會十分偶然和荒唐,也無太多意思,但說到"作家、讀者與小說",卻頗有一些尋味了。
"好小說"和"好看的小說"似乎有必要分開來選擇和評價,又似乎終歸應(yīng)當且能夠做到渾然一體難分難舍,這個問題,起碼作為"話題"提出,已經(jīng)很有一段時日。不管是分是合,讀者要求小說"好看",在書刊市場上反正是越來越拒絕不了的事實和規(guī)律了。不知怎么的,近期的文學(xué)雜志上,出類拔萃有目共睹的"好小說"又暫告闕如不說,"好看的小說"方面也明顯乏善可陳。只看看較為注重兼顧"可讀性"的《小說月報》第4、5兩期(尤其第5期),"小說"的蕭瑟尷尬可說一覽無遺。這個"蕭瑟尷尬"在于,整體上,"小說"文本確實是仿佛越來越精純老到了,篇篇都相當?shù)臏唸A齊整,正如作家的普遍質(zhì)量越來越高,老手新手,出手總少不了那么點與眾不同的個性化表現(xiàn)和"小說味道",可一旦如此這般匯集到一起,往往惟獨找不出"壓卷"的一篇。--就"好看"這個標準,固然是沒有哪一篇特別出彩,就是在非常經(jīng)院意義的"小說鑒賞"中,恐怕同樣沒有哪一篇能被認為是足以使人眼睛一亮值得特意說一回的,連小小激動人心的也沒有。
從"題材"與實際分量上看,"最近"這個時間段中,雜志上最重要的小說新作無疑首推王蒙的長篇《狂歡的季節(jié)》。由于風(fēng)格仍然是王蒙式的高屋建瓴汪洋恣肆,內(nèi)容仍然是王蒙式的廣博深湛睿智舒脫,行文也仍然是王蒙式的一泄千里為所欲為,我無法判斷這是否是王蒙最成功的一部小說,但這部作品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你只要沉下心,認真讀進去,會覺得盡管王蒙筆下同一個時代背景,相似的中心事件、相關(guān)人群和主要人物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那么多了,《狂歡》卻并未重復(fù)王蒙自己,在這個"季節(jié)"中;王蒙轉(zhuǎn)換了苦苦追索歷史、社會和廣義"人性"真諦的外向視界,第一次用如此巨大的篇幅專注于"反求諸己"的工程--向自己,向"人"(具體到某一種中國人甚至某一個中國人)的精神情感人格結(jié)構(gòu)、靈魂形態(tài)、內(nèi)心世界以及思維方式等等長驅(qū)直入。在"反思"與"懺悔"被喊得震天價響亮,以至于像了"時尚"或"時髦"的年代,實際上所有"反思""懺悔"又常常不由自主和模式化地著落在某個極其特定而具象的時刻、事件與對象上,被弄得清淡支離瑣碎。我想說,王蒙讓我們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反思與懺悔,真正的反思懺悔又是怎樣無奈地浸透著生命的里里外外,遍布于所經(jīng)歷的時時刻刻,回首處汗漫無際觸目皆是無可盡說。
無論對王蒙之為作家而言,還是對當代的小說紀元而言,這肯定都是一部不會被忽視的作品。但困擾人的,仍然是那個老問題:《狂歡的季節(jié)》究竟能擁有多少讀者?
談對這部小說的觀感以前,我曾說過那個"特點":"只要讀進去"。"只要讀進去",是我真實的閱讀體驗,表述的則是一個本來不應(yīng)存在的前提性障礙:讀這部小說時,開始的二十來頁我怎么也看不下去,幾次差點要徹底放棄不讀。開始那個部分,文風(fēng)是太接近王蒙的"足球""靚湯"那種從頭到尾洋洋灑灑毫不節(jié)制,乃至純粹用機智調(diào)侃替代正常小說敘事的中短篇了,于是在讀進去之前,由于見多了而不免有些厭倦還有些逆反,是打算"拒讀"的一個原因,更致命的原因是你難免要時時懷疑和恐懼:假如連長篇也從頭到尾都是這么個寫法,那對讀者耐心的考驗可是過于嚴峻了一些,令人有理由望而生畏,趁早逃之夭夭也罷了。
這一點,沒有比《當代》雜志新近公布的"《當代》文學(xué)拉力賽2000年第二分站賽"評選結(jié)果及評委意見(見《當代》20003)顯示得更清楚的了。五位評委中,盛贊并投票給《狂歡》的三位,均系評論家、作家,所代表的典型可稱"圈內(nèi)看法";另外兩位是新聞從業(yè)者,其自我身份的認定及閱讀心態(tài)、口味,該是都更接近我們所說的"廣大讀者"的,其中一位雖也投票卻不無保留,另一位干脆投給了其他作品。"好小說"不一定非得"好看",尤其不一定得大家都認為"好看",這是大常識,無數(shù)屬于"現(xiàn)代文學(xué)實踐與理論"旗下的巨作名作佳作代表作都這么證實著。缺憾只是既然"文學(xué)",總不能只供文學(xué)的研究者生發(fā)"理論",總還需要其他"讀小說就是讀小說"的普通受眾,總還是讀者多多益善。但提示著文學(xué)起源、存在意義、命運趨勢,歸根結(jié)底也即終極價值的"受眾",卻正是因了小說的"現(xiàn)代取向"在無可挽回地減少,并且顯然不能用歸咎于第二第三第四媒體的興起與爭奪來輕松了事。就是沒有廣播、電影電視與網(wǎng)絡(luò),《尤利西斯》或者《追憶似水年華》,地球上五六十億之眾中,又能有多少人真是一字一句讀個滿懷滿抱?又能"普及"到哪里去呢?
和《狂歡的季節(jié)》相映成趣的,是遲子建的長篇《滿洲國》(《鐘山》20003)。從小說的命名上看,你會感到這"題材"是"宏大"到有點想不出將從何說起。然而讀過第一句,一切疑惑便都成過慮。什么叫"舉重若輕"?《滿洲國》就是了。遲子建正面抒寫的并非那段龐大嚴峻駁雜都到極致的血色歷史,是這歷史鐵蹄下悲喜歌哭生死存亡的諸多個體生命,這很重要,更重要的是,這里的"眾生"連同他們的環(huán)境都如此鮮靈自然,又如此深厚和本質(zhì),讓人想起蕭紅,論及廣闊雄渾精致透徹,卻又比蕭紅遠遠過之。
我不知道把《滿洲國》算做"好看的小說"是否準確,更直截了當?shù)恼f法或許是,它是一部能讓人一口氣讀完的小說。通常,一口氣能讀完的小說雖然并不排斥小說的諸種"現(xiàn)代性"追求,但里面"傳統(tǒng)的小說要素"常常比較完備?!稘M洲園》也是這樣。不過構(gòu)成這部作品閱讀吸引力的,并不僅僅在于那些齊頭并進各成段落的"命運故事"處理得新鮮細膩獨特,足夠抓人,亦在于遲子建特有的敘述語調(diào)和她渲染給生活與人的那種迷人氣質(zhì)。遲子建的敘述連同這敘述中展現(xiàn)的一切,都是純?nèi)慌燥L(fēng)致的,有如一泓湖水,表面上說不出的從容淡定波瀾不驚,內(nèi)里卻充滿彈性和張力,時時透出一抹奇詭的絢麗感。讀《滿洲國》,過程中對遲子建賦予"小說文本"自身的種種妙境的發(fā)現(xiàn)、體悟、欣賞與玩味,也是閱讀快感的來源之一了。
至于在"女性寫作"這個層面上,遲子建對眾多女性作家的超越更顯而易見。她始終是按照本色的性別眼光和體驗來看待世界并用自己女性的言說方式去寫小說,從未歸依定型的男性文學(xué)語境,亦從不局限于單一性別的角度和立場,其間的"女性意識"只是天然靈動著,不在姿態(tài)上刻意張揚,更不把"性別"當作惟一的表演領(lǐng)地,揮舞成賴以區(qū)別和抗衡的旗幟,讓人擔心離了"性別"、離了"性別中的自我"就沒有可寫可說。
此外,王旭峰的中篇新作《雙峰插云》(《解放軍文藝》20005)值得一說,與當年劉靜的《父母愛情》類似之處是,寫的也是有關(guān)特定"革命年代"以及"軍隊"和"軍人"的婚戀離合故事,對"人"的開掘方向卻另是一路,極有新意。王祥夫的中篇《民間故事》與紅柯的短篇《打羔》(均見于《人民文學(xué)》2000·5)也可推薦一讀。前者寫都市底層小人物的小哀樂,傻傻的口氣雖然稍有點"過",倒也五味俱全,后者在紅柯小說中屬于上乘,各方面分寸都較為得當,不像他的有些作品,說"遠天遠地"就遙遠得與今日之日的活人掛不上鉤。說到鄧賢的《流浪金三角》(《當代》2000·3),無疑是最近文學(xué)雜志上一部"重量級"的作品,但不是"小說"是"紀實",只能在此不贅了。
責(zé)編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