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談
(一)
1998年的春節(jié)剛過,大連市某外貿(mào)公司的蘇欣下崗了。
接到通知的那天,蘇欣半天沒回過神來。她做夢都想不到,大學(xué)畢業(yè)13年的她,竟然也遭遇了她一直以為離她很遠很遠的下崗。
晚上,丈夫肖立平回到家,一看妻子紅腫的淚眼,驚訝不已。當(dāng)他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也愣住了。
蘇欣一肚子的委屈和怒火一瀉而出:“都怨你。放著好好的專業(yè)不讓我干,非要我到這個公司圖清閑。清閑清閑,這下好了,徹底清閑了!”說到這,蘇欣不禁痛哭起來。
肖立平?jīng)]有吱聲。對妻子,他除了愧疚,還能說什么呢?妻子原本是化工學(xué)院的高材生,畢業(yè)后分到廠里也一直是技術(shù)骨干。順利的話,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高級工程師了???年前,考慮到妻子生完兒子后身體一直不好,再加上她從事的專業(yè)對人體又有一定的輻射危害,他堅持托人把妻子調(diào)到了效益極佳的一家省屬外貿(mào)公司從事她并不熟悉的辦公室宣傳工作。世事真是難料,誰能想到8年后這家公司竟會日薄西山,到了裁人的地步!
怨歸怨,現(xiàn)實終究還是現(xiàn)實。蘇欣和肖立平經(jīng)過幾天的商議和草擬,打印出了蘇欣的自薦材料。拿著自薦材料,已是35歲的蘇欣開始奔走于人才市場和招聘單位之間。一連跑了半個月,蘇欣的心也涼了一大半。那些用人單位一看年齡,眉頭立刻都皺了起來。
失望、懊惱的蘇欣回到家中,對著鏡中的自己,越看越煩。其實,蘇欣皮膚白皙,長得端莊,秀麗,35歲的她看上去只有30出頭。這次之所以下崗,她還有一個隱情沒告訴丈夫。平時,公司那個色迷迷的辦公室主任對她垂涎三尺,對色鬼主任平時言語和手腳的不規(guī)矩,蘇欣的原則是只要不過分,能忍則忍。她不愿多搭理他,更不愿因此而生出什么緋聞來。但沒想到,這個色鬼主任得寸進尺。一次晚上加班,他指名要蘇欣留下來。其余人剛走,色鬼主任的手就急不可耐地突然伸進了蘇欣的上衣。憤怒的蘇欣甩手就給他一巴掌,聲色俱厲地警告說,再敢這樣,就要向領(lǐng)導(dǎo)反映。過后,那個色鬼主任對蘇欣客氣了許多。不久,公司20%的幅度裁員,辦公室也有一個名額。于是,這個名額就落到了蘇欣頭上。
這一切,蘇欣沒對肖立平吐露一個字。
在家靜心待了一些日子后,1998年4月,蘇欣偶爾從報紙上看到一家新公司招聘員工的廣告。想了想,蘇欣決定去面試。
在人事部,蘇欣侃侃而談了半個多小時。她堅持年齡不是她的障礙,而是優(yōu)勢,因為她有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完全可以勝任新工作的挑戰(zhàn)。人事部的主管竟被她說動了,猶豫半天后,說:“我也做不了主,干脆這樣吧,我?guī)闳ヒ娍偨?jīng)理,如果你能說服他,那我歡迎你加入公司?!?/p>
隨著人事部主管走進一間豪華的辦公室,在大班臺前的那個男人一抬臉和蘇欣打了個照面,頓時,倆人都愣了?!疤K欣!”“余凱!”兩人幾乎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這世界真小。蘇欣從沒想過,她竟在這里再見到鐘余凱,她大學(xué)時的初戀情人。
1981年,蘇欣和鐘余凱分別從大連和西安考入北京化工學(xué)院。畢業(yè)時,相愛了三年的他們卻不得不分手,蘇欣在家中是獨女,父母堅持要她回大連,而一心要在事業(yè)上有所發(fā)展的余凱則堅決留在了北京。無奈之余,他們?nèi)掏捶至耸帧?/p>
回大連的第二年,蘇欣奉父母之命和肖立平結(jié)了婚。鐘余凱則不甘寂寞,在化工部呆了幾年后,便去了南方發(fā)展。
13年過去了,兩人再見時就成了如此的天差地別,看著一臉春風(fēng)的余凱,蘇欣驚喜之余,心里卻又十分的苦澀。
(二)
鐘余凱的確已是今非昔比。1992年,隨著機關(guān)干部下海的大潮,他南下廣州。利用他在部委的各種關(guān)系,很快就建了一家化工產(chǎn)品進出口公司。6年后,他已是資產(chǎn)過千萬名副其實的“老總”。
這次,他親自北上大連組建新公司,一來是大連的投資環(huán)境比較好;二來,商海多年的闖蕩,對很多東西看得愈透,在內(nèi)心深處,他就愈懷念年輕時的許多東西。初戀情人蘇欣自然也在其中。
他很希望以一種功成名就的姿態(tài)在這個城市見到她,唯一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這么快而且是在如此情況下見到了蘇欣。世事如戲,鐘余凱多少感到這有些嘲諷和遺憾。
早已爛熟了形形色色女人的鐘余凱,不知為什么,再見蘇欣時又一次感覺到了有如十幾年前般蘇欣對他的強大吸引。也許,有的感覺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反而會彌久愈濃吧!
但令鐘余凱不快的是蘇欣竟然拒絕了他給她的辦公室主任的位置。這使他有些難堪。
那次見面以后,鐘余凱開始頻繁地邀約蘇欣喝茶、吃飯、聊天。他一再聲稱,他沒有別的意思。他這么一說,蘇欣反而不好拒絕了。女人有時是很奇怪的,守得住清貧,卻耐不住寂寞和冷落。從鐘余凱的公司回來后,蘇欣很長一段時間沒去找單位。肖立平也沒有多問。只是每天早早下班回家,想著法逗蘇欣開心。說話時,兩人都想避開一些敏感話題。
交往中,蘇欣才得知鐘余凱離婚了。在她結(jié)婚4年后,鐘余凱和他所在司的司長女兒結(jié)了婚。3年前,他把妻子和女兒送到了法國后,便和妻子辦了離婚手續(xù),女兒暫由妻子撫養(yǎng)。鐘余凱之所以離婚,并不是另有新歡,而是妻子多少讓他有一些成功后的挫折,畢竟,他最初的起步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岳父大人的各種關(guān)系。
在蘇欣接受了鐘余凱的幾次邀約后,鐘余凱在7月的一天,猝不及防地拜訪了蘇欣和肖立平的家。對妻子的這位大學(xué)同學(xué),一種本能的敏感使肖立平對鐘余凱并沒有多少熱情。鐘余凱走后,望著那堆包裝富麗的高級禮品,肖立平不禁多了幾分不滿:“你這同學(xué)怎么像一暴發(fā)戶似的!”肖立平這句并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饕鹆颂K欣的不滿?!澳阍趺催@樣評價別人,真庸俗!”
那一夜,夫妻兩人輾轉(zhuǎn)反側(cè),誰也沒睡好。
第三天,鐘余凱約出了蘇欣?!疤K欣,我有個朋友的公司正缺像你這樣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辦公室工作人員,可否考慮?”蘇欣接受了這份工作,因為她需要錢。她下崗后的家庭經(jīng)濟實在是捉襟見肘。
半個月后,蘇欣隨公司副總?cè)ケ本┏霾?,卻發(fā)現(xiàn)鐘余凱也同機前往。
離開北京的前夜,他們來到了母校。漫步在那熟悉的林蔭道,十幾年前的往事不由漫上心間,兩人許久沒有說話,卻又都下意識地靠近了許多。沉默了很久,鐘余凱突然問:“蘇欣,你對你的生活滿意嗎?”蘇欣心一沉,半晌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很好,謝謝!”鐘余凱有些尷尬,也有些惱怒,他一把抓住蘇欣的肩:“蘇欣,你別騙自己了,看到你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忍心嗎?當(dāng)初你沒等我,我不怪你,現(xiàn)在,我仍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蘇欣一時哽咽難言。此時的她,心潮起伏,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在內(nèi)心深處,她仍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但為人妻,為人母的理智又告訴她,過去終究是過去。
“蘇欣,”見她猶豫不決,激動的鐘余凱一下緊緊摟住了她。嗅著鐘余凱身上那似曾諳熟的男性氣息,蘇欣沒有掙扎,只是無聲地流淚。她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就當(dāng)蘇欣在情感漩渦中苦苦掙扎時,肖立平的心中也在翻江倒海。那天鐘余凱的突然拜訪,使他心中頗不自在。尤其是鐘余凱看妻子的熾熱眼神,讓他這個做丈夫的極不是滋味。趁妻子這次去北京公差,他決定去岳母家打聽一下虛實。
肖立平裝作無意識地提起鐘余凱,并特意夸獎了他一番。岳母沒料想到,呆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沒想到他會這么有出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肖立平的心當(dāng)時就咯噔一下,他不傻,十幾年了,岳母記得如此清楚的當(dāng)然不會是女兒大學(xué)時代的一個普通同學(xué)。
回到家,肖立平悶悶不樂。當(dāng)年,如果不是雙方父母的極力撮合,普通的他是無論如何也娶不到才貌雙全的蘇欣的。而今,自己一事無成,就更愧對蘇欣。雖然蘇欣很少埋怨他,可他知道她心中對此頗為失望。十余年的共同生活,使他視蘇欣和兒子如同自己的生命。但他也品味出蘇欣對他和兒子充滿愛和關(guān)懷之余,卻缺乏一種激情。此時突然以成功者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鐘余凱,使他有了一種危機感。他不知道他是否還能維持住自己的家。
擔(dān)憂之余,肖立平撥通了鐘余凱的電話,他覺得自己有權(quán)利也有責(zé)任同他好好談?wù)?。不料,他得到的卻是一個令他無比驚訝的回答:鐘余凱竟和妻子同一天去了北京。
放下電話,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充斥了肖立平。
第二天傍晚,蘇欣從北京匆匆趕回了大連。進家后的蘇欣并未注意到丈夫肖立平的陰沉臉色。肖立平直盯著妻子看了半天才問:“你是和鐘余凱一起去的北京?”沒料到丈夫會有這么一問,蘇欣愣了一下,沒有撒謊習(xí)慣的她隨即點了點頭承認了,說:“他也是出公差偶然碰上的?!边@話猶如導(dǎo)火索一下點燃了肖立平積聚了好幾天的憤怒:“出公差?怎么就這么巧出在同一架飛機上?蘇欣,你不為我想,也要為兒子考慮,你配做母親嗎?”
“你……”肖立平一通火藥味十足的話氣得蘇欣一時說不出話來。本來這段時間鐘余凱的突然出現(xiàn)就使她心煩意亂,昨夜在母校,她是如此艱難而心痛地拒絕了鐘余凱,就是因為她的心中還有這個家,有丈夫,有兒子……可沒想到,剛回到家,丈夫竟然就如此誤解污蔑自己!蘇欣氣得渾身發(fā)抖,轉(zhuǎn)身沖出家門回了父母家。
一連十多天,夫妻倆都處于冷戰(zhàn)階段,誰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
這期間,鐘余凱頻繁打電話邀約蘇欣,蘇欣都拒絕了。她不想給自己和肖立平的關(guān)系火上澆油。但鐘余凱并未氣餒。
(三)
人的心理是奇怪而微妙的。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渴望得到。蘇欣的一再拒絕激起了鐘余凱心中更深的渴望,他不相信,憑著自己現(xiàn)有的一切就實現(xiàn)不了他當(dāng)年未曾實現(xiàn)的愿望。
從北京回來的一星期后,鐘余凱堅持邀出了蘇欣。他帶著蘇欣一口氣逛完了大連市幾乎所有的高檔女裝店和珠寶首飾店。任何東西,只要蘇欣多看一眼,能買的他就全買了下來。然后,鐘余凱帶著蘇欣去了五星級的富麗華。在18層的旋轉(zhuǎn)餐廳里,他們俯瞰著大連市景,喝干了一瓶XO。酒能助興,鐘余凱愈發(fā)意氣飛揚,提起肖立平,一臉的不屑。他帶著醉意問蘇欣:“蘇欣,你知道一向氣傲的我為什么能忍受他的臉色嗎?”“因為我根本不在乎,兩個不在同一層次的人是談不上‘對手二字的,你明白嗎?”鐘余凱自問自答。那種得意的神情使蘇欣渾身一陣發(fā)冷,備感陌生。
到了鐘余凱在傅家莊海邊的別墅,看著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房間和一大堆絢麗多彩的時裝和珠寶首飾,衣著一向簡樸的蘇欣頭暈?zāi)垦!?/p>
“蘇欣,這些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辩娪鄤P微笑著看看蘇欣。他不相信蘇欣會拒絕這一切,就像他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會喜歡這一切一樣。
“這……”蘇欣猶豫著。
“蘇欣,離開肖立平,嫁給我。我會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大學(xué)時,你不是最喜歡旅游嗎?以后,只要你喜歡,你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鐘余凱趁熱打鐵。
蘇欣真的猶豫了。鐘余凱給她描述的一切是她做夢都想要的,可是,自己能要嗎?
這時,鐘余凱慢慢走到蘇欣身后,伸手輕輕環(huán)住了她,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低低說:“蘇欣,我愛你,一直都是。嫁給我!”他的口氣不容置疑。
“不,”蘇欣聽見自己心底那微弱的拒絕,但人卻未動……
窗外漸漸暗下來,暮色一層層籠罩過來。蘇欣突然從昏睡中驚醒,訝然至極。她的身邊躺著鐘余凱!慌亂中,蘇欣的衣服穿得手足無措。鐘余凱被驚醒了,他迷朦的眼乜斜著蘇欣:“蘇欣,我終于得到你了,是嗎?”口氣中隱隱含著嘲諷和不屑??粗荒槤M不在乎的他,蘇欣的心一下抽緊了。這時,她突然想起兒子,這時他應(yīng)該放學(xué)回家了,丈夫肖立平也應(yīng)該為他做好飯了。這樣想著,蘇欣離開這里的愿望立刻迫切強烈起來。
她沒有回答鐘余凱,快速穿好了衣服。這時,她又想起了鐘余凱評論他和肖立平不是一個層次的話。其實,分別這么多年,她和他也已是楚漢相隔。既然不在同一層次就無對手可言,那么,又言何感情呢?有時候,感情也是一種對手戲啊!拿起了包,蘇欣走到臥室門邊,突然回頭看了看正坐在床上發(fā)愣的鐘余凱:“余凱,剛才我們都醉了,現(xiàn)在,我醒了,應(yīng)該回家了?!?/p>
說到這,蘇欣頓了頓,然后沖著驚訝的鐘余凱輕輕擺了擺手,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