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葭
對于父親, 我從14歲開始自心底蔑視他。我忘不了我在他生日那個黃昏悄悄去找他,卻看見他和另一個女人相擁而泣的一幕。父母都察覺了我對父親微妙的情感變化,母親曾問我怎么了,但我從來不說。這種蔑視伴隨著我,伴隨著一個影像幻滅的矛盾與痛苦,直到今天。
我的母親是極溫柔秀雅的女性,即使用今天的擇偶標準衡量,她也是大多數(shù)甚至絕大多數(shù)男性心目中的賢妻良母。而父親和那個女人,雖然我也感到“她”的美貌,但是我永遠不原諒。
大三那年母親去世,我回家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女人。時隔7年,她老了許多,卻仍有一雙說不出味道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見我,竟是滿溢的愛憐。我冷眼看著前來幫忙的她,看著她和他。母親的葬禮結束,我沒有對他們說一句話。我只知道我恨他們,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也許母親是含恨而去的,因為她和他。
我讓自己活在濃濃的孤獨和恨意中,時間仿佛已沒了意義。后來我認識了雷,一個滿臉陽光的男孩。是我的沉默和孤僻吸引了他,他三番五次地碰釘子,又三番五次地接著碰。我開始害怕抵擋不了他那陽光一樣的攻勢了。在一個深秋的晚上,他給我披上他的外衣,我終于對他說:“你真的愛我嗎?”
就這樣,我們相戀了。他知道了我心中解不開的結,他對我說,也許我父親和那個女人,不像我想象中那么不可原諒。畢竟那是我的父親。我接受不了他的話,我說那只是因為不是他,如果換了是他,他就不會那樣說了。
為了這些,我和他也吵了不少架。每次吵完我總會忍不住掉眼淚,心想何苦來,連愛我的人都不能理解我。這時他會很后悔,抱著我說對不起,說得我又掉下眼淚。
我開始感覺到,兩人相愛,竟然也可以揪心揪肺。
和雷畢業(yè)去了南方,我沒有問過父親。倒是雷接到他的電話,問了我許多。雷告訴我,他一再叮囑雷要好好照顧我,說了很多我的生活習慣。雷說,你父親其實很愛你。我說,可他不愛我母親。
這個冬天,我和雷回到了他的老家。意外的是,雷的母親竟認得我的父親。她說:“怎么不認得呢,當年你父親是我們醫(yī)大醫(yī)療本科最優(yōu)秀的男生,有一大群女生暗戀他,可他只喜歡你母親。聽說你母親放棄留校跟他到了他所在的小山區(qū),當時還是醫(yī)大最轟動的愛情傳奇呢?!?說到這兒她看了看我,搖搖頭說:“你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你母親,眼睛眉毛都極像你父親?!?/p>
我聽著,突然有種懷疑,這種懷疑很快變成巨大的恐懼——我拿出我和母親的合影,雷的母親驚詫了:她口中的“你母親”果然不是我死去的母親!難道……
我和雷又回到我家,在我家里,我追問父親。父親沉默很久,終于開口說:“你母親曾是我的病人,當時她父母雙亡,自殺未遂。慢慢地她愛上了我,而那時我早有了大學時的女朋友,就是你看見的丁玫阿姨。我不能接受你母親,又不能不管你母親,她已經把我當成她活下去的惟一支柱。而丁玫,她終于在一個冬天悄然離去。她回來時,你正好14歲?!?/p>
我仿佛又回到了14歲那年,一個女孩眼中的負心父親,原來擁抱的是他一生中最苦難的情人。
我淚流滿面。我問自己,如果要把雷讓給另一個女人,我會不會像丁玫那樣悄然離去,孤獨半生?出于對一個女人的感動,我已經懂了丁玫,也懂了父親。
我和雷在一個月后為父親和丁玫舉行了婚禮,遲到了整整24年的婚禮,看著他們的笑臉,我知道我不但找回了父親,也找回了一個母親。愛讓我再次流出了喜悅的淚。
(曲悅摘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