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的黃昏戀情

秦維憲

戊戌變法距今，已整整 100年了，康有為的婚戀生活卻一直鮮為人知，而且傳說眾多。近日在上海，筆者有幸拜訪了康有為在大陸的唯一親人，年已 92歲高齡的康氏二兒媳龐蓮老人，遂對康有為一生所娶的的 6房太太，以及他的晚年生活有了較全面的了解。

與華僑少女共結(jié)同心

1898年 10月“百日維新”失敗后，康有為逃離北京，在上海登上英國客輪“巴拉勒特號”，從吳淞口死里逃生，由香港潛往海外，開始了長達(dá) 16年的流亡生涯。

1907年，康有為到達(dá)美國西部的非士那，當(dāng)?shù)厝A僑熱情地請他演講。當(dāng)時，海外 500萬華僑報國無門，只要康有為出現(xiàn)在何方，他們無不趨之若鶩，消息一直傳到了幾十公里外的一個種植園。園主是老華僑，生有 10個子女，其中最聰穎美麗的女兒何旃理，能歌善舞，熱愛中國文化，更兼有一顆赤子之心。她久聞康有為叱咤風(fēng)云的大名，立即約了幾個小姐妹，風(fēng)塵仆仆地趕去聆聽大師的救國宏論。

康有為目光炯炯，大講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同胞們，人都是天生的，有其身必有其利，如果誰侵犯人權(quán)，就是侵犯天權(quán)——我們必須解禁變法，實(shí)行男女平等 !”

臺下掌聲如雷，聽眾情緒激動不已，演講已經(jīng)結(jié)束很久，他們還久久徘徊在大師身邊不肯離去。年輕熱情的何旃理更是被康有為的儒雅氣度、救國熱腸、深刻思想所折服，不禁奔到康有為面前恭敬地行了個大禮，誠懇地說：“南海先生 (康出身于廣東南海，故人們尊稱其為康南海 )，您講得太好了 !我還想——聽一遍——維新變法的道理呢?！?

“好吧。”康有為凝視著面前的美麗姑娘，從哥白尼的日心說講到達(dá)爾文的進(jìn)化論，從文藝復(fù)興講到法國啟蒙運(yùn)動，從孔子改考制講到戊戌維新。這些真理如同一塊塊巨石，投入了何旃理情竇初開的春心，而康有為也深深迷上了這個熱情美麗的姑娘。

不久，康有為離開非士那，周游美國各地，他心中不時浮現(xiàn)出這位年僅 17歲，有著白皙的瓜子臉的少女倩影。心想：自己要在各國華僑中組織保皇會，宣傳君主立憲，辦實(shí)業(yè)，多么需要一名懂外文，知書達(dá)理的紅顏知己啊。于是，康有為投石問路，發(fā)函給何旃理，此舉正中已墜入情網(wǎng)的何旃理下懷。他們通過書信交往，共結(jié)同心，短短的日子里居然寫了上百封情書。

這年夏天，康有為接到歐洲弟子來信，敦請他去處理一大筆捐款。臨別之際，一對老少戀人在如洗的月夜依依不舍，何旃理偎著康有為柔聲說：“南海先生，我要跟您去歐洲考察，我離不開您哪 !”康有為一陣興奮，渾身顫抖。但轉(zhuǎn)念一想，雙方相差 30多歲，結(jié)合恐怕有阻力，便叫何旃理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見，自己則推遲行程。

果然，何旃理的父母及兄弟姐妹萬萬沒有料到如花似玉的旃理會愛上一個 50多歲，已娶過兩房妻妾，又正被朝廷通緝的頭號“欽犯”，個個激烈反對，旃理據(jù)理力爭：“他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他的變法救國思想是多么地振奮人心 !他現(xiàn)在需要我，你們不要反對了，我非他不嫁 !”

何父氣得臉色發(fā)白：“你這個丫頭，翅膀長硬了，想飛了，我就是不答應(yīng) !”何旃理忽地披頭散發(fā)，直奔廚房去拿菜刀自刎，直嚇得全家被迫答應(yīng)這門親事。但何父要求康有為正式舉辦婚禮，公開場合何旃理以夫人身份待人接物，何家也備了相當(dāng)可觀的嫁妝。

兩人婚后漫游世界，何旃理開展夫人外交，使康有為如虎添翼?？涤袨槔蟻斫惶一ㄟ\(yùn)，格外疼愛這位三太太。

1912年，康有為、梁啟超師生同住日本雙濤園，彼此非常愉快?？墒牵麄兊姆蛉酥g卻難以融洽。一方面，何旃理年方 22歲，而梁夫人李惠仙已 40多歲；另一方面，何旃理自恃美艷絕倫，見多識廣，瞧不起小腳太太李惠仙，而梁夫人出身名門，多才多藝，更不肯喊可以作自己女兒的何旃理為“師母”。每當(dāng)康梁師生切磋學(xué)問，探索救國方略時，只要雙方夫人在座，氣氛馬上會掀起難堪的微瀾。最后，康有為為了何旃理的自尊心，不得不搬到須磨湖去住了。

1913年，康母去世；康有為歸國奔喪后，攜全家定居上海辛家花園。他們的命運(yùn)之舟剛駛?cè)雽庫o的港灣，何旃理卻紅顏薄命， 1919年患腥紅熱癥，不幸病逝于辛家花園，年僅 24歲，現(xiàn)葬于江蘇金壇縣茅山積峰下青龍山，與康母和康有為的弟弟、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康廣仁安息在一起。

康有為痛失愛妾，悲痛欲絕，每逢周祭，他都要在何旃理的靈前焚香哭拜；清明時節(jié)，則親臨茅山祭祀。偌大年紀(jì)的人，在墳塋前涕淚交加，長跪不起。

何旃理去世的第 10天，康有為在睡夢中忽見滿室金光，一個一丈多高的女神，笑盈盈地向他走來，近床鋪前時驟然縮小，吹出香風(fēng)幾縷。他睜眼細(xì)看，竟是做新娘時的何旃理。他急忙翻身坐起，但金光、女神已幻滅了，他不禁無限深情瀉于筆端，一氣呵成，燦爛奪目的《金光夢》詞，成為康有為詩詞中的絕品。

為了永遠(yuǎn)紀(jì)念英年早逝的何旃理，康有為請投宿在辛家花園的年輕畫家徐悲鴻，根據(jù)死者遺像畫了一張水彩人像。畫中是一位穿清代服裝的少婦，頭挽高髻，儀態(tài)端莊，秀目生輝，亭亭玉立于一幢洋房的陽臺上，背景是一片蒼翠的樹林，林后微露一泓清泉，蘊(yùn)含著逝者生前熱愛生活的個性。 1981年，龐蓮將這幅珍藏了 60余年的無價之寶捐贈給了上海博物館，現(xiàn)已成為后人研究徐悲鴻早期畫技的絕品之一。

康有為晚年嚴(yán)子寬女，他每月給兒子 2元零用錢，女兒則 5元?？涤袨閷戊估砩膬鹤油謬?yán)格，不僅叫他從小刻苦讀書，還逼他鍛煉體魄。在日本時，康有為叫 3歲的同凝去游泳，同凝不依，竟被他一腳踢下樓梯，腿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1978年同凝去世，這疤猶在?？涤袨樽钕矚g的是何旃理生的幼女同，他視如掌上明珠，長到十幾歲了，還把女兒抱在懷里親吻。可惜在 1928年，同被上海愚園路康公館門口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撞死，年僅 18歲。好在康有為是 1927年 3月 30日去世的，不然一定承受不了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的。

老夫少妻異國情

康有為在世界各國流亡的過程中，前后 3次客居日本，住了 3年時間。 1911年 6月 7日，康有為應(yīng)梁啟超的邀請，從新加坡移居日本，次年春，搬至須磨“奮豫園”，此行又播下了一顆愛情的種子。

“奮豫園”依山傍海，坐落在遮天蔽日的古樹群中，空氣清新極了?？涤袨樽《ê?，經(jīng)常參加當(dāng)?shù)厝A僑舉辦的愛國活動，去各地游覽，還雇了一名 16歲的神戶少女市岡鶴子作女傭。

鶴子懷著神秘感來到了康家，她看見榻榻米上鋪著鑲嵌著美麗圖案的地毯，擺著豪華的家具，馬上悟到主人非同尋常，竟慌亂得手足無措。康有為仔細(xì)端詳鶴子，只見她細(xì)眉小眼，嘴唇微翹，額頭高聳，雖貌不驚人，但那副羞答答的樣子頗惹人憐，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他通過秘書兼翻譯阮先生對鶴子說：“姑娘，請坐下，你不要拘謹(jǐn)，日子久了，你就會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家了?！?

果然，鶴子與康有為相處越久，就越為康有為慈愛的長者風(fēng)度，淵博的知識見聞所傾倒，對他生起了親切與崇仰之情。尤其鶴子見到來康家的客人，都是氣度不凡的中國人和日本名流，就越發(fā)肯定主人一定不是普通之輩。當(dāng)后來她終于知道原來康有為居然是在中國能與清朝皇帝對話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人物時，就不禁對他更加崇拜了，同時也對大海那邊的文明古國——中國充滿了憧憬。

康有為歸國之前，正是心緒極為復(fù)雜之時，為了平息心中奔涌的情愫，他由鶴子陪同，特地去參拜“奮豫園”附近的凈土真宗現(xiàn)光寺，寺內(nèi)的鐘磬聲伴著海濤悠悠飄來，使人生出一種空靈之感，他不禁喟然長嘆。

“大臣 (康有為家人對他的尊稱 )，您老為何嘆息呀 ?”鶴子問。

康有為捏須仰首，望著藍(lán)天碧云，良久才答道：“老夫想到歸國在即，卻拿不出一帖救國救民之良藥，不像年輕時有那么一股豪情，故而嘆息。”

“什么，大臣要——回去啦，”鶴子聞言淚如雨下，“我可舍不得你們離開呢，我非常喜歡同凝，同，還有——還有——”鶴子臉上飛起一朵紅云，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感覺中。

康有為一眼看穿了鶴子的用心，他何嘗舍得與這位典雅的日本姑娘分別呢。他注視著局促不安的鶴子，斬釘截鐵地說：“鶴子呵，我和三太太都需要你，孩子更是離不開你，等我們回國安定后，一定會請你來的?！?

鶴子這才破涕為笑。

康有為遷回上海后，念念不忘鶴子，便修書日本，請鶴子來上海作客。鶴子接信后欣喜若狂，馬上與父母商議，其家因十分貧困，父母見康家厚待女兒，遂欣然允諾。鶴子赴滬不出數(shù)月，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康有為的四太太。

何旃理在世時，鶴子與其姐妹相稱，雙雙得到康有為鐘愛；何旃理去世后，康有為極為疼愛鶴子，每逢出游，必攜她同行。無論在桃紅柳綠的西子湖畔，還是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姑蘇小巷，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仲夏，他們?nèi)デ鄭u避暑。每天，鶴子扶著康有為盡情遠(yuǎn)眺，蔚藍(lán)的大海上，海燕低飛盤旋，貼水覓食，鶴子每逢這時，就會忍不住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縱身躍入雪白的浪花?？涤袨楸怀錆M青春氣息的鶴子所感染，居然返老還童，扔掉拐杖，精神抖擻地游向海中。

可惜好景不長，鶴子畢竟是異國女性，在中國有許多不適應(yīng)之處，加上難以與康氏大家庭協(xié)調(diào)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終于產(chǎn)生了歸國之心。 1925年晚秋，鶴子盡管已有身孕，仍是決定回國，遂于一個西風(fēng)蕭瑟、落葉紛飛的日子，與康有為揮淚告別，愴然回國。臨別前夜，鶴子舍不得相處多年，由自己帶大的同凝、同，緊緊抱著兄妹倆痛哭。

她這一走便成了與康氏的永訣。

鶴子回國不久，生下一個女兒凌子。 1974年 2月某日，鶴子在慘淡的夕陽下，臥軌自殺于須磨郊外。她為何走絕路，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鶴子之女凌子，如今也隱姓埋名，無人知曉她的萍蹤。

歷年來有些報刊披露鶴子同康有為長子同箴暗渡陳倉，生一女兒，并說鶴子就是因為這一點(diǎn)而不容于康家，才被逐回日本的。但是根據(jù)歷史來看，當(dāng)時的同箴還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而鶴子當(dāng)時已 25歲，說凌子是同箴所生純屬子虛烏有；即使從生理上分析，康有為晚年生活富裕，養(yǎng)尊處優(yōu)，營養(yǎng)良好，又吃補(bǔ)品，故完全有生育能力，凌子確系康有為所生。

西子湖畔結(jié)良緣

康有為特別喜歡杭州，幾乎每年春秋兩季都去小住，故專門買了一只龍舟，泊在西湖邊，供自己泛舟湖上，觀景吟詩。 1919年暮春，康有為乘舟駛向棲霞嶺，正在欣賞山光水色，忽然湖上飄來一陣清麗的歌聲，康有為循聲望去，正看到一位農(nóng)家女在浣紗?？涤袨槟窦?xì)看，那少女天生麗質(zhì)，紅撲撲的臉蛋兒，洋溢著一股撩人心弦的青春氣息?？涤袨橐灰妰A心，立即打道回府，差人去了解浣紗女有否許配人家，如尚待字閨中，則張羅媒人去提親。

這浣紗女名張光，字明漪，小名阿翠，年方 19歲，因出身西湖艇家，父親早亡，家境貧寒，尚未許人。媒婆向張母吹了一通康有為的為人，張母卻把頭搖得貨郎鼓一般：“不行呀，他已是白發(fā)老頭兒啦，再說么，他家有幾房婆娘兒，我女兒過去要受虐待的呀?！钡?，康有為并不死心，依然請人一次次備重禮去說合。張母見康有為心誠，暗暗尋思，女兒遲早得嫁出去，只要不再過苦日子，管她跟誰啊，便鄭重提出一個附加條件：張光的兩個哥哥作為陪嫁，去康家當(dāng)聽差?？涤袨樗斓匾豢诔兄Z，這事兒就算成了。

是年 5月，上海正值春意盎然，康有為娶了張光為六太太，在愚園路康公館舉行婚禮，轟動了上海灘，多家報紙都作了報道。前去祝賀的達(dá)官貴人、富商大賈、騷人墨客川流不息。不過，康有為的幾房妻妾及子女均反對這門親事，婚禮那天，紛紛找借口溜之大吉。

他們結(jié)婚后，去杭州“一天園”度蜜月，然后在西湖臥龍橋 18號郭莊住了一段日子。每天，他們清晨泛舟西湖，贊美波光嵐影；傍晚攀援南北高峰，指點(diǎn)斜陽歸鴉——康有為攜嬌妻融入大自然，不禁心曠神怡，他向張光講解西湖八景的來龍去脈，靈隱、凈慈寺的佛教傳說?？涤袨橐姀埞饴牭萌绨V如醉，便笑呵呵吟起詩來：“‘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阿光，你就是今日的西施呵 !”

“看大臣說的，”張光羞紅了臉，“我一農(nóng)家女子，能蒙大臣心疼已非常榮幸了，哪能跟西施比呢 ?”

婚后多年，康有為與張光感情彌篤，尤其在鶴子歸國后，康有為外出旅游，多由張光陪同，即使在上海家中見客，也讓張光出面應(yīng)酬。有時康有為興致上來，帶著張光去上海各家名飯店吃飯，他們總是盡挑那些高檔的美酒佳肴。吃罷康有為喚老板拿來筆墨，由張光磨墨，他刷刷幾筆寫張條幅權(quán)作飯資，喜得老板受寵若驚，直向康有為下跪作揖。

張光成了康有為生命旅程中最后幾年最寵幸的太太，他精心培養(yǎng)這位沒上過學(xué)的浣紗女，特意請了家庭教師教她讀書，自己又親手教她書法。等張光有所長進(jìn)，他大筆一揮，贈她對聯(lián)一幅：懲憤窒欲改過遷善，仁民愛物知命樂天。

這副對聯(lián)反映了康有為拖著封建尾巴的三從四德和天命觀。

康有為同張光結(jié)婚多年都沒有小孩，康不免若有所失，張光也深感愧對康家。最后經(jīng)他倆商量，在康有為去世那年，張光抱來了出生才 3天的親侄女，取名康靜谷。

1927年 3月 8日，康有為在上海做畢 70大壽，適逢北伐軍東進(jìn)之際，于 21日抵青島，感到周身不適。 30日晚，一位廣東同鄉(xiāng)請康有為吃飯，未終席而腹巨痛，急回家請日本醫(yī)生就診，斷為食物中毒，次日黃昏猝死于“天游堂”居室，終年 70歲。據(jù)康有為之女同環(huán)回憶，康有為卒前掙扎痛苦，七竅都有血漬，當(dāng)然是中毒的現(xiàn)象。不過所謂食物中毒，可能是酒樓的食物不潔所致，未必是因為政治斗爭而犧牲。

康有為猝死對張光的打擊最大，她年紀(jì)輕輕便守了寡，在舊時代又不許改嫁，只有將康有為留下的一箱字畫視作生命，每當(dāng)懷念康有為時，就打開箱子看他的字畫。久之，張光的秘密泄露了， 1945年那箱字畫突然不翼而飛，她打開箱蓋當(dāng)場暈厥，從此一病不起，不久便命歸黃泉，追隨夫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