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爪

王中云

一

化陽知縣左翎的兩大愛好在本地幾乎家喻戶曉。左翎雖是文官，卻有一身好武藝。起先別人是不知道的，直到有一天要將被左翎嚴厲打擊的群賊之首“南天飛鼠”處斬時，人們才大吃一驚。橫行化陽十幾載、殺人如麻的巨匪“南天飛鼠”中了上任才半年的左翎的圈套束手就擒時，人們還僅僅是對左翎的智謀交口稱譽。

行刑那天，快到時辰時，遠處蹄聲如鼓，一匹快馬箭般射至。來者帶來上峰的急函：有一大案與“南天飛鼠”有干系，須將其押往州中審訊。明察秋毫的左翎當即看出急函的破綻，他正想穩(wěn)住來者，哪知來者亦非等閑之輩，從左翎稍縱即逝的異常神色中捕捉到了什么，陡然出手，寒光閃動，腰刀橫在左翎的頸上，叱道：“快放人，不然讓你先行一步！”

絕處逢生的“南天飛鼠”哈哈狂笑，聲如驚雷。

眾衙役大驚，不敢輕舉妄動，便有人要上前去為犯人解縛。

“慢著!”面不改色的左翎制止手下，對“南天飛鼠”道，“你高興得也未免早了點兒吧?”

來者怒道：“你想玉石俱焚?”

左翎冷笑道：“你配么?”

眾人眼前一花，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鋼刀已架在來者頸項上。左翎連看都不看來者，輕描淡寫道：“行刑。”然后他閑淡地看著以藍天白云為背景的畫紙上，劊子手用鬼頭大刀在上面畫了一朵碩大的寫意牡丹，紅艷奪人。

左翎的另一嗜好是下棋。與武功深藏不露相反，他對自己的棋藝大肆宣揚。并不是他喜歡炫耀，而是他希望能招來高手與自己切磋。武功可以自己習練，打譜則枯燥得多。若不是有官壓身，他會四海云游，遍訪名家?；柕钠迨侩m然不算太少，但高手匱乏，無一人能與他抗衡。與那些人對陣，他起碼要讓二子。

一次，左翎偶然聽說當朝三大高手之一人稱“佛面蛇心”的白鶴鳴，昨日從本地路過。他知道這是難得的良機，立即備馬追趕，披星戴月，兩天后追上，令白鶴鳴大為感動，當即與他開盤。起初白鶴鳴授左翎三子，然而如果不是左翎一時犯暈，走了一個大惡手，他在劫難逃。白鶴鳴慈眉善目，行棋卻甚是毒辣，“佛面蛇心”即由此而來。第一局雖然白鶴鳴有些輕敵，并未施辣手，但左翎的確身手不凡。第二局依然殺得驚心動魄，關(guān)鍵時刻，久經(jīng)沙場的白鶴鳴的經(jīng)驗起了作用，以一子險勝。白鶴鳴壞敢再授三子，第三盤減了一子。一直下了兩天，二人才分手。雖然左翎一盤未贏，但白鶴鳴還是對他大加贊賞，認為他頗具才氣，不過又很為他惋惜，因為他沒有與高手過招的機會，這對棋力的提高是致命的缺陷，故爾他永遠不會成為一流高手。

本來左翎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當屬與白鶴鳴一戰(zhàn)了，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那件事的話。

事后回想起來，那天全無征兆。他正在棋盤前打譜，一衙役領(lǐng)進一人。那人從鄰縣趕來，捎信說皇上南巡，即將經(jīng)過鄰縣，讓他去紋枰較技。

左翎簡直懷疑自己身置夢中，便是在夢中也是一件幸事啊。山高皇帝遠，像他這種七品芝麻官很少能見到龍顏。而今他竟然能與皇上手談!來人退下休左翎高興得拳打腳踢，神彩飛揚地練了一路拳然后他趕緊換上新做的官服，隨來人去了。傍晚趕到鄰縣。原本皇上定的第二天到達，然而卻不見蹤影。

左翎心中有些忐忑，皇上是否會中途改變南下的路線，繞道而去?在患得患失中天亮了。上午依然不見龍顏，就在左翎幾乎要絕望時，他聽到屋外吵吵嚷嚷：“皇上來了！”

左翎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他聽到全身的骨節(jié)在咔咔作響。他感到自己像夏日仰望藍天，在和風吹拂中拔節(jié)的高粱。

當左翎與皇上分坐棋盤兩側(cè)時，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月夜的蛙鳴，是那樣的強勁有力。

皇上笑道：“愛卿可要手下留情啊。”

對皇上的隨和左翎一時適應(yīng)不過來，他心目中的皇上是滿臉威嚴不茍言笑的。他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尷尬地賠著笑。事后他深以此為恥，當時若是“說這話的該是微臣”就好了。

皇上的棋力并不差。他身邊有數(shù)名棋待詔。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經(jīng)常與那些高手廝混，棋力焉有不提高之理?更何況那些棋待詔經(jīng)常將自己的絕招授予皇上，為虎添翼。

既是如此，還是左翎略勝一籌。幾十招下來，他已經(jīng)反先了。觀戰(zhàn)的棋待詔“九尾狐”令狐一行暖昧的眼光鴿子一般不斷地向左翎放飛，卻未有一只能在左翎眸中落腳。左翎不給機會，他假裝沒看見，我行我素，讓那些鴿子在無奈中羽毛凋零，隨風而逝。戰(zhàn)前，令狐一行曾暗中意味深長地對左翎道：“閣下要好自為之??！”弦外之音是對皇上可要小心。

除了下棋外，左翎還忙里偷閑地欣賞棋盤棋子。棋盤不知是用什么名貴木材制成，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幽香，據(jù)說此香可使奕者腦清目明，下出好棋。棋盤上落子，啪的一聲，清脆悅耳，如同樂音。棋子是上好的美玉做的，無一絲雜質(zhì)。黑子墨如二八佳人明眸中春心乍動時的黑瞳，白子素如江南少女蓮藕般的蓮花時的鮮嫩肌膚。棋子掂在手中潤濕如水，一股沁涼自指尖纏繞而上，令人神怡氣爽。他想這大約是傳言中皇上的夏涼冬暖棋子。

他忽發(fā)奇想，這些棋子如皇上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佳麗如云，棲在棋罐里，便是住在宮殿中；行在棋盤上，便是在宮院活動了。棋手(皇上)掌握里生殺大權(quán)，它們(她們)任其擺布，別無去處。這么一想，手上握著棋子便如撫著一個個色香味俱佳的美人了，快意頓生。驀然啪的一聲落子，將他從溫柔鄉(xiāng)中拽出，不由心中一驚，怎能起此太逆不道的澀念褻瀆皇上?真真罪過!罪過!忙收斂雜念。

令狐一行憂心如焚，卻不敢吭聲?；噬献畈幌矚g別人幫忙的。直到皇上走出了一步好棋，將優(yōu)勢奪回，令狐一行才松了口氣。

哪知過了不久，皇上的眉頭復皺起來。令狐一行亦然。這個結(jié)初看打得較松，似乎一下子即能解開，豈料愈看愈緊，卻是個死結(jié)。左翎這一著乍看不算太難，卻愈琢磨愈難。這一殺著中藏著幾個后著，要想從這連環(huán)套中破劫而出，實在是難上加難。以至于令狐一行都想不出好辦法。他心中生氣，你小子逞什么能!

當沉思后的皇上落下了一子，令狐一行喜不自禁道：“妙哉!”

皇上佯嗔地瞥了令狐一行一眼，眸中卻有掩飾不住的得意，這一手用了招兵法上的圍魏救趙，化險為夷。

棋盤上波詭云譎，主客頻移，好一場惡戰(zhàn)！連令狐一行這樣的頂尖國手也刮目相看。

斗到酣處，皇上的一條大龍陷入了困境。左翎的黑棋步步緊追，磨刀霜霍，勢欲屠龍。若此龍被屠，皇上即遭受前所未有的慘敗。(以前別人即使贏他也不過分毫而已，豈敢如此大刀闊斧?)并且龍是帝王的象征，倘若被屠，那還了得?故爾皇上要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

化解此招對令狐一行來說則不是太難。很快他便想出了對策，然而卻不敢指點，而皇上自尊心太強，不肯裝出如廁暗中受自己之策。后來令狐一行想，只有攪局了。他悄然離開，找知縣要貓。先前他看到了衙內(nèi)閃過貓的影子。

知縣夫人抱貓來了。令狐一行讓其抱貓到棋盤前佯裝觀棋，暗中狠捏貓身，貓痛而躍出，正好落在棋盤上，攪亂棋局，知縣夫人面露難色。她見了皇上誠惶誠恐，如何能去攪局呢?令狐一行道，這可是效忠皇上的好機會啊。知縣連忙為夫人打氣，他知道這是千載難逢討好龍顏的良機。

當知縣夫人緊張地蹭到棋局前，正欲動手，卻見令狐一行向他搖頭，她不知為何變卦了。原來令狐一行回去后，卻見皇上已下了一手，而此著即是自己所想的。這一著猶如點睛之筆，整條大白龍昂首沖出了重圍。

緊接著皇上使出了一招“紅杏出墻”，把燙手的山芋擲給了左翎，使其立陷被動。左翎思忖了半天，才勉強應(yīng)了一手?；噬嫌纱舜_立了優(yōu)勢。不久將開始收官，因而這一優(yōu)勢是極其珍貴的，就二人的水平而言，只要皇上收官不出紕漏，勝利就理所當然地屬于他了。勝利如皇上身邊的本地特產(chǎn)大勺棗一樣唾手可得。

俗語云，世事如棋，反之，棋局亦如白云蒼狗的世事一樣，變幻無常。當收官接近尾聲時，皇上落下一子的手尚未完全收回時，他的心驀地沉了下去。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一著臭棋，敗勢不可擋。

一個人可以在乎地上跌跤，卻不可以在攀登險峰時失足。若是收官以前犯錯誤還有搏回的機會，現(xiàn)在卻無可挽回了。死定了。如果說還有一線生機，那就是寄托在左翎沒有看出來，只是這種希望太過渺茫了?；噬系谝淮螄L到了泰阿倒持的苦澀。

老謀深算的皇上想，自己不能被動挨打，還要主動出擊。于是他使出了棋外招數(shù)。他掌起了一顆大勺棗，喀哧咬了一口，清脆響亮。這盤棋他已經(jīng)吃了兩個大勺棗，每次都是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想以此麻痹左翎，使其認為自己并未走出惡手。

喀哧聲乍響，俯首棋盤的左翎舉首望來?；噬涎壑行σ怆[約，恰到好處。若是他把握不住火候，笑意太盛，反而會弄巧成拙。因為皇上修容極佳，喜怒少形于色。便是先前走出了妙著，他也沒有得意忘形。若現(xiàn)在顯出大喜的樣子，則會引起左翎的懷疑，那就糟了。

左翎沉吟片刻，落下一子，他竟然沒有看出破綻。皇上心中抑揚頓挫地吟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彼崎e自得地在露著處補了一手。他看到左翎效目一震，可以想見其心中悔意是如何地洶涌澎湃。

過了一會兒，左翎投子認負。他道：“皇上的棋如有神助！多謝皇上手下留情，不然微臣會一敗涂地?！?/p>

這局棋一波數(shù)拆，使得皇上的心情如這江南的天氣，陰陰晴晴風風雨雨，不過不管怎樣，重要的是最后終于云開日出。以前與棋待詔過招，他們?nèi)前胄陌胍猓桓以嚼壮匾徊?。皇上沒有壓力，隨隨便便即贏，自然就下不出好棋。今天在重壓之下，他下出不少妙著，這是從未有過的。正如一棵松樹只有生在懸崖峭壁上迎風斗雪，才顯出不同凡響的神彩。

皇上眉開眼笑道：“快哉!快哉!這是朕有生以來下的最好的一盤棋。愛卿棋力不凡啊，險些將朕拉下戰(zhàn)馬?！?/p>

左翎喜道：“皇上過獎!”其實他完全可以獲勝，只不過故意落敗罷了。他知道皇上平素被人寵慣了，下起棋來總是贏得一帆風順，很不過癮。他故意制造一些麻煩，使皇上經(jīng)過激烈搏殺獲得了勝利的深切感受與喜悅，他認為為臣之道，理應(yīng)博皇上高興才是，此乃天職。

皇上起身來到他的身邊，道：“好身手，好身手！”

這時，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左翎看見皇上的一只手抬起，一朵祥云般飄了過來，落在他的右肩上!

天吶!這是真的嗎？

祥云落在了肩上。這一掌如同石塊擲入水中驚起漣漪，左翎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從右肩迅捷地傳向全身。他覺得自己酥了。

回家后，妻妾急迎上前，詢問皇上長相如何，穿戴如何。左翎一一作答，然后他不無得意地說了自己如何巧妙地輸給皇上，末了，他神秘兮兮道：“你們知道嗎?皇上還對我笑呢，并且還，你們知道還怎么了?”

妻妾杏眼圓睜，急切道：“賞給你什么了?要升你的官?”

“真是婦人之見，只知道錢，只知道官，俗不可耐！”左翎滿面不屑。

“那是什么?”她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那兩樣更好的了。

“皇上他老人家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就這樣。”左翎模仿著皇上的笑，在妾的香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妻妾以為還有下文，滿懷希望地等著。然而她們馬上就知道這就是最后的結(jié)果，不由杏眼瘦了，鳳目黯淡。妻一撇嘴道：“這算什么?不就是拍了一下肩膀么?”

妾一擰脖道：“我還以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嘁!”

左翎不無掃興地搖了搖頭：“對你們說不過是對牛彈琴罷了。試問普天之下能有幾人被御手拍肩?”

左翎馬上讓妻子在他右肩上繡了一只金燦燦的龍爪。不過幾天，他每件衣服的右肩全部繡上了金燦燦的龍爪。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做一件新衣，右肩必配一只金燦燦的龍爪。

從此左翎對右陶呵護有加，愛屋及烏，右手臂也受到非凡的禮遇。凡行好事全由右手出馬，余者用左手，包括用筷子，寫字等等。因為他不是左撇子，用左手干活別扭，很不得力，為此大大地下了一番苦功，狠狠虐待左手。他睡覺時本來習慣右臥，如今也改成左臥了，怕壓著右肩。雖然因為不習慣，有兩個多月每天晚上很長時間睡不著覺。

他練功時對右手臂也格外照顧，練得格外用心，皇上拍過的理應(yīng)更出色。后來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內(nèi)功不凡的他真氣貫入右臂時，刀槍不入，右掌掌力山驚人，左臂左掌則遜色多了。他得意地想御手拍過就是不一樣。

外人知道御手拍肩之事是因為左翎現(xiàn)在與人施禮時全部改雙手抱拳為左手成拳，右手則垂之不動你想呀，皇上拍過的肩膀豈能對別人三叩九拜低三下四呢?

以后的日子里，他常常醉醉地想起皇上那一拍，雖然那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于他卻是永恒了。他看右肩的目光白天如金色的陽光，暖暖的；夜晚如皎潔的月光，朗朗的。

每年到了皇上拍肩之日，他都要大擺宴席，隆重慶賀，其規(guī)格遠遠超過隆重大壽。

不過他也有遺憾，美中不足的是左肩沒有被皇上拍過，如果皇上左右開弓，雙肩都拍，那就好丫。

有次左翎去青樓尋芳。一見故人，紅妓親熱地用粉拳砸了一下他的右肩，嬌嗔道：“大人怎么這么久不來?想死妹妹了?！?/p>

左翎勃然大怒，罵道：“賤人放肆!”一掌摑去。

紅妓吃了五根又紅又脆又辣的蘿卜后，莫名其妙地捂著臉，委屈之極。

紅妓真是瞎了眼，那地方是她的賤子能摸的么？當紅妓脫得赤條條后，左翎的右手就開始在高低起伏的無限風光中徜徉，不醉不歸。垂涎三尺的左手則可憐巴巴地看著，等著吃殘羹剩飯。

一日，左翎騎馬去狩獵。獵鷹一連捕獲了好幾只野雞兔子。飛回肩頭的獵鷹昂然而立，威風凜凜如同一個大將軍。當它再度飛出去，弓弦響動，一支利箭從腐頸穿過。左翎傷心地看著喪魂失魄的心愛獵鷹像失去了牽引的紙鳶一樣，一頭從空中栽下。

原來方才獵鷹得意忘形，飛回時落在了他的右肩上，忘記了他的忌諱。他不得不一箭忍痛割愛了。

這日，有樵夫來報，在一座山中發(fā)現(xiàn)了兩具血尸。左翎立即帶人前去勘察。自從他到化陽任職以來，因為斷案有方，案件明顯少了。

來到現(xiàn)場，左翎同仵作仔細驗完尸首，此案一目了然是兇殺。左翎與手下在附近搜索，尋找蛛絲馬跡。他忽然發(fā)現(xiàn)草叢中有一塊玉佩，忙俯身去拾。驀地，右臂一痛，偏頭一看，一只蛇正狠狠地昂著頭呢。他左手疾出，一把攥住蛇的七寸，稍一用力，蛇便垂頭喪命了。

“七步蛇!”左翎身邊的衙役驚叫道，“大人，快斬去右臂，制止毒液上行?！?/p>

左翎毅然道：“不，絕對不。”右臂為皇上所幸，豈可舍棄?他寧肯舍命。

忽然，背后風聲勁急，左翎應(yīng)對極快，一閃身，二指將砍向他右臂的鋼刀夾住，怒目相向，道：“你要干什么?”

出刀的是縣衙班頭，與左翎交情過命。他心急如焚道：“大人，再不砍斷您大人的命就來不及救了！”他知道左翎固執(zhí)，想先斬后奏。

左翎一擺手，斷然道：“我意已決，請勿多言!”然后跌坐，凝神靜氣，用內(nèi)力逼毒。黑色的血從右臂蛇咬處往外滴。過了些時候，血變紅。不過他知道七步蛇之毒極其劇烈，不但進入血脈，而且滲透肌膚。肌膚里的毒他是無能為力的。

這一天左翎在忐忑中度過。所幸并無致命的癥狀，只是右臂有些疼痛而已。幾天過后，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右臂已無痛感，身上其他處亦無異常。他高興地想，御手果然非同凡響，這是托皇上的恩德呢。

一日，左翎正在院中練拳，手下領(lǐng)著一人進了院子。左翎認出來者是六年前鄰縣來送信的人，他心中一動，莫非皇上又來了?

果然。左翎驚喜欲狂，右拳擊出，砰，身旁的磚墻被擊出一個洞。

再次見到皇上已近中午。皇上邀左栩共進午膳。左翎受寵若驚?；噬虾鋈话l(fā)現(xiàn)了他肩上繡的龍爪，好奇地問他。知道了內(nèi)情，龍顏大悅：“真設(shè)想到還有你這種忠臣。愛卿，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朕一定遂了你的心愿！”

左翎喜道：“微臣別無他求，只愿皇上再在微臣左肩上拍一下?！?/p>

皇上道：“區(qū)區(qū)小事，舉手之勞。朕還要升你的官。至于升一級兩級還是三級，就看你今日的表現(xiàn)，要像上次那樣，好好下?！?/p>

左翎欣喜之極，跪謝道：“謝主隆恩！”

與皇上同坐一張飯桌前，左翎既興奮又緊張，因而筷子如一只拘謹?shù)捏π分慌腔苍谘矍皟傻松稀；噬峡闯鰜恚钢媲耙坏~道：“左愛卿，這是你們扛南名菜桂花魚，是名廚做的，味道想必差不了，可惜朕這幾天忌口，你就替朕用了吧?！?/p>

桂花魚便放在了左翎面前。左翎激動不已，筷子都有些不聽使喚了。雖然他很討厭魚，平日從來不食，卻佯裝吃得很開心。最后一尾大魚幾乎只剩下魚刺。

飯后，左翎與皇上來到六年前的棋桌前，于六年后的此時再掀波瀾。起初，左翎因皇上將拍左肩而分神，結(jié)果走出了大惡手，幸虧奮起直追，將劣勢一步步縮小，否則中盤敗北就糟了。后來他一直集中精力，大展身手，又讓皇上痛痛快快地過了一次棋癮。

險勝之后，皇上意猶未盡，要再下一盤，執(zhí)黑后行。左翎誠惶誠恐道：“微臣不敢，請皇上先行。”

皇上道：“叫你先行你就先行，朕今日嘗一嘗后走的滋味?！?/p>

廝殺至中盤，皇上覺得手指有些癢。起初他并不在意，他已置身于跌宕起伏的棋局中，難以自抑。后來，手指，由癢變痛，皇上才抬指看去。這一看不要緊，驚恐交加，面白如子。原來白皙細長如蔥白兒的手指已變成又紫又粗的茄子狀了。

未等皇上叫嚷，幾個貼身侍衛(wèi)就快捷無比地將他圍住，刀劍早已出鞘。

左翎只覺眼前一花，人影晃動。抬目望時，不由佩服幾個大內(nèi)高手的身手。但這個念頭不過是蜻蜓點水，一閃而過，他馬上就看到了皇上的模樣，一顆心登時懸了起來。

“皇上中毒了！”一侍衛(wèi)對早已面無人色的知縣道，“快下令封住四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侍衛(wèi)們簇擁著皇上進了內(nèi)室。左翎想，這是怎么回事?莫非飯中有毒?那怎么偏偏是皇上中毒，別人無恙?要不是下毒者知道皇上的座位，在筷子上做了手腳？抑或是棋桌旁的水果有毒?皇上若有個好歹可如何是好?我寧愿將毒換成我中。若此刻有刺客沖進，我會拼命護駕的。

左翎在那兒胡思亂想，內(nèi)屋侍衛(wèi)在給皇上運功療毒。同時派人查找毒源，將中午飯菜、筷子與桌上的水果一一驗了，一無所獲。一侍衛(wèi)想，莫非棋子上有毒?那怎么左翎未中毒?肯定是在皇上執(zhí)的白子上下毒，因為盡人皆知皇上會先行，而方才執(zhí)黑只不過是皇上心血來潮而已。如此則是在第一盤棋后，皇上在院中散步休息時，兇手趁機投毒的。這便奇了，誰會料到皇上臨時執(zhí)黑呢?

一驗，紋枰上，的黑子有毒，罐中未動的黑子無毒，這個結(jié)果出人意料。一侍衛(wèi)沉吟道：“莫非左翎手上有什么古怪?”

于是兩個侍衛(wèi)來到左翎身邊，搜身，沒有結(jié)果，讓左翎握一枚無毒棋子，然后再驗。結(jié)果棋子有毒。左翎吃了一慷，寒光閃動，刀已架頸上。雖然左翎極力辯解，侍衛(wèi)卻不聽，刀微微向前一送，頸上出現(xiàn)了一道血痕。侍衛(wèi)厲聲威脅道：“再不交待，宰了你！”

左翎驚慌地想，這是怎么回事呢?驀地，腦中電光石火般閃了一下，莫非是當年蛇毒發(fā)作?卻為何偏偏今日發(fā)作?是桂花魚作的怪?只能猜測是吃了魚，正好激發(fā)體內(nèi)潛存的蛇毒。他連忙解釋。

內(nèi)屋里，皇上體內(nèi)的毒已經(jīng)全部被清除出來了。大內(nèi)高手內(nèi)功深厚，肌膚里的毒也被排除無遺?；噬下犃耸绦l(wèi)的稟告，面無表情道：“殺！”

左翎有些意外，但并不恐慌，能死于皇上的金口玉牙之下，也是死得其所了。他毫無怨尤，甚至有些欣慰。試想普天之下有幾個人能被皇上親口處死？他只是有個請求，想讓皇上拍一下左肩。皇上怎能允他這個心懷叵測的歹徒?

走向刑場的左翎想，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了。其實他完全可以脫身，因為皇上的隨從不知道他會武功，故無高手壓陣。那些刑場上的泛泛之輩決非他的對手。但他絲毫未生遁念。君叫臣死，臣焉能不死?

臨刑前，左翎問劊子手道：“敢問這位兄弟是否從京師來?”

劊子手搖了搖頭。

左翎面顯失望之色。

劊子手頗為惱怒，顯然死犯是瞧不起他。于是一聲令下后，鬼頭大刀高高舉起，落下時卻并未使盡渾身力量，落點亦不準確，因此刀落頭卻未落。

左翎搖了搖頭道：“畢竟不是京師的快刀手

劊子手怒火更熾，又是一刀，故意砍偏，未循先前刀跡。刀依然嵌在頸上。

左翎嘆息一聲道：“憾哉!憾哉！”

后來，血花狂濺，左翎的頭終于落地，身子卻依舊跪得筆直。他抬起左手拭了拭右肩龍爪上的血跡，這套官服是六年前見皇上時穿的，后來每逢要事，他才穿上此衣，平日禽不得穿。滾落遠處的頭瞪著大大的眼。劊子手順著那遺憾的眼神望去，目光落在了左翎的左肩上。

繼續(xù)南巡的皇上當晚做了一個惡夢：他正在某地觀賞萬紫千紅的花，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怒想，誰如此大膽，竟敢拍我?；仡^一看，原來是一個無頭人。無頭人道：“請皇上履行諾言，拍我左肩一下。”他嚇得撒腿便跑。無頭人緊迫不舍。他狂奔了一宿。天亮醒來，身上汗出如漿。

如是三宿。有謀士出了主意，晚上派幾名侍衛(wèi)于龍床外刀劍相護，鎮(zhèn)妖驅(qū)邪。結(jié)果惡夢依然。謀士無奈地說，恐怕只好回駕拍左翎左肩了。

將左翎棺材從墳中掘出，人已有些腐爛。尸體被抬進一室，燃起了長香，以香氣壓倒腐氣，以免皇上誤吸。

香氣滿屋后，皇上戴著厚厚的手套，用棉花堵著一個鼻孔，在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快步人屋，奔到尸體前，正欲拍肩卻又將手縮回，跑到屋外，怒道：“誰用布蒙的臉?”

一手下惶恐道：“奴才該死！他的臉已腐爛了，很難看，奴才怕驚嚇了皇上。”

皇上哼了一聲，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倘若他因此看不見是朕拍的，豈不白費心機?”

皇上拍肩后，脫光衣服，讓幾個赤裸裸的江南美人為他沐浴。后來皇上動了情，要與一個美人做一回水中鴛鴦。正如火如茶之時，身下忽軟。原來他忽然想起自己拍錯了肩膀，拍在右肩上了。他沮喪地推開美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當皇上主度進屋迅捷地拍肩回跑時，不慎摔倒，嘔吐不止，翻江倒海地將江南的美昧佳肴盡數(shù)瀉出，還之于江南的土地。

三天后的早晨?；噬厦烂赖匾挥X醒來，心道，原來果真是那個死鬼搗的鬼。他一連三宿未做惡夢了。經(jīng)此事一攪，皇上晦氣之極，無心再南行尋歡，起駕回京了。

后來史書上關(guān)于此次皇上下江南為何半途而廢語焉不詳，留下一謎，引起后人的猜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