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黃昏的時候常常會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這種不祥的感覺是由剛剛過去的白天的疲勞以及即將來臨的黑夜的恐怖以及這黃昏自身之中的空虛轉(zhuǎn)化而來的。我們在這種不祥的感覺之中會瘋狂地盼望著電話鈴聲,會盼望著來自彼岸的聲音。哪怕是漫無目的的對話也能夠幫助我們度過這一天之中最最艱難的時刻。
可是我拿起話筒來以后,只聽到了簡短的兩個字,那虛弱和慘白的聲音說:“是我?!边@聲音完全不可能緩解我的不祥的感覺。是你嗎?是哪一個你?你是誰?我沒有對著話筒提出這三個非常不同的問題。如果我提第一個問題,我是確信有一個你,而且你正好就是那一個你。如果我以第二種方式提問,是因為我相信有許多的你。你這時候好像是一種象征,而你是其中的一個。如果我問第三個問題,我就根本不相信有一個你,你是誰?聽得出當(dāng)你說“是我”的時候,你的聲音不是來自色彩斑斕的過去,而且來自現(xiàn)在。這不知所措的現(xiàn)在讓你的聲音如被深厚的悲傷包裹著的虛無,它甚至拒絕我的敏感,拒絕我的回憶。在這一個瞬間,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我能夠選擇什么呢?也許,你的聲音有很清晰的語義,但它很可能又有語用方面嚴重的失誤。原諒我!原諒我!我是說,你的聲音也許不是屬于我的。我也許不是那個應(yīng)該接聽到這個“是我”的我。簡單點說吧,如果你是“是我”中間的我的話,我也許就不是我。所以我也許還有第四個問題可以問你,我可以問你我是誰。你顯然對我的沉默非常敏感,你變得有點激動?!澳阃浟耍蹦慵拥卣f,“你忘記了兩個人的車站!”
“你是說那部電影嗎?”我說。我印象中有一部這樣的電影,一部關(guān)于愛情的電影?!澳呛孟襁€是一部喜劇?!蔽已a充說。
“不,你忘記了?!蹦阏f,“那是一個隱喻?!闭f完,你把電話掛斷了。
在這不祥的黃昏,我能夠選擇什么呢?兩個人的車站?一個隱喻?
巴黎
我的確記得這位年輕的中國人約了他童年時代的鄰居在巴黎北站的問訊處前見面。他提早十分鐘到達?,F(xiàn)在,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二十五分鐘了。他童年時代的鄰居還是沒有出現(xiàn)。這位年輕的中國人早就知道他這位從前的鄰居也住在巴黎了,但他一直沒有與他見面的沖動。事實上,他們差不多有二十年沒有見過面了。這位年輕的中國人昨天晚上突然提出與他見面的建議。他想與這位在索爾邦攻讀語言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從前的鄰居討論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這位年輕的中國人最近十五年以來一直狂熱地用漢語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可是,從去年冬天開始,他對自己所使用的語言能否用來創(chuàng)作小說產(chǎn)生了懷疑。他很茫然。他昨天在電話里對從前的鄰居說:“一種動詞沒有時態(tài)變化的語言怎么能夠用來創(chuàng)作小說呢?它只能用來寫教義或者做動員?!彼泥従右哺胶土怂挠^點。他還比較了一下法語。他特別恭維法語中未完成過去時的敘述才能。他甚至說,如果故事是河流的話,時間正好是引導(dǎo)河流的岸。如果動詞不能夠展現(xiàn)時間的魅力,那河流就不可能流動了,就像我們的黃河。這種說法令這位年輕的中國人有點興奮。于是他們決定在二十五分鐘之前見面談?wù)劇?/p>
等待使這位年輕的中國人不安。他從少年時候起就開始在等待,等待著自己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能夠有一番巨大的成就。他對故事的迷戀使他常常分不清楚生活和故事哪一個更加真實。他覺得他的故事也有生命,也會呼吸,也有喜悅,也有迷惘,甚至也會死亡。他的故事就好像是他的旅伴,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正好是他與他的故事相遇的車站。他不清楚這種旅行的終點會在哪里。可是現(xiàn)在,他對母語的懷疑使他懷疑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那個也許正在等待著他的終點。如果他真的需要接受這樣的命運,他會覺得他的生命毫無意義。
讓這位年輕的中國人非常奇怪的是,自從他對一個輝煌的終點失去信心以來,他在記憶中對他的起點的訪問卻越來越頻繁。他經(jīng)常在記憶中重讀他的處女作。那是一個寓言:一個外星人因為聽說在地球上獲得權(quán)力的途徑主要就是語言和武器(他還聽說在地球上語言本身就被當(dāng)成是一種武器),于是在自己頭部的左面、右面以及后面也都打開了一個口。因此他就有了四張嘴,他就可以同時講不同的話。比如在同一個時刻,一張嘴講理想,一張嘴講現(xiàn)實,一張嘴講民主,一張嘴講法治。他還為自己特制了兩支功能很多的手槍,使得自己的兩只手都很有威力。他就這樣滿懷信心地準備到地球上來獲得權(quán)力??墒?,當(dāng)他到達地球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懂得的所有語言地球上的人都不懂,而地球上的所有語言(包括身體語言)他自己又都不懂。更讓他氣惱的是,他的手槍因為在設(shè)計時沒有考慮重力的因素,不要說每只手握一支,就是用兩只手一起抬也抬不動一支。這個外星人因此無法在地球上獲得他所期待的權(quán)力。地球上的人開始對他還不錯,定時向他提供食物。可是他的四張嘴雖然能夠同時講不同的話,卻要同時爭著吃同一口飯,每次都爭得不可開交。結(jié)果,他總是不得不放棄吃飯的念頭,靠意志來平息嘴巴的爭斗。這樣,他每次總是剩下許多的食物,而同時又感到極度的饑餓。地球上的人見他如此浪費,后來干脆不給他提供食物了。終于,這個外星人十分沮喪地開動了他的飛船。地球上的人以為他終于要回家去了。但是一分鐘之后,飛船就在他們的視野中爆炸了,飛船的碎片在空中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這位年輕的中國人不會忘記第一個嘲弄他的寫作才能的人正好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在讀完他的這篇處女作之后就斷言他在文學(xué)上將一事無成。這位年輕的中國人對父親的嘲弄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從七歲開始就已經(jīng)瞧不起他的父親了。他覺得他的父親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事無成的人。后來他的作品又經(jīng)常受到評論家和讀者的嘲弄。這位年輕的中國人也一點都不在乎。文學(xué)史的證據(jù)擺在那里,那些為后世所推崇的小說有幾部沒有忍受過當(dāng)時的嘲弄呢。但是自從去年冬天以來,這位年輕的中國人開始自己嘲弄起自己的作品來了。他為此非常苦惱,整天沉浸在憂郁的情緒之中。
憂郁使這位年輕的中國人極度不安。于是他想見見他童年時代的鄰居。其實,與他談?wù)撜Z言的問題只是一個堂皇的借口。他實際上只是想從遙遠的記憶中尋找一點點安全感。他覺得對語言的懷疑正威脅著他自己的安全。但是,在巴黎這個熙熙攘攘的車站等了一個小時之后,他從前的鄰居還是沒有出現(xiàn)。這位年輕的中國人將對方的失約當(dāng)成是一個象征。他沒有繼續(xù)等待下去。他離開時覺得自己比那個外星人離開地球時還要沮喪。
晚上,這位年輕的中國人接到他童年時代的鄰居打來的電話。他向他解釋失約的原因。最后他還說,要談的問題昨天在電話里也談得差不多了,因此,沒有見上面也沒有什么遺憾。這位年輕的中國人很肯定地回答說:“是的。”
北京
我沒有忘記這位意大利傳教士在走進北京的時候已經(jīng)穿上了儒服。他走進北京就是走進了他的向往,也是走進了他的彼岸。因為他永遠也不會離開那里了。他記住了這一天,這是1601年1月24日。三個半月以前,他已經(jīng)滿了四十八歲。而現(xiàn)在距離他離開歐洲的日子也已經(jīng)將近二十三年了。他從里斯本上船開始他向彼岸的旅程。當(dāng)他走進北京的時候,他知道,盡管他的生命還將延續(xù)一段時間,他卻已經(jīng)光榮地抵達了自己的終點。
這個龐大帝國的皇帝已經(jīng)在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到來了。也許他是在焦急地等待著他的貢品吧。這位意大利傳教士向皇帝獻上了一尊天主像、一尊圣母像、一部圣經(jīng)以及兩座自鳴鐘和一份世界地圖。當(dāng)他還在準備這些貢品時,他就知道,皇帝不可能馬上對前三樣?xùn)|西發(fā)生興趣。這一點他對了。但他以為皇帝會馬上對地圖發(fā)生興趣,就像那些歐洲的皇帝一樣。在這份地圖上,他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將本初子午線的投影位置移動,使中國處在了世界的中心。他以為這樣可以令皇帝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從而更激起他對中心之外的其它區(qū)域的強烈好奇。這一次他錯了?;实蹪M足的微笑來自自鳴鐘那均勻的擺動以及報時的時候,從自鳴鐘的內(nèi)部發(fā)出的清脆的聲音。這位意大利傳教士讓這個龐大帝國的皇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見識了時間。那均勻的擺動和清脆的聲音令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最寵愛的妃子,他想,原來她對他的誘惑就是時間對他的誘惑。時間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讓這個至高無上的人感到不安的力量。這個已經(jīng)沒有什么野心了的皇帝將小自鳴鐘擺放在自己的茶幾上,又在御花園中為大自鳴鐘專修了一座鐘樓。這個計劃起初遭到這位意大利傳教士的強烈反對,因為他覺得那過于奢侈。但他不可能阻止計劃的實施。過了很久,他才知道,建鐘樓的費用是他后來在朝廷中領(lǐng)到的不錯的月薪的一百五十倍。他覺得那過于奢侈。
總之,這位意大利傳教士就像他帶來的自鳴鐘一樣,在北京住了下來。他的住所距離他將來的墳?zāi)怪挥形骞?。而他走進北京的這一天距離他離開世界的日子也只剩下九年零三個月了。他就在這樣的時空范圍中活動,在那些對他懷著極為復(fù)雜的心情的士大夫們的住所和心靈中出出進進。他已經(jīng)不怎么記得他的故鄉(xiāng)了,他寄回教會的報告讓人懷疑他的立場。也許歐洲對于這位站在彼岸的人來說已經(jīng)精簡為一套幾何學(xué)的公理了。他為一批最基本的數(shù)學(xué)概念找到了漢語的名稱,同時又使孔子的思想獲得了拉丁文的形式。他并不覺得動詞的變格損害了那些思想的魅力。
盡管遭到一些同事的懷疑,這位意大利傳教士并沒有懷疑自己的命運。他知道他已經(jīng)光榮地抵達了自己的終點。這個終點是不是北京也許并不重要。他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這個龐大帝國的起點或者中心。與這個帝國在地圖上的位置不同,這個中心是他不能夠虛構(gòu)的。事實上,他生活在自己的使命之中,或者是生活在一種強烈的熱愛之中。對天主的熱愛因為在他九歲那年就兌現(xiàn)了的一次約會——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約會而得到了最初的養(yǎng)分。這是與天主的約會。那一年,耶穌會開始在他的故鄉(xiāng)馬切拉塔城開辦學(xué)校。這個九歲的孩子成了最早入學(xué)的學(xué)生。這所學(xué)?;蛘呤撬窈鬄橹畩^斗的耶穌會成為這位意大利傳教士與他熱愛的天主相遇的車站。他的旅行就這樣開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位再也沒有離開過北京的意大利傳教士一直也就沒有離開過歐洲。他的終點原來就是他的起點。他的彼岸原來就是他的此岸。這樣的生命只能用一顆星球來表示。沿著星球的表面不斷向前,總有可能遇見一個這樣的最后,這最后正好就是最初。
在巴黎北站因為對方的失約而極度沮喪的那位年輕的中國人在這位意大利傳教士死去三百七十年之后的一個黃昏曾經(jīng)去拜謁過他簡陋的墓地。他在那里坐了整整四十分鐘。有一個問題始終在他的腦海中翻騰。他想,那座自鳴鐘也許還在御花園里繼續(xù)它的循環(huán)吧。他想,時間的這種循環(huán)會怎樣來標記堆積在同一個時刻(比如七點三十六分)的所有那些生者和死者呢?他痛苦地覺得,過去和現(xiàn)在好像就重疊在一起。
而在他來到這里之前的二十年前后,這片簡陋的墓地曾經(jīng)多次被憤怒的群眾踐踏。那位年輕的中國人的父親當(dāng)時正好是他現(xiàn)在的這個年齡,他也參加過其中的一次。他后來告訴他的兒子,他在用力的時候什么也沒有想。
倫敦
我不會忘記這位英國老人曾經(jīng)在客人面前流下了眼淚。她說她在霍爾本地鐵站快出來的時候見到了一幅廣告——一本書的廣告。廣告上登出了那本書的作者的照片。她穿過五十年的過去,與她面對著面。她毫不費力地就認出她來了。她是她在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院的同學(xué)。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她們學(xué)院的時候,所有的眼睛都驚呆了。她是魅力的象征,她的容貌,她的氣質(zhì),她的心靈。她成了所有人的偶像。可是她突然中斷了她的學(xué)習(xí)。她說她要回國去,因為她的國家正在遭受戰(zhàn)爭。沒有人有勇氣將她與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她真的離開倫敦了。接著傳來的全是她死亡的消息,一次一次不同的關(guān)于她的死亡的消息。
這個五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去的中國人令這位英國老人有點不知所措。她甚至感到了一陣羞澀,因為這五十年來,她對她一直充滿了難以平息的思念。這位英國老人已經(jīng)感覺不到車站的嘈雜甚至車站的存在了。她甚至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只能夠感覺到她與她這個死去多年的同學(xué)的面對,這種凌駕在時間之上的面對??墒牵@位英國老人突然意識到了她們最后的那一次分手——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分手幾乎就發(fā)生在她現(xiàn)在所處的同一個位置。她激動得流下了眼淚。這個五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去的中國人在五十年之后又回來了。這位英國老人突然聞到了1937年的氣味以及那些幾乎消失了的語音。
這位英國老人一輩子沒有結(jié)過婚。這五十年來,她一直對這個東方美人充滿了難以平息的思念。她需要在思念中與她頻繁地相遇。她虛構(gòu)她的死亡方式,然后又虛構(gòu)她的起死回生,虛構(gòu)她的生活方式。她思念的這個東方美人的生和死這兩種狀態(tài)在她的思念中同時和諧地存在,兩種狀態(tài)之間沒有時間上的聯(lián)系。這個東方美人可以死于1938年,但她在1945年又做了母親。這位英國老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在享受或者遭受著自己的虛構(gòu)。她說她在回國途中停留在印度時染上了當(dāng)?shù)氐牧餍胁。Y(jié)果在船上就死去了,她的尸體被拋葬在印度洋中。她又說她回國后參加了紅十字會的一個救援隊。在一次圍剿土肥原師團的戰(zhàn)役中,救援隊的一部分人與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反而被日軍困在黃河岸邊的一個小村莊里。經(jīng)過幾天的折磨之后,他們那些人被活埋在那座小村莊邊的河堤下。她又說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她又來到了倫敦,她還是喜歡穿著她那件白色的旗袍去美術(shù)館看展覽,她的身影令倫敦充滿了魅力。她又說她在上海外灘領(lǐng)著她的女兒散步,她叫她的女兒不要跑得太遠了?!澳銜邅G的,我會找不到你的?!彼f。這位英國老人又聽到了這個東方美人柔和的聲音。她們就這樣在虛構(gòu)中相遇。
現(xiàn)在,這五十年終于變成了一本書,一本全世界都在閱讀的書。書的作者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了。這位英國老人一眼就能夠認出她來。她有一天深夜夢見一顆子彈擊中了她的胸部,鮮血染紅了她白色的旗袍。這位英國老人放聲大哭,恐懼地坐了起來。她不知道為什么在能夠捧讀到這個東方美人的生活并且知道她現(xiàn)在依然還活著之后,自己還是不能夠停止對她的虛構(gòu)。那是充滿激情和狂熱的虛構(gòu)。這位英國老人非常同情她的書中描寫的痛苦。真的,她真的在上海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墒沁@位英國老人又覺得書中發(fā)生的那一切都非常的遙遠,非常非常的遙遠。她無法與她朝思暮想的這個東方美人在五十年那樣真實的生活中相遇。她只能夠在虛構(gòu)中與她相遇。
有一天,這位英國老人在日記中討論到時間的意義問題。她說時間沒有意義。她又談到了人的重現(xiàn)。她說重現(xiàn)是對思念的回報,或者也是對虛構(gòu)的回報吧。她又說,從這個東方美人五十年后的重現(xiàn),她知道了生活之中還是隱藏著揪心的奇跡。
生活中的另一個奇跡過了幾個月才出現(xiàn)。這本全世界都在閱讀的書的作者將回到她的母校來舉辦一次關(guān)于六十年代中國社會生活的演講。這位英國老人提前訂好了演講的門票??墒牵谘葜v之后的第二天,這位英國老人被她的鄰居發(fā)現(xiàn)死在書桌旁邊的沙發(fā)上了。醫(yī)生斷定她死于演講前的那天晚上。她的腿上還放著這個東方美人五十年的經(jīng)歷,聽演講的門票就夾在這本風(fēng)靡世界的書里。這位英國老人在最后一天的日記中寫道,她也許只能夠在虛構(gòu)中與她思念著的這個東方美人相遇。她用的是虛擬語氣。
東京
我仍然記得這位日本少女在上海經(jīng)歷了她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五個月。她剛剛回到東京就聽到了上海被日本軍隊占領(lǐng)的消息。她現(xiàn)在好像知道了她的父母為什么要突然離開上海的原因。她將自己整天關(guān)在房間里,不愿意讓自己看到東京的景象。她不愿意那些讓她感到遙遠的景象沖淡她的傷感。她每天都在流淚,每天都在等待。她等著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她想象中的那封信將讓她的激情繼續(xù)它的行程。她還沒有終點的感覺。她覺得一切還剛剛開始。
這一切其實是從她的一篇小說中開始的。這位日本少女隨父母在上海住了一個月以后,就覺得非常無聊了。于是她開始想象。她首先想象一個男人,然后想象一個女人,然后想象這兩個人在東京一個不存在的車站里的相遇。那個男人不小心碰了那個女人一下,他向她說對不起。那個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頭。當(dāng)她的目光與那個男人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感到了一陣難以壓抑的瘋狂。于是,她開始跟他談話,她想要了解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她更想進入他的將來……這位日本少女不想讓無聊乏味的生活重新出現(xiàn),就故意不讓她想象的故事結(jié)束。比如有一天她寫到那個女人發(fā)覺那個男人根本不可能滿足她心靈中最深的渴望,終于決定離開他。故事在這里本來就可以結(jié)束了,但這位日本少女卻接著寫那個女人又在半夜里跑回來了。她希望那個男人再打量一次她的身體。她說她能夠感覺得到他的目光的溫度。她脫去自己的衣服,躺在床上,眼睛輕輕地閉上,呼吸中壓抑著渴望的氣息。那個男人打量著她,他的目光在她的乳房之間停留了一下。這時,那個女人竟嚎啕大哭起來。她一把抱住那個男人,說她再也不會離開他了。這樣,故事又重新開始了。這位日本少女將她從其他書上讀到過的細節(jié)與她能夠想象出來的細節(jié)糾纏在一起,發(fā)現(xiàn)故事其實可以不斷地編織下去。她覺得這種虛構(gòu)有極其旺盛的生命力,非常神奇。她一點也感覺不到生活的乏味了。
但她的母親不希望她整天這樣毫無長進地生活。她希望她能夠?qū)W一點美術(shù)。于是,她給她請來了一位中年的美術(shù)教師。當(dāng)這位教師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時,這位日本少女大吃一驚。因為他跟她一直在寫作的那篇小說中的那個男人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她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發(fā)抖,她感到十分好奇。她不知道怎么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并不喜歡自己的女主角,她也不是非常欣賞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的愛情,但是她卻抗拒不了去檢驗一下這位美術(shù)教師究竟為什么會與那個男人長得那么相像的原因。這種好奇是一種強烈的誘惑。于是她開始很理智地去誘惑她的美術(shù)教師。這一開始對她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游戲。但是游戲開始之后不久,這位日本少女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說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寫作下去了,她完全喪失了虛構(gòu)的激情。游戲繼續(xù)進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智也已經(jīng)越來越少。她開始急不可待地等待著美術(shù)教師的到來,又依依不舍他的離去。她開始確信他們的確曾經(jīng)相遇,就在她已經(jīng)寫不下去的小說里。東京那個不存在的車站里沒有任何其他的人。他們等了很久也沒有來車。于是他們互相微笑了一下,彼此打聽對方的情況。最后,他們漸漸發(fā)覺,他們都是從虛構(gòu)中走出來的,而此刻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現(xiàn)實之中。他們在虛構(gòu)中等待的那輛列車其實永遠也不會來。這位日本少女終于在一個月后的一天深夜,夢見她的美術(shù)教師堅實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他低聲對她說:“你看,這是最美的構(gòu)圖?!?/p>
在她父母突然決定返回東京,他們最后一次呆在一起時,這位日本少女下決心將她與他的認識過程告訴了她的美術(shù)教師。
“我覺得這很突然?!彼拿佬g(shù)教師最后說。
“我的離開?”
“不!”她的美術(shù)教師沮喪地說,“你的虛構(gòu)?!?/p>
“很多人把生活變成小說,我卻把小說變成了生活?!?/p>
“也許我是死人?!?/p>
“也許我們都是?!?/p>
“難道所有人都是?”
這位日本少女在回國的輪船上一直沒有停止對那種構(gòu)圖的感覺以及她在那種構(gòu)圖之中發(fā)現(xiàn)的欲望的回憶?!澳憧矗@是最美的構(gòu)圖?!泵佬g(shù)教師每次都很溫柔地欣賞他們欲望的結(jié)構(gòu)。他的聲音總是那樣的溫柔,他在她身體之中的身體非常的堅硬。這位日本少女想繼續(xù)她情感的旅行。現(xiàn)在她的心里只有兩個實實在在的人,而沒有那個虛構(gòu)的車站。回憶都能夠讓她清晰地感覺到那種溫柔和堅硬。她還沒有終點的感覺。她想繼續(xù)她的旅行??墒?,她欣喜若狂地收到的來自上海的信卻給了她終點的感覺。她知道,五個月以來令她驚心動魄的那一切都已經(jīng)突然結(jié)束了。
美術(shù)教師在信中寫道:上海淪陷了。我的生命也淪陷了。這兩種淪陷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可它們卻差不多是同時發(fā)生的。時間為什么會有這樣大的容量?謝謝你告訴我虛構(gòu)的事實。它使我失去了一切感覺。現(xiàn)在我認為,你應(yīng)該繼續(xù)虛構(gòu),而我……我應(yīng)該消失。
這位日本少女的眼淚浸濕了東京的黃昏。
關(guān)于兩個人的車站,我有許多很混亂的記憶。作為隱喻,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選擇它的所指。終于,我的回憶又被電話鈴聲打斷了。我有感覺這一定是剛才的繼續(xù)。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給你電話嗎?”
“我不知道?!蔽艺娴牟恢腊 N疑踔吝B你問題里面的“我”都不知道是誰,我怎么會知道這個“我”究竟是為什么會給我打電話呢?我與這個“我”正在一條電話線路的兩端,正在一陣交談之中,但是卻無法相遇。這是一陣沒有起點也不會有終點的交談。對我來說,“是我”似乎是這次交談的起點,而對于“是我”之中的“我”來說,這次交談很有可能已經(jīng)被當(dāng)成是一個終點。因此,這交談的兩端無法在這交談之中相遇。在我的記憶中,的確有許許多多被時間拆毀的車站,留下了許許多多已經(jīng)無法辨認來歷的廢墟,但真的,我真的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電話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真的忘記了兩個人的車站嗎?”
“我有許多很混亂的記憶?!蔽艺f。
“但你不記得突然下起的小雨……一堆冒煙的枯樹葉……兩頭疲倦的水牛,其中一頭的背上有一塊很亮的傷痕……又像是黃昏,又像是清晨……你不記得你說那是在十六世紀。你說,你能夠令時間倒流。你說你能夠再現(xiàn)往日的生活……可是你連這都不記得……你說你能夠再現(xiàn)一切,包括茫然、熱愛、思念以及淪陷。你這樣說過的啊……你真的不記得了。”
“你不要哭。我也許會慢慢想起來的?!?/p>
“你不記得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一大群人驚恐萬狀地跑過去了。你不記得不久他們又扛著三具尸體很憤怒地走回來了。那情景令我終生難忘?!?/p>
“我會想起來的。”
“你不記得你說生活是最真實的贗品。你說過的啊?!?/p>
“我說什么?”
“你說生活是最真實的贗品。你說過的啊?!?/p>
“比如兩個人的車站?”
我的回答一定是傷害了那個“是我”之中的“我”,電話又被憤怒地掛斷了。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窗外的黑暗。這時候,我覺得這一天之中最最艱難的時刻仍然沒有過去。
我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占有另一個人或者被另一個人占有。這另一個人讓我們看到自己讓我們看不到自己,讓我們重視自己又讓我們忽視自己,讓我們激動又讓我們平靜,讓我們保持平衡又失去平衡,讓我們清醒又糊涂,讓我們喜悅又悲傷,讓我們希望又失望……但是我們真的能夠看到、聽到、聞到、觸到或者真的能夠占有這另一個人嗎?或者我們真的只能夠虛構(gòu)?或者我們連虛構(gòu)的才能都已經(jīng)退化?或者正在慢慢地退化?
薛憶溈,作家,現(xiàn)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遺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