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的女研究生

陳太云　袁建陽　王曉梅

侯晶晶12年前下肢癱瘓?？孔詫W讀完了中學課程，繼而靠自學。以優(yōu)異成績取得大專和本科文憑。1998年考研。她又以位居榜首的成績，被南師大外文系錄取

9月16日下午，坐在輪椅車上的侯晶晶被推上了南京師范大學報告廳的講臺，臺下的聽眾是南師98級四百多名研究生新生，他們是侯晶晶的同學。

腰12椎以下癱瘓了12年的侯晶晶未曾想到中斷了12年的學校生活竟會這樣重新開始，“我重又回到了日夜夢想的學校?！彼齼裳塾瘻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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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6月，正在讀初一的侯晶晶再次站不起來了。那天夜里，侯晶晶突然感到雙腿火燒火燎般地疼痛，她試圖坐起，但卻怎么也使不上力。家人連夜將她送到了南京的一家大醫(yī)院。診斷的結果是，她患的是脊髓血管畸形，從此她將無法站起。

父母和晶晶希望奇跡會再次出現(xiàn)。兩年前，9歲的小晶晶一夜之間雙腿知覺全無，在南京被診斷為“橫貫性脊髓炎”，醫(yī)生說孩子的恢復將極其緩慢，可是住院一個月以后，晶晶的右腳腳趾竟有了感覺，接下來，她站起來了，醫(yī)生說這是一個“奇跡”。此后的日子，她一扭一拐地走回了校園，并在畢業(yè)會考時以全縣第5名的成績升入了初中。

然而這一次，奇跡終未出現(xiàn)。長達6個小時的手術、輾轉上海等地的中醫(yī)與氣功的綜合治療都未能改變侯晶晶的命運。一年多前，她由爸爸抱出了家門；一年多后，她又被爸爸抱進了家門。

天地驟小。還是少年的侯晶晶只能僵臥在床上，不能坐起來，不能翻身，不能自理大小便。更糟的是，腰椎穿刺、抽腦脊液、造影化驗以及那次大手術使她虛弱不堪，而各種藥劑又吃壞了她的胃。痛苦的日子使她感到現(xiàn)在和將來都沒有希望，她不愿與人交往，甚至害怕天明，因為黑夜里她至少可以盡情地流淚。而白天她必須一臉平靜地面對為她已是疲憊不堪的父母和妹妹?！澳菚r，我真的垮了”，說到這里，侯晶晶淚水漣漣。她當時想到了死，甚至想到了如何實施?？墒歉改笇λz毫不變的愛又使她不得不放棄這一計劃。她知道，生活已不僅屬于自己，她是父母生命中的一根支柱，她不能給父母帶來幸福和驕傲，但能給他們送去快樂和安慰。

天地就這么大了起來。她開始在床上進行超強度的體能鍛煉，腰下沒有力。她便用雙手抓住床沿和棉絮邊拖動下身，撐著坐起。日復一日，棉絮被拽得又薄又長。漸漸地，她能自己坐一會兒，排便的感覺也開始有了。

媽媽給晶晶借來了高爾基的《童年》，書中好幾個童年不幸的人物感染了她。封存起的心愿悄然打開，她想到了上學，可她進不了課堂。1988年春節(jié)，一向關心她的大姑從遠方來信，鼓勵她走自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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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自學時，侯晶晶遇到了身體和學習上的雙重困難。窩在她專用的沙發(fā)里，她的身體還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她只好用左手撐住沙發(fā)，再把課本放在寬寬的扶手上，微側著身體看書。為了不讓下肢因下垂、血液循環(huán)緩慢而浮腫，她得將雙腿用大板凳高高地架著放平。

冬天悄然來臨。侯晶晶沉浸在書本中，以至于她常常忘了自己是個殘疾人，疏于照顧自己。因為血液循環(huán)不好，她的雙腿自膝以下常會凍得像冰塊一樣。為了避免凍傷，她不得不用熱水袋保暖，可沒有知覺的雙腿常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燙傷，燙傷又常會引起她腿部劇烈痙攣。她的燙傷很難痊愈，直到來年的仲春才開始脫痂。

一年又一年，年年都有數(shù)不盡的磨難和艱辛。1990年，侯晶晶全家搬遷到了馬鞍山市。不久，遠在北京的姑父得悉晶晶的情況后，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不要讓自己漫無目標，要相信自己。志之難也，不在勝人，而在自勝?！?/p>

之后，晶晶又收到了姑父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慢慢地，她開始設計未來，她相信自己能做很多很多的事。她決定報考成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英語大專。

1994年4月的最后一個周末，侯晶晶至今仍記憶猶新。第二天，她將被送進一個她從不知道的大眾場所，做一份違別了8年的試卷。為了避免答題時上廁所，她從晚上便開始禁水。夜深了，她無法成眠，望著窗外無邊的黑夜，往事洶涌而至，細密而又纏綿。6年自學，她承受了太多的曲折和艱難，她不知道明天是失敗還是成功，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可能走來的失敗。

3個小時的《基礎英語》的答卷，侯晶晶用了1小時20分。父親把她從座位上抱起，抱出教室，抱到車上。14個小時沒有喝水，她接過母親遞來的水，尚未飲一口，淚水已滾滾而下……

經(jīng)過了漫長的一個月等待，考試成績公布了?！痘A英語》得了全市第一，比第二名高12分；《大學語文》也得了高分。她激動，她興奮，她難以相信這門最難的專業(yè)課的桂冠竟會落到她的頭上。接下來，她一下子報了4門課程，4門的成績竟又都是馬鞍山市第一。

第二次考試結束后，父母和妹妹陪著她去了市內的鵑島公園。那里人稀樹密，風景如畫。躺在大草坪上。她凝望著秋日湛藍湛藍的天空。很多年了，她的世界就是她的居所，大自然是她童年的童話，她拒絕無邊無際的天空，因為她覺得她今生今世不會再擁有寬廣的世界。而今，她發(fā)現(xiàn)天幕是如此美好地向她敞開著，她突然覺得自己的痛苦是那么微不足道。她想起了薩特的一句話：“對于一個殘疾人來說，他首先必須面對自己，必須首先解決自身的問題，然后他才能和常人一樣，面對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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燙著金字的英語?？飘厴I(yè)證書拿到了，侯晶晶決定向本科沖擊。

1994年秋日的一天，侯晶晶家里來了4位客人，她們是馬鞍山市實驗小學的女教師，與侯晶晶一樣在參加英語自學考試。她們向侯晶晶請教學習方法，并希望侯晶晶能給予輔導。此后，又有一些青年朋友慕名前來討教。侯晶晶有了朋友，她毫無保留地向她們介紹自己的學習技巧。她從朋友那里感受到了尊重，她認識到了自己不完整的生命的價值。“我做的一切不僅是為自己，也是在為整個社會”，侯晶晶在日記中寫道。

秋意漸濃。一天晚上，侯晶晶正躺在床上看書，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來人是馬鞍山市人民醫(yī)院的沈基水和他的同事。沈基水說：“我們曾好幾次同在一個考場，我沒想到一個被家人抱進考場的姑娘會屢創(chuàng)佳績，作為一個健康的人，我敬佩您。”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很久。

沈基水為侯晶晶領來了更多的正在參加自學考試的朋友，他們向侯晶晶講述外面的世界，侯晶晶總是微笑地聽著。曾經(jīng)孤獨的晶晶不再孤獨了。

1995年11月5日是侯晶晶20歲的生日。這一天，沈基水和另外一位同學早早地便來到了晶晶家。一輛顯得很新的殘疾人車被緩緩地推進了晶晶的房間，車上還放著一束鮮花。沈基水把鮮花送到她的手

中，告訴她這輛殘疾人輪椅車是他們用醫(yī)院已報廢的車重新組裝而成的，他們還自己動手重新刷上了油漆。他們?yōu)榫ЬС鹆松崭琛?/p>

第二年生日那天，馬鞍山鋼鐵廠的潘小兵帶來一位和晶晶同一天生日的新朋友，給了她一個意外之喜。他們送給晶晶一本《羅蘭小語》和一只工藝品牛，祝她牛勁十足地往前趕。那晚晶晶和朋友唱起卡拉OK直到深夜。

愛，擁著晶晶又激勵著晶晶，1997年4月，侯晶晶通過了本科全部17門課程的考試，平均每門成績都在80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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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本科畢業(yè)證書和學士學位后，侯晶晶想到了考研?？墒?，她又覺得自己說不出口。8年來，父母為了滿足她的求學的愿望，真可謂含辛茹苦，如今已有可能自立卻還要提出考研，豈不是太不體諒父母了。

然而侯晶晶實在想攀這座山，不僅是為了挑戰(zhàn)生命，更是為了更好地回報這個社會。終于有一天，她婉轉地向父母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父母沉吟了一會兒，認真地對她說：“我們相信你，可是一切會很難。也許你無法取得報考資格，也許你進得了考場但做不出那些答卷，也許你通過了考試卻沒有學校會錄取你，還有即便進得了高等學府的研究生院，父母不在你身邊的日子一切生活都會很難?！?/p>

侯晶晶堅定地說：“我想試一試?！?/p>

晶晶開始試探性地向一些大學投書咨詢，但大多杳無音訊?？忌涎芯可瑢τ谄胀ǜ咝．厴I(yè)的健康學生都是很難的，何況是一個雙腿殘疾，并且是自學成才的女孩呢?

侯晶晶決定主動出擊，以自己的自信贏得學校的信任。一天，她坐在輪椅車上，“走”進了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她向招生處的劉處長等幾位同志說起了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她希望中的未來。

“她漾著笑意的臉上溢著自信，她的談吐近乎出口成章，一口純正的普通話也有著特別的魅力，她的肢體雖然重度殘疾，但她的意志和成就卻使人震驚?！睉浖爱敃r的感受，劉處長近乎于贊不絕口。

復習迎考的任務相當艱巨。侯晶晶把所有能用的時間都用上了，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錄音機，邊聽錄音邊穿衣、洗漱。一日三餐也是邊吃飯邊聽錄音。她曾累得兩次眩暈，大吐不止。她說，“當時，真有強弩之末的感覺。不過我想如果全力以赴仍不能避免失敗，我會比較坦然，成功不能掩蓋我所短，失敗不會抹煞我所長?！?/p>

1998年1月16日的馬鞍山，寒風逼人，大雪紛飛。侯晶晶的家離考場不遠，父親便推著輪椅車送晶晶去考場。那天的路，侯晶晶覺得有一種炫目的美，她推開父親為她撐著的傘，靜靜地望著擁擠著撲向她的朵朵雪花。落在胸前的雪積成了一小堆，她俯首捧出一小團，放到唇邊，盡情地吻著……

侯晶晶研究生入學考試的總分是401分，在一百四十多名報考南京師范大學外文系的考生中高居榜首。南京師范大學決定破格錄取她，江蘇省教委很快便給予批準。

為了保證侯晶晶能順利度過三年的研究生求學生活，南京師范大學專門為她擠出了一間宿舍，并對課程作出了細致的安排。晶晶的父母為她請了一位阿姨，專門照料她的衣食住行。

9月15日，有兩千多名研究生、本科生參加的新生入學典禮在學校大禮堂舉行。大會結束后，與會的校領導一起走向侯晶晶，與她親切握手，并勉勵她再創(chuàng)佳績。

侯晶晶的報告感染了四百多名研究生新生，會場上，很多人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如有可能，將來我還想攻讀博士學位；至于職業(yè)，我想從事文學和社科的翻譯，當然，我還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焙罹Ьτ浾哒f。

“你希望會出現(xiàn)奇跡，重新站起來嗎?”記者問。

“其實我已經(jīng)站起來了?！焙罹Ь⑿χf。

秋日的陽光很燦爛。記者發(fā)現(xiàn)，置身于陽光中的侯晶晶，笑容如同秋日的陽光一樣燦爛。

(楊思力摘自1998年9月21日

《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