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聽音樂會

李馮

天下大雪。我匆匆出門，去聽音樂會。我從沒有聽過音樂會，因為票價貴，另外，我也是樂盲。但這場音樂會是免費的。昨天，一位半年前見過的導(dǎo)演給我打電話。哼嗯，一次私人演出。他說。他的聲音，既含糊又疲憊。他是先鋒話劇導(dǎo)演，上一部戲失敗了。他似乎擔心遭到我拒絕。聽上去，他已經(jīng)打過幾十個類似電話了。我想不出理由拒絕。盡管，我跟他幾乎素昧平生，況且，我的境遇才更值得憂慮。

我乘公共汽車去崇文門，從那兒上王府井。雪茫茫一片，幾個月前，我剛剛辭掉公職，自己租了一套房子。雪中爬行的公交車，就像潮濕、破爛、嗡嗡作響與搖搖欲散的蜂巢。每到一站，人們捂著臉，從車門費勁地擁上或擠下。由于在雪地耽擱太久，新上車乘客的表情統(tǒng)統(tǒng)是麻木的。他們眼瞼微閉，手抓著杠子，身體隨震顫搖晃。風(fēng)穿過窗縫，往人群中直鉆，迅速不迅速握住離去者攥過的鐵杠處，那兒的余溫便會立即消失變得冰涼。但隨著肩上頭上的雪花逐漸融化，車廂里逐漸就充斥了某種奇特的氣息。每個人都是沉默的，但看得出心里都在活動。他們在想什么?結(jié)束一天的釋重感?即將相聚的家人?還是晚餐桌上熱騰騰的白菜湯?哦，說到白菜湯，我出門前吃的就是中午剩的大白菜。在這種天氣被迫擠公交車的，肯定都是平民。節(jié)儉，為生計碌碌奔忙，卑微。他們守著內(nèi)心的一點溫暖，小心翼翼，像籠著一團弱火，自己享用，不會示人。這情形既讓我羨慕，也自覺茫然。因為我沒有家庭晚餐可憧憬，奔向的還是個莫名的夜晚。辭職以后，我甚至沒有份正經(jīng)的工作。也許正是這種茫然，使我在崇文門下車時迷失了轉(zhuǎn)乘的站牌，并精疲力竭忘掉節(jié)儉，索性伸手截下了一輛出租車。

我抵達國際藝苑。我得承認，當我踏進那豪華殿堂，沿鋪著地毯的寬敞樓梯步上二樓時，途中的憂傷和凄涼已被掃空，取代而來的是一種夢幻般的景象。優(yōu)雅無力的鋼琴聲，由一位白衣女郎如麻醉劑般緩緩奏出。在她四周，散座著西裝革履的客人。燈火璀璨，從樓梯上可將整個大堂一覽無遺。幾十名客人聚在二樓小廳門口。皮夾克，披肩發(fā)。其中一些顯而易見是搞藝術(shù)的?？此麄冭铗垏烂C的神情，仿佛在等待一項重要活動。我看到一張溫和謙遜的臉，是我昔日的大學(xué)同學(xué)。啊，你也來了?他說。是啊，不過，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演奏會?我說。他不清楚，因為，他也是昨天接到電話被拉來的。于是，我的同學(xué)領(lǐng)著我，進去找導(dǎo)演。我們的導(dǎo)演朋友站在眾多座椅旁，正與另一些客人熱情交談。旁邊是他穿狐領(lǐng)大衣的女友。啊，你們來了，導(dǎo)演朋友高興地說。可是，究竟讓我們來聽什么呢?我說。一次私人演奏，是她的表妹，從英國回來探親，導(dǎo)演指著身旁的漂亮女友說?？吹揭粋€個座位正逐漸被填上，導(dǎo)演心情頗好。因為只要人坐滿，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在他所有組織過的演出中，這肯定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次。

我的同學(xué)曾給導(dǎo)演做過群眾演員，與藝術(shù)圈沾點兒邊。因此落座后，他盡其可能，跟我小聲介紹他認識的客人。前排的長頭發(fā)，是美工技師兼波普畫家。左邊那個，據(jù)說是京城名策劃，所謂名策劃，就是沒有什么不能策劃。正對著我們身后，是一位羞怯的黨校女教師和她的木訥丈夫。女教師也給導(dǎo)演做過演員，因為導(dǎo)演喜歡用非職業(yè)演員。但說來說去，沒有哪個人真正同音樂有關(guān)。人們左右探詢，互致問候，眼里透出在這雪夜享受著一次高雅社交的自得及是否能從別人處撈著點什么機會的企圖。仿佛這么一來，跟蕓蕓眾生就拉開距離了。在類似聚會場所，通常能看到這種赤裸眼神。今晚的主角，一個在英國什么皇家音樂學(xué)院讀書的小丫頭片子，抱著把小提琴，正站在前方微凸的舞臺旁，緊張得直冒汗。她似乎不明白底下觀眾的構(gòu)成，并把此理解為了一次重要的面對著京城名流的演出。

導(dǎo)演的女友上前講話，聲音很甜美。向大家簡要介紹她的表妹，然后正式宣布演奏會開始。經(jīng)過一陣小小忙亂，那位表妹才低頭跟男鋼琴伴奏商議著什么，走上臺。鋼琴手落座。而女主角拿著琴先不拉，卻用一種極富教養(yǎng)和歉疚的語調(diào)說開了。大意是今晚本來給大家準備了某某大音樂家的曲子，可由于和鋼琴手臨時配合疏忽，漏吩咐了對方一份重要樂譜，不過沒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讓家人回去取了，她可以先給大家拉另一首曲子。燈光下，這是一個文雅、穿紅呢制服、對生活十分滿足的女孩。她說話很慢，雖遇到了她自認為的樂譜麻煩卻不慌亂，正以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態(tài)度，在從容不迫地克服它。看到她這么鄭重其事，我忍不住要啞然失笑。因為對我們這些烏七八糟、為某種投機精神所誘或人情難卻被拉來的客人，就算拉的是一根木頭，我們也聽不出什么名堂。但女提琴手顯然不這么想。她開始拉了，極其認真、嚴謹，毫無激情，只有職業(yè)性的專注，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她寧靜、機械、溫和與純潔的英國課堂。她的人也與此相配，肅穆、摒棄雜念，這種表情沖淡了她臉蛋原有的可愛。此外，由于她的衣服厚實得體，削掉了女性應(yīng)有的性感，使聽眾甚至無法產(chǎn)生一絲性方面的幻想。她抱著琴，不間歇足足拉了有四十分鐘。我注意到，其他人臉上浮出痛苦之色。許多人恐怕跟我一樣，平生從未耐心聽過這么長的曲子。那立在前方的女提琴手，對我們無異于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外星人。

一個胖子跑進來?！叭〉搅?，取到了!”他舉著一疊樂譜，對每個人嚷嚷道。這是中場休息時。他把樂譜交給女提琴手，小心地接過她的琴，挽著她下臺?？辞樾?，是她的男友。一個躊躇滿志的高級白領(lǐng)，對從事神圣藝術(shù)的女友呵護有加，但又為她在他的掌控下而驕傲?！罢埓蠹译S意，這邊吧臺有飲料，免費，是免費的!”他轉(zhuǎn)過來，用慷慨、主人般的口氣宣布說。一位憔悴的中年婦女躲在臺側(cè)，眼中閃著幸福的淚，大概是女提琴手的母親。哦，今天晚上，一切都是免費的，音樂、飲料、還有這家人展示的成功與親情。過了一會兒，演奏重新開始。女提琴手換了首短一些的曲子，但也有半小時。在這過程中，我心情逐漸變得煩躁。因為傍晚吃的大白菜已被消耗，我腹中饑腸轆轆。我無法理解，自己干嗎要冒著雪，挨著餓，還要花僅有的一點錢打車來聽一個白癡拉小提琴?仿佛猜到我的心思，女提琴手忽然收弦，結(jié)束一段樂章，又對著大家溫文爾雅地說起來。她說，接下來一首曲子，是她父親寫的，并希望以這首曲子獻給父親，他對她一直很好，但不幸在半年前遭遇了一場車禍。說到這兒，女提琴手聲音有些哽咽，接著拉琴的姿勢，也滲入了一些感情。但那首由民樂改編的提琴曲，實在庸俗得可以。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比我想象的還要白癡。對國內(nèi)的情形，她竟如此隔膜。難道我們七八十個人湊起來，就是陪她悼念她那同樣平庸的父親?她莫非不知道，她以為面對的京城名流其實只是一群烏合名利之徒?大家關(guān)心的只是拼命地掙錢啊向上爬和找機會。否則，誰愿意來這兒接受一場免費施舍?琴聲如訴，女提琴手閉眼拉弓，沉浸在她的懷念里，而眾多聽眾則表情木然，等待著折磨結(jié)束。這荒唐的一幕，使得我不禁怒氣勃發(fā)。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