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節(jié)的禮物

凌之

在圣誕節(jié)及新年期間，養(yǎng)老院多數(shù)護(hù)士都去度假，于是我去當(dāng)了臨時工。

團(tuán)聚

圣誕節(jié)一早，晨光暖洋洋地照進(jìn)來，我一個個地叫醒老人，換尿片、穿衣、理床。艾爾倫太太78歲，是養(yǎng)老院最年輕的居民之一，但是她最嬌氣，稍不如意就尖聲吼叫，護(hù)士們都了解她的毛病，不愿意理她。我對她說：“圣誕快樂，小瑪麗?！蹦闷鹗嶙虞p輕梳理她的灰白頭發(fā)，她的頭發(fā)一直剪燙得很好，梳了幾下，樣式就出來了，“瞧，你多漂亮，別哭了?！焙屠先藗冋f話，我們都用對幼兒的語言和語氣，人生走了一個大圈似乎又回到起始的地方。艾爾倫太太嘟囔著：“我不穿這件衣服，我要穿那件紅底白點的?！蔽艺f：“你穿的這身衣服漂亮極了，為什么還要換?”艾爾倫太太的臉上突然放出光彩：“今天他們要接我回家過圣誕節(jié)，吉蒂和比利從美國回來過節(jié)了，他們住在蓋瑞家，把尼克和克瑞絲汀也帶來了?！彼跣踹哆兜卣f了一大堆人名，我一邊替她換衣服、梳頭、搽口紅，一邊弄清了她的女兒吉蒂和女婿從美國回來過節(jié)，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她兒子蓋瑞的家里。

“他們給你什么圣誕禮物?”“回家過節(jié)!”她的老臉笑成一朵菊花。由于心情好，她很聽話地配合著?！昂煤米粫核麄兙蜁斫幽??！爆旣惗俗谳喴紊?，銀灰色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紅套裙映紅了滿是皺紋的臉，涂得鮮紅的嘴唇優(yōu)雅地抿著，年輕時她是一個受丈夫?qū)檺鄣拇竺廊恕?/p>

午飯時間到了，我把老人們送到餐廳，瑪麗仍端坐在那里：“我還是回家吃吧，一家人在一起多熱鬧?！?/p>

老人們睡午覺了，樓里一片寂靜，我輕手輕腳推開艾爾倫太太的房間，她仍坐在輪椅上，頭耷拉在胸前睡著了，她家里仍沒有人來接她。今天養(yǎng)老院格外清靜，幾乎沒有一個家屬來探視，這是一個被圣誕節(jié)日遺忘的角落，人們忘情地享受節(jié)日，這“忘情”兩字真是恰如其分。

下班前，我們應(yīng)該給老人們穿上睡衣，換上干凈的尿片?，旣惖哪蚱瑵裢噶?，裙子和坐墊也洇濕了，但是她不肯換，她還在等待：“他們要來的，只是他們太忙了。蓋瑞是醫(yī)生，他的病人太多了，吉蒂一定是被兩個孩子纏住不能脫身，尼克總是要她抱?！彼窒萑霑r間上的混亂，我不想提醒她今天是圣誕節(jié)蓋瑞不會上班，也不想告訴她孫兒們已是大姑娘小伙子了。老人這么樂觀地解釋生活，為什么要粉碎她的希望呢?

第二天我上班，艾爾倫太太還是端坐在輪椅上，還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著那身紅色的節(jié)日盛裝，只是衣服上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她的家人始終沒有來接她回家。

洗澡

我招呼神父去洗澡。神父90歲，大家都叫他神父，他臥室門上的姓名卡上也寫著“神父”，他的真正名字是什么，沒有人關(guān)心。有一張他身著教衣的照片，英俊的面孔流露出一派莊嚴(yán)和慈祥的表情，邊上有文字稱頌他幾十年為宗教獻(xiàn)身的精神和業(yè)績?，F(xiàn)今他已神智不清，經(jīng)常無目的的到處亂走，有時走到一個老太太的床上呼呼睡覺，老太太嚇得大喊大叫；還有一次他走得無影無蹤，所以護(hù)士們有時只好用毛巾捆住他。

我拉起神父的手去洗澡間。神父的身架高大，我只及他的肩膀，他像3歲小孩一樣乖乖跟著我。聽說神父有時無緣無故打人，眼睛忽然露出兇光，蒲扇一樣的手猛地扇過去，讓人猝不及防。他曾一輩子宣揚(yáng)仁慈和博愛，在他打人的時候，他的潛意識里是哪個被壓抑的因素在起作用，我真納悶。

神父老老實實坐在浴椅上，我把毛巾打上肥皂在他身上擦洗，他身上松弛的皮膚來回移動，好像是個套在身上的皮囊，沒有固定的位置，他像一個無知無覺的人聽?wèi){擺布。洗浴完畢我拿起浴巾擦干他的臉，他一把推開浴巾，手指下身，嘴里嗚嚕著。我順手用花灑又給他沖了一下那里，神父仍固執(zhí)地指著兩腿間，乞求地望著我，我不知他還要干什么，對著門外喊來了護(hù)工艾拉。“他要你用手洗，”艾拉露出意義不明的笑容。面對這個終身以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侍奉上帝的忠實奴仆，我想起了《牛虻》中蒙泰里尼神父。我猶豫了一下，攥了兩把肥皂，在他的那個碩大的家伙上搓了幾下。神父的眼睛里顯出滿意的神色。可憐的神父，只有在理智全無的時候，那被壓抑了幾十年的潛意識中的原始沖動才沖開閥門，通過這樣一條扭曲的途徑來實現(xiàn)它的“快樂原則”。我心底涌起一陣反感，匆匆給他披上大浴巾，帶好紙尿片，穿好衣服，領(lǐng)他回臥室。

我重新用毛巾把他捆在椅子上，為他擰開對面的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圣誕除夕夜教堂里盛大的彌撒，紅衣主教們莊嚴(yán)、神圣、仁慈地為教徒們祈禱和祝福。神父面對電視機(jī)，空洞的目光穿透屏幕和墻壁，不知落在何方。

林阿婆的雞仔粥

中午老人們都聚集在餐廳。我發(fā)現(xiàn)一張桌旁獨自坐著一個亞洲老太太，正在用刀叉笨拙地扒拉著火雞肉，在養(yǎng)老院我從來沒見過亞洲老人。她抬頭望著我，大聲說起中國的南方話?！澳闶侵袊藛?我聽不懂你講什么呀!”我不能確定她講的是哪里的話，聽口音像是廣東某地區(qū)的語言。我試著用廣東話與她交談，她聽懂了，好像見到了親人：“好苦哇，我是潮州人，我不會講英語，她們講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你來了就好了。”我?guī)退鸦痣u肉切成小塊，她吃了一口，皺著眉頭，“好難吃呀，這種飯菜沒法吃，沒油沒鹽，沒有味道?！逼渌o(hù)士告訴我，她來了一個多月了，每次吃飯都是這樣，體重明顯下降。我安慰老太太：“您老年紀(jì)大了，吃太多油鹽對身體不好，這里的飯菜都是營養(yǎng)師配制的，有益健康?！彼龂@息道：“我好想吃雞仔粥哇，我在香港時，天天都要去茶樓吃雞仔粥，味道極好，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吃上！”

她硬拉我到她的房間去，憋了一個多月的話，像閘門打開。她叫林巧鳳，按中國人的習(xí)慣，我叫她阿婆。林阿婆老公去世后，給她和三個兒子留下了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水泥公司，兒子們賣掉了公司，財產(chǎn)一分為三，全家移民到澳洲，三個兒媳誰也不肯接納老人，一合計，就把老人送到了這里。老人懷念著香港的生活。她的全部英文只有兩個詞，謝謝和再見?！八齻兘o我洗澡擦的肥皂太多，我身上癢得不能睡覺，我的腿晚上老抽筋，我的痔瘡經(jīng)常犯……什么都不會說，什么都聽不懂，只能聽她們擺布。”越說她越悲哀：“人為什么要老而不死到這種地方來受罪?觀音菩薩大慈大悲，快快讓我跌落地下!”她做了一個死去的動作。我說：“阿婆，瞎說些什么，你的身體這么好，活到百歲沒問題。”這種空洞的安慰，對她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是無濟(jì)于事的。在養(yǎng)老院，這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對一個新移民來說，更是加倍地沉重。我的出現(xiàn)對于她，就像一艘營救輪船，出現(xiàn)在獨自漂流到荒島上的人面前一樣，她只是不斷地重復(fù)：“你來了就好了，你可以幫助我，我也有人可以說話了。”我一直沒敢告訴她我是臨時工。

下班后，我找來一塊白色的硬紙板，上面用英文一條一條寫上：“洗澡時請不要用肥皂；我的痔瘡病又犯了；請幫我在腿上搽清涼油；……”共有十多個項目，每個項目之前畫上小圖，供目不識丁的林阿婆辨認(rèn)內(nèi)容以便給護(hù)士指示英文，這塊板子將是她與外界溝通信息的唯一的狹小窗口。這算是一份圣誕禮物吧。

很有可能養(yǎng)老院是我將來無可逃避的歸宿，為此我制定了一個生活計劃：第一學(xué)好英語，要把它作為母語一樣天天講，這樣可能不至于在老年的某一個時候突然忘光。第二，一周至少吃三天西餐，以備將來吃不到中餐的時候有路可退。第三，把母親接來，補(bǔ)償這些年骨肉分離的失落，盡女兒孝道。第四，盡快結(jié)束單身生活，找一個丈夫，及時享受人生樂事。第五條是不要孩子，免得有一天坐在被子女遺忘的角落做無望的企盼。這個計劃從現(xiàn)在就開始實施，也算是為自己年老后在養(yǎng)老院生活準(zhǔn)備一份圣誕厚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