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璞〔香港〕
奧地利作家彼得·韓得克的小說《夢外之悲》里,寫到他們那年代有一個專給女孩子玩的游戲,其程式是這樣的:四個方格已經(jīng)給設(shè)定好,它們分別代表疲倦、虛弱、病重和死亡。玩者的目就是設(shè)法打破這四個方格,尋找一片另外的天地。
我們那年代也有一個專給女孩子玩的游戲,名之曰“跳房子”,其程式與上述游戲恰恰相反:地上畫好的是八個方格,它們代表的是一間間的房子。玩者的目的是要占據(jù)它們,誰最先占到了這八間房子,誰就贏了。
不過,我一直不大明白,為何這游戲?qū)=o女孩子玩呢?我記得當(dāng)時我們玩這個游戲時,男孩子們都顯出不屑一顧的眼神,連旁觀者都不充當(dāng)。其實就體力、智力和趣味方面來說,它都很適合男孩。在游戲的全過程中,游戲者都只能用單腳跳,可以說能否取勝,單腳跳的能力往往是一個重要因素。但是,男孩們寧愿單腳跳著滿操場亂轉(zhuǎn),也不肯試著加入這趣味性頗高的游戲。
在我的記憶中,還是有一個男孩子加入過我們的游戲。那是一個平時一向不和女孩來往、沉默寡言的角色。事情發(fā)生得有點奇怪。那天傍晚,不知為何這男孩就在我們正在跳的房子旁邊停下來了。他站在那里冷眼看了一會兒,突然提出:“讓我來跳一盤好不好?”不用說,他得到了允許。我猜當(dāng)時在場的女孩對這事心情有點復(fù)雜,驚喜兼好奇是不用說的了,甚或可以說有點受寵若驚,因為總算有一個男孩肯正視我們的游戲,并提出參加。但是,當(dāng)這男孩子一口氣把剩下的五間房全部占據(jù),然后以一種勝利者的目光把我們大家掃視一圈揚長而去的時候,我們的復(fù)雜心情頓時變得單純了。這心情就是沮喪:一個從未玩過“跳房子”的男孩,輕而易舉就把我們所有的女孩打敗了。
那是一個春天的溫暖黃昏,印象中難以磨滅的,是我們一群女孩沉默無語地走出那張已經(jīng)半掩的校門的畫面。校門是綠色的,由于年代久遠,已經(jīng)油漆剝落,令人聯(lián)想到一片遭了霜打的菜地。
三十多年之后的一個黃昏,我在香港一家律師樓的接待室遇見了這個男孩。當(dāng)然,他已和我一樣,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了。我那會兒正在等待律師的接見。接待室里除了那位禮貌周全、但不茍言笑的接待小姐,就只有他。他坐在接待室四只沙發(fā)的一只上,顯然,也在等待接見。我一進門,就察覺他對我投過來的目光。待向那小姐報過姓名、坐了下來之后,我更感覺那目光在我的肩背上逡巡,就像有只蟲子在那里爬似的,非常不舒服。
終于,我猛可地一下轉(zhuǎn)過頭去,頓時就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了。我才發(fā)現(xiàn),這目光其實是溫和的,友善的,甚至有一點迷惘,輕輕的好像拂來拂去的風(fēng),以致于在和我目光相撞的力量沖擊下,他的頭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一閃。然后,他就向我發(fā)問了:“對不起,”他以溫和得近乎謙卑的口吻道,“您是從大陸來的嗎?”我點頭。
“在坡子街小學(xué)上過學(xué)嗎?”他又問。我吃了一驚,瞪著他的臉?!捌伦咏中W(xué)”這個詞匯,好像一個扔到角落里早被忘卻的什物,上面落滿了塵土,面目全非,卻突地被一支冒失的手抓住,拎了出來。
顯然,他在我的臉上看出了答案。沒等我回答,他馬上就說:“我也是在那間小學(xué)上學(xué)的,和你同班。那時我的小名叫湯圓?!鳖D時,和操場、灰色大樓后面的夕陽,以及土綠色的大門一道,浮現(xiàn)出了一個男孩綻放出微笑的面孔,那微笑,流露出掩不住的得意。
那個當(dāng)年唯一和我們玩過“跳房子”的男孩,就是這樣離奇地和我重逢了。
當(dāng)我們對坐到位于蘭桂坊的一間小酒吧,啜飲著各自杯子里的雞尾酒時,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上那間律師樓,辦的竟是同一件事———離婚。
“她在美國?!边@位現(xiàn)在名叫湯馬斯的男人說,“所以有些手續(xù)得由我在這邊一個人辦。還好,并不太麻煩。”他說話的那種口氣,就像談起午餐吃過的一道菜式一樣,輕描淡寫,令我自愧不如。雖然這已是我第三次辦理這種事了,心里的那種絕望感,卻仍然和第一次一樣,怎么也揮之不去。這也是我會和這幾乎是陌生人的男子坐到這間酒吧的原因。酒吧里燈光暗得剛好可以看到對方的面孔輪廓,墻上有微微晃動的憧憧人影。不知從何處傳來電子琴伴奏的歌聲,輕輕的,像是一個人夢中的喃喃自語。于是,壞心情好像墻上的灰屑一樣在這種氛圍中片片剝落。我打量著坐在我對面的這個男人,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欲望。不是傾訴的欲望,也不是哭泣的欲望,更不是做愛的欲望,大致上可堪比擬的,也許就是小時玩游戲大敗而歸、遭到伙伴們奚落時的那種欲望:想一頭撲到什么地方,草地、沙發(fā)或是床上,閉上眼睛,忘掉所有的一切。他,這個不期而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男人,好像就是那個可以承接我悲傷的托架。
“你們結(jié)婚很長時間了嗎?”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
“不長。”他說,有條不紊地啜了一口酒,“確切地說,只有一個月零三天。”我禁不住笑了:“這么說,不是第一次了?”“為什么?”他反問。
我的笑聲聽上去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我只是上下打量著他,這么嘿嘿嘿地笑著。他也笑了,道:“這好笑嗎?不過確實是第一次,第一次就失敗了,看來我在這件事上,這輩子不會有什么希望了?!蹦翘焓O聛淼臅r間里,我們就不再談這個話題了。我雖然有點奇怪,為何他不問問我離婚的原因,以及為何也是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律師樓等等有關(guān)問題,但我并沒把這疑惑表現(xiàn)出來。以后的時間,我倆就像老朋友那樣輕松地喝著酒,交換一些有關(guān)香港酒吧和咖啡室的情報。聽上去他像是這方面的專家,經(jīng)常在這類地方出沒的。他說起話來總是那種慢吞吞的、淡淡然的調(diào)子,像一條流動得不露聲色的河。不知不覺,我的心慢慢沉靜下來了。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星期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正獨自坐在電視機前翻著節(jié)目表,突然接到了他的電話。
起初我沒辨別出來是誰,因為他第一句話說的是:“是我?!睕]有聽到我的反應(yīng),他才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湯永年”。這是他小時候的名字,而我們那時叫的都是他的綽號湯圓,對他的真名簡直沒什么印象。但在他的聲調(diào)中,有種特別的東西與眾不同,一下子喚起了我心中有關(guān)那個酒吧之夜的記憶。
“是你?”我說,一時就想不出下面的話了。這件事發(fā)生得太突然,因為一般來說我是很少接到電話的,尤其是晚上。不多的幾位朋友,都知道我的怪癖:怕接電話,所以他們非有特別的事情,不會給我打電話。可是,在聽到電話中這個男人沉穩(wěn)的聲音時,我感到一剎那間心也不跳了,有很多話沖涌在那里,阻塞住了它跳動的空間。
“我,”他又說,字數(shù)更加減少了。在這個字上停頓了一會兒,好像給我一段時間斟酌這個字的含義。然后他說,“是這樣的,我今晚心情不大好,突然間想找一個朋友一起喝一杯酒。你有沒有時間呢?”拒絕是很簡單的事,因為我可以說并不認識他,有什么理由要答應(yīng)一個陌生男人的邀請,在夜晚九點多鐘時陪他去喝酒呢?但是,一剎那間我想到,有什么理由拒絕呢?既然我也心情寂寞,百無聊賴,連一個可以吸引我一直看下去的電視節(jié)目也找不到,于是,我?guī)缀跏菦_口而出地回答說:“好吧!”我們倆一起坐在新界一間酒吧的小桌旁時,我還在為我這沖動的行為驚奇。在幽暗的燈光中,我打量對面這男子浮雕似地浮現(xiàn)的面孔。可以說這是一張對女孩們有幾分吸引力的面孔,雖說談不上英俊,但在組成這面孔不甚流暢的線條中,有某種特別的意味,使你不由得要對它多看兩眼。我看著這面孔,想起了不久前在有線電視上看到的一部電影里的男演員,他相貌平庸,卻演技一流,在那部電影里,他扮演一位在三個女人中周旋的男人。我是從片子中間開始看的,沒有看到頭尾。在我看到的部分中,他一直都在酒吧、單身公寓、以及一輛馳騁的汽車上流連,情節(jié)平淡,全靠精彩的對話和他的演技支撐著。不過,我后來好像還是睡著了。
“你在琢磨咱們怎么又坐到一起來了吧?”這位從前叫湯圓、現(xiàn)在叫湯馬斯的男人突然開口說道,“其實很簡單,剛剛離過婚的人都是很孤獨的,兩個人一起坐著,不是比一個人坐著更好一點嗎?何況,我倆也可以說是故知了?!薄肮手€談不上吧?”我道,“不瞞你說,我連你的名字都不大記得。我們雖然同過學(xué),但回想起來,我們之間的交往,也就止于收作業(yè)本、交作業(yè)本之類的關(guān)系吧?”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止這么一點哇,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還跟你們一道玩過‘跳房子。”其實在律師樓里,當(dāng)他報出他的名字時,我就想起了這件往事。但我卻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薄澳菐团⒆又锌隙ㄓ心?,”他說,“你是班上最熱衷于玩‘跳房子的女孩。老實說,那一次我之所以突然參加,跟你不無關(guān)系?!蔽倚睦锩偷匾惶核旅嬖摬粫f出暗戀我三十多年這類話吧!我已經(jīng)在不止一部小說和電影里見到這樣的情節(jié)了,剛才想起的那部電影中似乎就有。所以,這樣的情節(jié),早已不能感動我了。我沉默著,有點遺憾。
但他好像沒注意到我的反應(yīng),從桌上的盤子里拿起一顆果仁什么的放到嘴里,徑自說下去。
“當(dāng)時我很奇怪的是,那樣的游戲里究竟有什么東西讓你那樣入迷呢?我記得有一次你玩得連上課鈴響了都不顧,非要接著玩完那一盤,結(jié)果,你被老師罰站到后面,那是你唯一的一次被罰站。你在班上一直是個好學(xué)生,各方面都是大家的楷模??墒窃谀且惶?,發(fā)生了讓我們非常驚異的事,你不記得嗎?上課鈴已經(jīng)響了,老師站在講臺上,可你一個人還在跳房子,老師從窗戶里叫你,全班同學(xué)都從窗戶里看著你,你呢,你像中了邪,一直旁若無人似地跳著?!蔽倚α耍谟洃浿星宄馗‖F(xiàn)出這件已經(jīng)封存的往事,當(dāng)時那種狂喜的心情甚至也在心頭重現(xiàn)了。那是我第一次有機會一口氣占八間房,我只想著要把這件事完成,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在話下了。那時,我是個名利之心非常重的女孩,連續(xù)三年得到市級三好學(xué)生稱號,可那一刻,什么都被拋在了腦后。
“知道嗎?”對面的這個聲音繼續(xù)說道,“我就是因此注意到了你們的游戲,我想發(fā)現(xiàn)其中的樂趣,所以獨自練習(xí)了很久……”“這么說,”我不由得打斷他的話,“那天你來參加,一口氣占了五間房,不是偶然的了?是你練習(xí)好久的結(jié)果?”他微笑著點頭。在他的微笑中,有令人非常開心的成分,是那種愚弄了你好久、終于有機會向你說出謎底的頑童的笑。于是,我倆不由得一起大笑起來。旁邊桌位那個一直獨自飲酒的男人,都好像被我們的笑聲驚動,轉(zhuǎn)過頭來朝我們瞟了一眼。
如此,湯馬斯開始了交往。和以前我與其他男人的交往不同,這交往沒有任何緊張的成分,就好像中午一頓隨意的快餐,只是根據(jù)當(dāng)時的心情,叫一份當(dāng)時能引起你食欲的套餐。一般來說,我倆總是在晚上九點鐘以后約會,有時是他打電話給我,有時是我打電話給他。如果是他打電話給我,約會的地點就在我家附近;反之,就在他家附近。場地則不是酒吧便是咖啡座。我們從不在一起吃飯,只是在一起飲酒,至多叫一碟薯條雞翼什么的下酒。就這樣慢慢啜著一杯加了什么果汁的琴酒或是威士忌,一起消磨掉兩三個鐘頭。然后他叫一輛的士送我回家,通常總按我的要求把我送到家街口下車,他則坐那輛車回家。經(jīng)過這樣一個夜晚,我總比平時睡得安心。
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在一起從不談?wù)撝卮笤掝}的緣故。除了第一天那次約會,我們甚至不談往事,更不要說打聽各自目前的處境了。愛、恨、怨、性、婚姻、工作、時事、經(jīng)濟等等,都不在我們的話題之內(nèi),我們所談的,只是近日聽到或在書上看到的一些流行笑話,近日讀到的某本書。我倆的閱讀范圍完全不同。他愛讀的是有關(guān)流行音樂方面的書,談起這些來興致勃勃,如數(shù)家珍;我愛讀的則是食譜,還有調(diào)酒術(shù)。這倒也正好互相補充。我很喜歡聽他談?wù)撃切┝餍懈枋趾蜆非氖虑?;他呢,好像對飲食方面的事情也頗有興趣。總之,我倆都是優(yōu)秀的聽眾,可以默默地聽對方一口氣談上幾十分鐘。據(jù)我所知,這一點是很難得的。一般人總是沒等你說上三句話,就急不可耐似地打斷你的話,表述他們自己的觀點或其他的事。
說老實話,有時我并沒有聽他在說些什么,我只是在臉上保留住那樣一副微笑,任由他說下去。我的思緒在遙遠的地方,隨意地飄著飄著。他的靜靜流淌的聲音,像是地久天長的謠曲,雖然有些嘈嘈切切,但卻多少消解了一些獨自一人陷入冥想時的凄清。
我猜想他也是一樣,因為每每我在講話的時候,朝他的臉上望過去,便會看到那臉上帶著的微笑是漫不經(jīng)心的,恍恍惚惚的。雖然他會不時地說一聲:“是吧?”“嗯哼。”或是點頭。但我從那雙眼睛中看到的是很陌生的東西,我說不清楚的東西。我也不想認識和說清,我很滿足。
就這樣過了一年左右。直到……直到那天在麗豪酒店的咖啡座碰到了阿林和桑桑。
在看到阿林和桑桑在一起的那一刻,我表現(xiàn)得很平靜,平靜得都有點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當(dāng)我看到他們的那一剎那,我本沒認出他們,只是覺得這一對男女接吻的姿勢似曾相識,所以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頓了一下。然而,當(dāng)那男的完成了接吻的動作直起身子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臉,他也看見了我的臉,我們都認出了對方。
顯然,他目光中的那絲不尋常的閃動影響了桑桑,她朝我這邊望過來。她沒有阿林那么沉得住氣,我看見她身子硬了一下,隨即飛快地轉(zhuǎn)過頭去,沒有勇氣招呼我。
那時,湯馬斯不在場,他出去打一個電話。等他回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我臉上不尋常的變化,馬上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我說沒什么,可是眼淚卻禁不住地流了出來。我低下頭,不想讓阿林看見我的眼淚。
很長時間,我倆都一聲不響,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啜飲著杯中之物。那天我叫的是一大杯嘉士伯,很快,我就喝完了我那一杯。然后我抬手招呼侍應(yīng),但湯馬斯按下了我的手。
“你從來不超過一杯的?!彼f。這是他第一次觸碰我,以前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觸碰過。
就在這時阿林走了過來?!澳愫?!”他說,“原來我們一直就是半斤對八兩吶!我現(xiàn)在才算明白了。”他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也沒朝湯馬斯看一眼,就匆匆走開了,邁著那種憤怒已極的大步,好像每一步都要把地板踏出一個洞來似的。
頓時,我的淚水全消失了,驚奇得連自尊心也忘了,以致于竟向也在瞪著我的湯馬斯問道:“怎么回事?”緩緩地,那靜如輕風(fēng)的招牌似的笑容又出現(xiàn)在湯馬斯臉上?!拔也拢彼K于說,“這位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吧?”“我的前夫。”“那么,他以為我是你的男朋友了?!蔽覀z對視一笑,突然,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盡管我一點也找不出笑的理由和心情,但還是一個勁地笑著,笑著,然后掏出紙巾抹去滿臉的淚水,只說了一句話:“你看,這就是我的‘第三間房子!”那天晚上我去了湯馬斯的家,對那套不算小的房子,我至今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除了一套音響外空空如也的客廳。揚聲器擺在四周的角落里,主機頂墻放著,所以那足有三百米的客廳顯得空曠極了,空曠得像半夜醒來時看到的天空,叫人一剎時就有了一種心慌的感覺。
我倆并排躺在這間大廳中間的地毯上,臉朝著懸掛著一盞大吊燈的天花板。湯馬斯說,這房子是他三年前買下的,當(dāng)時他剛從日本回來,手里有一筆錢,房價正在回落中,在人家的勸導(dǎo)下,就買了。
“這房子不錯。”我說,“做業(yè)主當(dāng)然比租人家房子強?!薄澳阋彩菢I(yè)主?”我搖搖頭,“不,我租房?!蓖蝗恢g我覺得很好笑,“也怪,每次正要買房時,就出現(xiàn)了問題?!庇谑?,斷斷續(xù)續(xù)地,我向他談起我那三次婚姻。不知為何,三任丈夫在我心里常常糾纏在一起,他們的面孔、笑容、怒容、動作、躺在床上時的姿態(tài),一招一式,一言一語,往往混淆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就連不久前剛分手的阿林,在我的腦海中,也老是變成粘在客廳沙發(fā)上的一個形體,面容模糊。而且很奇怪,我在講述這些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剛才碰到阿林時的氣惱了,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離開那套房子,總得要有個人填補空位,這個人是我的好友桑?;蚴莿e的女人,與我有何關(guān)系?當(dāng)初,我和阿林相識的時候,我不是也對他前妻的憤怒很不理解嗎?
我口氣越來越平和,越來越漫不經(jīng)心,有時候,甚至說到后半句的時候,竟忘記了前面的主語。這時,我會停下話頭,問一句:“我說到誰了?剛才那句話的主語是什么?”湯圓(一進了他的家,我又像兒時那樣管他叫湯圓了)就提醒我:“主語是阿二,或是阿大吧!”他這種幽默一點也沒引得我開心起來,相反,我感覺出了在這幽默中所含的輕薄,漸漸地我沉默下來。這時,我感到心中充滿的是對于往事的厭恨,便坐起身來。
湯圓的手正摟在我的肩上,我這一坐,他的手就滑落下來。他說:“別動。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第四間房子吧!”他說著笑了。
我本想和他一起大笑,但一抬頭,看見了窗外。原來我坐著的這個方位,正面對著窗口。
客廳的窗戶很大,占了差不多整整一面墻,中間的一塊大玻璃,是整塊的,足有好幾個平米。可是,從這面顯然是為觀景而設(shè)計的大窗戶里望出去,望見的不是樹木,不是山水,甚至也不是天空,而只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窗口。
沒有邊際也沒有中心的,充塞了窗上每一寸空間的,是別人的窗口———亮著燈光和沒有燈光的,白色和藍色的,其中還夾雜著綠色和黃色的……那左上角的一個窗戶里,隱隱約約閃爍著一點紅色燈光,乍一看上去,看不出里面住著人。它們好像是一個個劃一均等的方格,沒有標志的符號??墒嵌ň慈ィ蜁l(fā)現(xiàn)有些窗口里面有一個個蠕動著的黑點。確切地說是有的在蠕動,有的靜止不動,就是在動,那動作也十分緩慢,不定眼凝視,就會把它們和窗里的物件混淆,分不出哪是物哪是人。然而當(dāng)我不把目光固定在某一點上,而是泛泛于整個平面上時,就有一個個模糊不清、又揮之不去的印象從心底里浮現(xiàn)。好像是往事,又好像是近事,它們混淆在一起,像是某種凝固劑,把時間也凝固住了。
在那種凝固劑中,周遭的環(huán)境變成了琥珀一樣的物體,而在那琥珀中清晰地被封存的,不是什么螞蟻、知了之類的小蟲,而是一個跳著房子的小姑娘。
我不知道我是何時以及怎樣離開湯圓的家的。我依稀記得,在我凝望那一片窗景時,他好像在我身后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不過,無論他說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那些話和行為肯定沒有多少新意,所以沒在我心里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我沒有再到過他的家,也沒有再見過他。偶爾也還會回想起他來,這時,心中卻立刻就會呈現(xiàn)出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窗景,密密麻麻,如同潮水,把他本來就模糊的形象淹沒。
〔責(zé)任編輯趙則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