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純
吉普車奔馳在大草原上,正是夏初草長的時節(jié),循著一條舊的車轍,我們穿行在搖擺的草葉中,結(jié)束了在新疆博爾塔拉地區(qū)的外景拍攝。我們本是沿著公路準備返回烏魯木齊的,熱心的哈薩克族朋友再努拉說,路上要經(jīng)過他哥哥的家,邀我們一同去做客。就這樣,我們駛?cè)肓嗣C2莺?,遠遠地,已經(jīng)能夠看到牧民們的帳篷在風吹草動中若隱若現(xiàn)。
再努拉的哥哥一家在兄弟相見之后就忙開了,女人在帳篷前的草地上鋪好布,端出家里的馓子、酪干,架上火煮起奶茶;男人們一面準備宰羊,一面吩咐孩子們騎著馬去附近的牧民家報信——這是草原上的風俗,一家來客,要讓周圍住的人家都知道,愿意來湊熱鬧的一概歡迎。草原深處的牧民一家一家離得挺遠。更難得有人自外面的世界來造訪。所以這待客的一幕顯得格外隆重。坐在草場上喝著奶茶,沒有多一會兒,天色已近黃昏。再努拉的哥哥站起身,問我要不要騎駱駝,我從地上一躍而起,拼命點頭。主人向著不遠處的一個小木棚打了聲唿哨,木棚中走出一個黑瘦的少年,有一頭略長的卷發(fā)。“葉爾肯,把駱駝牽過來。你還沒見過北京來的客人呢?!痹倥母绺缬脦е鴿庵乜谝舻臐h話為我們引見了他的長子——葉爾肯。駱駝牽來了,葉爾肯有些害羞似的低著頭,沒和我們打招呼,不過他又大又深的眼中,一直含著笑意。扶我上駱駝時,他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別害怕,我牽著它慢慢走。”然后又低了頭,手牽韁繩在前面走開了。
騎在忽悠忽悠的駱駝背上,我可以眺望到草原更深處的景色.夕陽中有人騎著馬奔騰,“那些騎馬的人在做什么?”我問葉爾肯。
“圈羊回家,他們是我的兄弟。”
這樣,我才注意到草原上的羊群,那么多那么密。像云塊在地上的投影,慢慢地移動?!澳悴蝗トρ騿?”我再問?!耙サ模墒悄阋粋€人……”“我不怕,你把它拴住就行了,我在這兒等你?!比~爾肯回頭望望我,真的在一根樁上拴定了駱駝。然后向著帳篷長聲呼嘯起來,一匹健壯的奔馬應(yīng)聲而至。葉爾肯翻身上馬,向著羊群去了,這個過程中他只望了我?guī)籽?,什么也沒說??粗隈R上的背影,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好像早就認識一樣地有一種信任。我相信葉爾肯也有這種感覺。圈羊回來,扶我下了駱駝,他很自然地對我說:“我要去提水,走吧?!狈路鹞业仍谶@里,就是約定了要和他一起去提水一樣。我們一前一后走在草原上,葉爾肯挑著兩只木桶,這一路,他的話漸漸多起來了。我知道了他這一年十九歲,在附近的小城上學,暑假到了才回到草原上?!澳阆矚g住在城里呢,還是愿意回到這兒來?”我問他。
“我喜歡在城里上學,那兒有我很多朋友,我也想家,一有假期我就回來,我舍不得我的馬?!?/p>
“以后你會在城里找工作嗎?”
“可能的,我想做技工。”
“那誰幫你爸爸放牧呢?”
葉爾肯沒答腔。水井到了,他開始默默地打水,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等著。太陽昏黃地懸在草原的地平線上,恍恍惚惚地,我又感覺到這是我生命中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情景,連草、羊、馬,甚至這井水的氣息都在我記憶中被喚起。我看看太陽,看看葉爾肯,他只顧低頭打水,打滿后回身說:“試試看,幫我抬一桶?!?/p>
我很樂意能幫上點忙,趕緊走過去奮力抬著一只水桶。桶原地沒動,水卻被晃出一些。葉爾肯搶上來說:“我說著玩的,很沉的,我來挑?!蔽覍擂纹饋?。
葉爾肯看見我噘著嘴皺著眉的樣子就笑了:“你做不慣嘛,力氣小。你們能到草原上來不容易,我也想過要去北京,可是連烏魯木齊也沒到過。”太陽最后的光芒從他笑著的眼睛中消失了?!耙院竽銜袡C會的?!蔽艺f著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的話,心里有些悵然??熳叩綆づ窳?,葉爾肯突然說:“我爸爸很兇,什么事都要聽他的?!币惶а郏匆娝职衷诨鸲堰呍籽?,不知怎的,我心里對這個剛才還有好感的哈薩克漢子怨恨起來?!安灰欢ǖ?,以后你就獨立了?!?/p>
聽到“獨立”這個詞,葉爾肯回頭望了我一眼,笑意又回到他的眸子中。
在晚霞的映襯里,我們來到一個木棚前。葉爾肯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從小就看見的,草原上很多人喝了酒就發(fā)脾氣,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彼侵蓺馕疵摰哪橗嬌蠏炱鹨桓鼻f重真誠的表情,讓我一下子覺得他有說不出的可愛。葉爾肯指著木棚四壁說:“你看,這是我蓋的?!薄笆裁?你蓋的?”我吃驚地認真打量著這個簡陋卻結(jié)實的小棚子。“是我蓋的,”葉爾肯平靜地說,“這是紅柳木,上一個暑假,我花了三天時間蓋好的?!?/p>
“是為了偶爾要躲開你爸爸用的吧?”
葉爾肯又笑了:“有時候是。不過,我搭棚子時一直在想,將來,我要把我的新娘子接到這里來住,這木棚是為她蓋的?!?/p>
“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我想追問他的秘密。
“不知道,就在這草原上吧。”葉爾肯說完,凝望著木棚頂,臉上的神情像在做夢?!拔覀冞@里很少和其他民族通婚,我肯定會娶一個哈薩克女孩子?!彼A送#瑖@著氣,“在草原上結(jié)婚是要很多聘禮的,馬、羊、駱駝、茶……不過。這些是父母之間的事,我自己呢,只有這個木棚子給她?!?/p>
小屋的女主人還不知是誰,可是這一瞬間,我感覺到她已經(jīng)在我們身邊,小木棚忽然變得那么溫馨。在和自己的丈夫相識之前,就有一份這樣的禮物在等待她,我知道她會是一個幸福的新娘。
我和葉爾肯都沒再說話。外面的草原已經(jīng)沉入黑暗,我卻仍然能看見葉爾肯嘴邊掛著的一絲微笑。他繼續(xù)做著他的夢,我也在想像中,仿佛看見了幾年以后的光景:一個哈薩克小伙子牽著他的新娘的手,走進這個小小的木棚,走進一個草原少年用紅柳木搭起的夢想中。
那天的晚飯吃了很久,鄰近的牧民都來參加,唱的唱,跳的跳。葉爾肯的爸爸喝了不少酒,不過他一直很開心,沒有失態(tài)。歡宴結(jié)束后,草原夜色已深,為了第二天的日程,我們必須連夜趕回烏魯木齊。起身告辭之際,還是不見葉爾肯,直到坐上車,我搖開窗子探身四望,才猛地看見那個瘦瘦的身影遠遠站著。“葉爾肯!”我大聲喊他,他好像有些猶豫,不過還是走了過來,站在車窗旁不說話,“我們就要走啦!”我說著,忽然感到一陣難過,這草原上短短的一個下午,好像占據(jù)了我生命里很漫長的一段時光,使我為別離而感傷。“葉爾肯,再見吧?!蔽逸p輕說。
葉爾肯又恢復(fù)了下午我們初見他時的羞澀不安,他低著頭,既不回應(yīng)我,也不看我。車子快開了,他仍然不動,我真想說一句:“你連聲‘再見都不肯說嗎?”正在這時,葉爾肯抬起頭來,他的眼睛里閃著光,我以為他終于要告別了,可等來的卻仍然不是一聲“再見”。
葉爾肯抬起手臂,指向天空,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輪金黃飽滿、大得出奇的月亮已經(jīng)悄悄升起,懸掛在草原的夜空上。
在此之前,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碩大圓滿的月輪,讓我心里充滿驚奇、贊美和依戀。當我的目光從月亮上移開時,車子已經(jīng)快要駛出草原,葉爾肯和他的木棚早已失去了蹤影,仿佛從來就不曾存在。這只是月圓時的一個夢境嗎?倘若如此,這篇文字就算是憶夢吧。
(成文摘自《電視人手記》,張子揚主編,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