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婷
起風時,明子和他的山羊正在山腰上。青石旁出現(xiàn)了一棵紅柳,羊兒們推推搡搡地往樹下擠,蹄子磕碰在一起,發(fā)出“咣啷”的聲響。明子同情地看著它們,很理解這種擁擠,他知道:除了為那幾棵草外,山羊們還喜歡把便屙在樹下。
明子蹲到青石上,抱了抱手臂,和山腳的暑熱難當相反,涼意正漸漸地爬上背來。這些山羊都是本地的土山羊,爬山時毫無懼色,步履矯健,運動過多使它們瘦骨凸現(xiàn),頗失膘肥。明子曾問爸是否蒼山腳下的山羊都善爬山,當時,爸正在院中織雞籠,那是他的拿手活,他常把雞籠織得很像鳥籠一樣精致。聽了明子的話后,爸“嘿嘿”笑出了聲,手指放到嘴里打了個漂亮的口哨,隨后,用異常明亮的聲音說,是的,它們愛爬山,就像蒼山腳下的公雞好打鳴一樣。
山頂終年積雪,明子沒再往上走,他嘴里吆喝著,把羊往山下趕。已是傍晚,腹內(nèi)“嘰咕”作響,他仿佛已看到炊煙氤氳,盡管此時村莊看起來更像個小盒子。樹梢上一片紅云浮動,是紅彤彤的火把梨,有那么一會,明子想到了墜兒,他褪下汗衫,把果子摟了一兜。早晨見到墜兒時,她剛好從小樹林里鉆出來,明子恐她遭了“露寒”,正要說她,卻見她滿臉堆笑,連腳趾都掩藏不住喜氣,從粉藍的涼鞋里擠了出來。原來它們一個個都被捂染得鮮紅鮮紅的,倒象剝開的石榴籽??吹竭@些“石榴籽”明子就知道火把節(jié)要到了。明子可以想象出在樹林里,墜兒急急地拂去露水,把鳳仙花艷艷的花瓣撳到趾甲上的樣子。每到六月,村里這種花的香味會格外的濃郁,庭院里、窗前、桌上、床頭,處處都有它們妖嬈的身影,當然最終它們會盛開到女孩們的手上和腳上。
明子進家時,娘正站在院里和爸說著什么,見到明子,便轉(zhuǎn)身進了屋,明子看見娘的眼里又湮著一片霧水。似乎是從他記事起,娘的眼里就有了這霧水,霧水后面的眼睛永遠沒有光彩。爸很沉寂,蹲在青石板上“吧嗞”“吧嗞”地吸著煙桿,黃昏正把它最艷麗的裙角撒拂在小院里,煙霧使他和身后的空氣都變得灰蒙蒙的。
晚飯過后,明子提著那兜果子往二強家走去,墜兒是二強的妹妹,她喜歡吃這種紅艷艷的果子,這使得她的臉也和果子一樣圓潤。在村長家的照壁前,明子見到了語文老師,和平時一樣,他正對著照壁沉思著。這位從鎮(zhèn)上中學調(diào)來的男老師,在村里看到這塊照壁后就一見如故,他常一人來此親近照壁,細細摩挲每一個檐角和鑲嵌在壁內(nèi)的大理石,石上有山有水,有花鳥魚蟲,很鮮活的樣子,呼之欲出,明子記得他在語文課上曾說過照壁是蒼海文化的精華之類的話。明子放輕腳步,想從他身后繞過去,誰知他卻一轉(zhuǎn)身,見到明子面色一沉:這幾天你怎么沒來上課?
明子縮了下身子,囁嚅著:我……我……
好了,你別說了,語文老師揮了揮手說,過幾天,我會去你家的。
下課鈴聲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響了起來,在回家的路上,明子對二強說起遇見語文老師的事。幾天前,他們逃課是為了捉泥鰍,泥鰍是捕捉弓魚的最好的漁餌,他們猜測語文老師已知道了他們逃課的原因。
誰告訴他的?
是他自己看到的吧!不會的,他是個眼鏡。會不會是墜兒……?
他們倆都不吱聲了。
過了半晌,二強才說,聽說,語文老師是在鎮(zhèn)中學犯了那種事才被調(diào)下來的。
嗯,明子問:哪種事?
哎,你真不懂啊?男女之間的事唄。
這時,墜兒突然繞到了他們面前,她的臉因為氣憤而有了紅暈。呸!你們倆真無恥,她的聲音像在哭:自己逃課還說老師的壞話。她跑開了,像頭嗚咽的小獸。明子他們對著她的影子破口大罵,詛咒著對天發(fā)誓再不要理她,并進一步斷定墜兒就是那個告密者。
語文老師推開院門時,明子和娘正在月光下忙碌著。那天傍晚,明子撂下碗筷,正要出去,娘叫住了他說,你又要去那寡婦家嗎?村里人都知道寡婦是指二強媽,明子不明白娘為什么總這樣叫她。是的,明子說,二強家的牛病了,幾天前墜兒就讓我去幫忙照顧一下。娘的聲音沉了下去:墜兒……?這時,夜已張開了眼,明子看不清她的臉。別去了,娘說,今晚月亮好,幫我摘乳扇吧,娘的聲音像藍色的月光——很冷。
乳扇都是掛在竹梯子上晾干的。竹梯斜靠在院墻上,乳扇在橫桿上掛得滿盈盈的,在晾干之前,它們只是裝在鍋里的一些牛奶軟塊,把軟塊拉成張,往竹梯的橫桿上繞上幾繞,扯斷后就做出一個乳扇,待干后取下來,就象是一張千層餅。
語文老師進來時,月光把他原本就白皙的臉映得煞白。明子想到逃課的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果然語文老師徑直就進了屋,不一會他就出來了,幾乎是老師的腳步剛剛離開院子,屋里就“轟然”一聲,什么東西被摔碎在地上。明子被嚇呆了,心想:今天是要挨打了。這時,屋里傳來了爭吵聲,明子聽到的是“村長”、“過節(jié)”、“沒心肝的”之類的詞,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在母親的咒罵中還反復出現(xiàn)“那寡婦”這個字眼。
二強媽是個溫婉善良的女人,明子不能忍受自己想象母親罵人時惡毒的樣子,便出了家門,向村頭走去。月亮正好,階畦庭院被勾勒得柔和寧靜,在一棟老屋的拐角處,明子解開褲子,一泡燥熱隨郁悶迅疾而下。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角落里傳出來:明子,今年的大火把定是輪到你家做了吧。明子嚇了一跳,定睛之下,才見一位老太從屋檐下的陰影里挪出來,原來是阿慶婆。阿慶婆是村里的壽星婆,說話時她對明子裂嘴笑著,皺紋一層層綻開,使得她的整個臉看起來像一朵菊花,這“菊花”上面凝結了八十個冬天的霜凍。明子說,是的,阿慶婆,輪到我家了,可爸還沒開始做呢。阿慶婆瞪圓了眼:怎么還沒做?會來不及的!真是的,還沒做?……她嘟噥著,沒牙的嘴里黑晃晃的。明子心里想笑,卻忍住了,他知道:每年阿慶婆對火把節(jié)都會格外地關心,子嗣眾多且年長的她每年都要在點火儀式上露臉,在火把腳下進行跪拜和祭祀,或許這是她這樣的婦女唯一能被人們記起的時候了。阿慶婆顫巍巍地離開后,看著她佝僂的背影,明子想:不如去看看火坑吧,畢竟,火把是插在火坑里的。
火坑就設在麥場上,在地面挖了個圓形的深坑,圍著這圓形砌出一個青石臺,這些帶花紋的青石都是名貴的大理石,石臺呈正方形,離地面二尺高,四面鑿出臺階?;鹂幽昴暝谟?,不用時就用青石鎮(zhèn)住。明子去時看到青石已被揭開,一些新鮮的紅土趴在坑旁?;鹂佑直痪蛏盍?,明子想:今年的火把該更壯觀了吧。
離開麥場后,明子心里仍一直不安,他想到了爸和娘,想到了剛才的爭吵,他們的不合似乎是從一開始就有的,就像這夜色一樣,雖然月光傾瀉如瀑,但四處仍是黑暗涌動,好像只有它們才是黑夜的本質(zhì)。一股潮濕而溫熱的氣流拂面而來,洱海起風了,這座蒼山腳下的湖泊因形似人耳,風浪大如海而得名,被夜色裹了的蒼山頂上,白色若隱若現(xiàn),似有精靈在游動。
語文老師上完課后,開始發(fā)放作文本。他上課時語音裊裊,透著江南男子的儒雅與俊
逸。發(fā)作文本是要唱名的,他的聲音也隨著名字飄揚低旋“……白素素”,白素素跑著到了講臺前,由于喘氣,凸出的胸脯起伏不定。在班上她的年齡最大——十七歲,她家全是女孩,她是老大,三個女孩間隔像音階一樣準確。白老六倆口子一直想個男孩,巨額罰款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他們卻仍準備繼續(xù)下去,他們有信心:白老六本人就是他娘生第六胎得的寶貝。一個月前,白素素的娘在麥場干活時暈倒了,大家都慌亂,白素素卻很鎮(zhèn)定,熟練地把她娘的頭抬起來掐人中,一邊用濕毛巾敷她的額,一邊說,沒事的,我娘是有我家老四了。這時語文老師說話了:白素素同學這次作文寫得很好,希望她繼續(xù)努力,白素素狠狠地點點頭,接過本子往懷里摁了摁,她站到了一旁,激動或是緊張的情緒使她的臉頰緋紅,語文老師并沒再看她,沉著頭說,你下去吧。
二強這幾天沒來上課,明子實在替他想不出個理由。明子懨懨地拿著那本批注了“中”的作文本,心里忿忿不平:這次作文,他很費了些功夫,本望能得到些表揚,誰知這表揚卻落到了白素素頭上。嗯!她就不是好給老師端水拿作業(yè)本嗎?明子還不想回家,早上天剛亮,爸就黑了臉出去了,只留給娘一個背影,娘氣得直哆嗦,眼里的霧水更濃了。
村里的光景確有些不同了,家家戶戶門口拾輟一新,象一張張洗去經(jīng)年風塵的臉。院墻外的柴垛都摞得高高的,最惹眼的是那些小旗,五顏六色的,仿佛是一夜之間從柴禾里長出來的,它們插在那里,帶著新染的顏色。不用看明子也知道上面那些斑駁的東西是一些“早生貴子”、“五谷豐登”、“六畜興旺”、“風調(diào)雨順”的字樣和圖案。一間泥墻青瓦的狹仄小屋外獨少了這些小旗,明子推門進去,二強正在扯風箱,看見明子只懶懶地指了指頭,屋里空氣沉沉的,墜兒坐在墻角,漆黑的眼珠滾了滾,卻沒吭聲。二強媽笑笑說,明子來了,快坐吧。明子很著急,問:出什么事了?二強媽說,那天你沒來,牛死了。明子心里像被蜇了一下。來了也沒用,二強媽繼續(xù)說,牛是半夜死的,那種病獸醫(yī)來了也沒治,這不,又要過節(jié)了,村長組織大家捐了些錢來。明子這才見桌上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幣,猛然醒悟爸媽那天爭吵原來是為了捐錢的事。想到娘的咒罵,明子感到不安和歉疚。你們家捐的最多——300元,二強媽拿了個小本子念著,明子悻悻地對她笑笑。
出了二強家,明子琢磨著早上爸走時拿了砍刀和繩子,定是上山砍松樹了。身后傳來笑聲,明子轉(zhuǎn)身看見二強和墜兒也跟了出來,頓時心下一喜,問:你們來干嗎?他倆說,你家做火把,我們幫你采果子。明子見他們手里已拿了編織口袋,更覺寬慰,當下三人往河邊的樹林走去。六月的樹林像一個成熟的婦女,正處在最豐盈的時期,不消一會,口袋已經(jīng)胖了,吃進了許多果子:花紅、櫻桃、李子、桃子。河水在旁邊靜靜地流淌著,走到一處,河水陡然歡快了起來,三人循聲望去,見是白素素在洗衣服,墜兒正待張口喊,二強忙用手在唇邊噓了一聲,表情嚴肅地說,你們看——衣服!果然,白素素手里的衣服,沾滿了肥皂泡的那件,一望而知是語文老師的灰夾克。村里人都不興穿這種衣服,三人半天不語,仿佛氣流也停止了。隔了一會,二強說,這事我們不要聲張,如果白素素并沒和老師“對上象”,一聲張,就會影響到她一輩子。對,另外兩人點頭附和。這時,河邊傳來了白素素的歌聲:菱角花開啊水上鮮,梔子花開呀十里香,繡球花開哈朵朵團……三人聽得竟入了神。
爸從集鎮(zhèn)上回來了,剛放下扁擔,就忙著打開包袱,從里面撒出東西來,花的是頭花,黑的是涼鞋,涼鞋是給明子的,穿上后明子蹦的老高,以后趟河摸蝦再不會“犯事”了。頭花定是給娘的,爸拿了進里屋,一會兒傳出了爸的聲音:這么多年了,你都不肯原諒我?沒有回音,好久才聽到啜泣聲,是娘的聲音:……怎么原諒?天天照面……
娘摔了簾子出來,頭上依然是光溜溜的髻。
院子里躺倒著一棵大松樹,斧斫處露出白森森的顏色,周圍是許多的稻草、棕皮、柴枝,爸埋頭在這堆東西里,像不知疲倦的螞蟻。娘生氣后,爸總是這樣發(fā)泄。明子卻想要打斷爸,他要問問集鎮(zhèn)上的事。街上熱鬧嗎?明子問,爸說,人很多。是因為火把節(jié)嗎?明子又問。是的,還來了洋人,爸爸說。明子興奮起來了說:他們會到我們村來嗎?誰知道?也許吧,爸無力地回答。
爸的火把還沒做好,可果子已堆在院角。爸滿臉慍色,明子卻笑嘻嘻地,滿不在乎的樣子。只見他把果子倒進地窖里,又拿了幾只裝滿雪水的塑料袋插放進去,這樣,一個天然的冰柜就形成了。山上的雪多得很,怎么用也用不完。娘也用雪水,把它們放綠豆粥里,喝下去一肚子清涼。
明子和二強遇到了一件可疑的事:傍晚,在明子他們玩耍的地方,就是村頭家的那塊照壁前來了幾個干部模樣的人,他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謹慎中含著期待、嚴肅中透著喜悅,圍著照壁打了幾個圈后,他們的情緒已顯得激動,指了本書嘰咕一陣。他們的喧嚷驚擾了照壁的“主人”——檐角下那只老燕,老燕撲愣著翅膀飛了出來,毫不客氣地給下面的人帶去一頭夾著糞團的灰塵。明子他目睹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聲。那些人臉上卻并不憤怒,撣掉灰塵后,帶著一臉的憂慮走了。明子他們看著表面被刀子劃過無數(shù)“道兒”的照壁,心想:我們把它當個“鳥”,大人們卻把它當作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爸又在沒命地干活,明天就是火把節(jié)了,晌午,那棵碩大的松樹已被干柴、稻草包裹得結結實實,捆扎起來立在院中央了——火把做好了。那些果子掛在上面,像寶石一樣熠熠發(fā)亮,火把似乎不是用來完成點火儀式的,更像是一個盛裝后的少女,正要趕去赴節(jié)日的宴會。明子對娘越發(fā)地不滿意了,火把做好這天,墜兒和二強跑來看,他們站在巨大的火把下面,有點心曠神怡,太漂亮了!他們贊嘆道。墜兒變戲法似地從她的花衣裳里抽出幾面小旗說,明子哥,這是我家的“升斗”,你現(xiàn)在就把它們插上好嗎?最好插到頂端。沒等明子抬梯子來,娘蹙了眉從屋里出來了,她從明子手里搶過旗子,塞給墜兒,冷冷地說,小丫頭不懂事,“升斗”是啥時都可以插的嗎?時辰還沒到呢,一天就知道貓膩。墜兒垂了頭貓著腰溜走了,二強立在院子中央對娘說,大嬸,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墜兒,但你是大人,不該那樣說話。二強也走了,明子撲在院墻上“嗚——嗚”地哭,連晚飯也不肯吃。他不知娘為什么對墜兒這樣兇,他想這是因為她從來不喜歡女孩的緣故,明子慶幸自己不是女孩。他又想到了白素素,她家那么多女孩,倘是娘遇上又會怎么樣呢?
早晨,明子對二強說,語文老師和白素素可能沒好上吧,這些天傍晚,我見他們在村頭、河畔散步連手都沒碰一下。二強沖明子眨眨眼睛說,別說這些了——沒勁,上那邊解溲去。墜兒皺著鼻子躲開后,二強把明子拖到一邊,神秘地說,有些話不好讓墜兒聽,其實你看到的那些,是他們在裝樣子呢!月亮升起時,他們就會一前一后鉆進小樹林里。明子怔
了怔說,這事要不要告訴白大嬸?二強老練地說,明天就過節(jié)了,待節(jié)日后我們再說,當然讓她親眼見到最好。
夜晚,火把點燃后,火焰竄到半空中,村寨被烙紅了,房子和人都鍍上了金銅色,大家嘮著話、拉著家常向麥場走去,桔紅的火光使人們之間的氣氛祥和而熱忱。麥場上到處人影綽綽,東一堆、西一堆的,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整個場子象揭了蓋的鍋。石臺的臺階上或蹲或站有不少人,附近一些小村寨的人也趕來了,明子眼前晃動著許多陌生的面孔。人群中一眼即見墜兒頭頂兩把“小刷子”,這是她逢節(jié)日的裝束,平時,她總披散著頭發(fā)。墜兒也瞅見了明子,用尖嫩的嗓音喚他,明子過去問:二強呢?墜兒往里指了指,并搖手示意自己擠不進去。
這時,嗩吶、三弦、笙、胡等樂音齊響,火把下密密匝匝的人群有了騷動,明子拉了墜兒,奮力擠了進去,卻差點撞上婦女們的花傘。原來那些背著小孩子的婦女已撐著花傘繞著火把跑動了,背上的小孩并不會很安靜,這多少使她們的跑動顯得有點笨拙,一些婦女沒背小孩子,只舉著花傘,但似乎也不輕松了,她們懷孕了,不得不用手抬著肚子,這種姿勢很滑稽,村里人相信這樣跑動可祈求孩子健康、生產(chǎn)順利。人群的最里圈,搭了個臺子,是兩張課桌拼就而成的,鋪著紅布,上支一銅鼎,插著爐香,阿慶婆身子蝦弓跪在桌上,圍著她點了幾盞紅燭。阿慶婆手持一束點然的香,閉著眼,臉上一派安泰,象在“入定”。過一會,她睜了眼,朝火把緝了幾下,把香插到銅鼎里,然后雙手合十,嘴里嗯哈嗎哩著,火光和燭光舔食著她的身體,使她如浴在紅色的海洋里,像一個百年的女妖。
人群中起了更大的騷動,“升斗”快要降下來了,升斗桿就插在火把的上部,桿上滿滿捆扎著那些小旗。這時,熊熊火焰山快將桿燒斷了,桿的底部成了細細的游絲,“嘩”一聲桿應聲倒地,小旗紛紛揚揚飄撒下來,人們紅了眼奮力爭搶,人群一片混亂。突有一尖銳的女聲響起“啊呀”,夜空仿佛被撕裂了,明子聽出那是白素素的聲音。果然過一會,就見白素素跌跌絆絆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手里搶了個小旗,依稀可辨出“早生貴子”的字樣,她手舞足蹈、似癲似狂,頭發(fā)也凌亂地披在肩上。“素素”!白大嬸拼命想扯住女兒,可白素素掙脫母親,向麥場外面跑去,白老六倆口子不約而同追了出去。這戲劇性的一幕使人們半天回不過神來,卻聽“噗咚”一聲,一個重物落地,“阿慶婆”!大家齊呼,抬的抬、掐的掐,只見老太面色鐵青,已然“入化”。全村人大悲,這位寄托了人們長壽愿望的老婦,卻在“祈靈”這天逝去了。
明子再也不會想到在悲劇的尾聲時,也就是大家抬著阿慶婆往老屋去的時候,娘悄然來到他的身邊,她的臉色陰森森的、兩只眼黯然無光、表情呆滯,明子,這一晚沒看到你爸吧?嗯!我早知道……那寡婦也沒來……娘幽幽地說。
明子怔怔地看著娘,待回味過她的話來后,完全傻了。
夜間一場暴戾的大雨突如其來,肆虐著村莊,吞噬火坑里最后的火星。清晨,如平地乍起春雷,一個女人的哭聲破鑼般響起。明子從沒見娘這般哭過,爸回來了,不是走回來,是抬回來的,他的腿斷了,摔到崖子下面去了。夜間下雨,山路那么滑,他卻一人打著手電行走,僅僅是為了尋找二強家的牛。是那頭新買的牛,體格健壯、嚼口強健,才買來幾天后,竟乘人不備,咬開圈門的栓木跑掉了。
日頭還是老樣子:白天接著黑夜,黑夜連著白天,仿佛一切都已改變,又仿佛一切都還一樣。語文老師走了,回到他原來的學校,仿佛他從來也沒有屬于過這里。白素素自那天瘋癲后偷偷去了一趟縣城,她娘陪她去的,回來后她安靜得像一頭小鹿,許多人都知道她是去城里拿掉了肚子里的小孩子。當然不久,她又抱上了小孩子,那是她娘新生的小弟弟,素素神情專注,像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小母親。
明子很長時間沒去學校,他實在不想見到墜兒,他想不通墜兒怎么會由二強的“妹妹”變成了自己的“妹妹”,這都怪爸,墜兒是他的女兒。娘一直沒有原諒爸,但她從沒公開過這個秘密。
一天,村里又來了幾個陌生人,明子認出是上次看照壁的那些人,村長陪同著他們。他們走后沒幾天,一個漂亮的漢白玉圍欄就建成了,照壁被圍在里面,前面還立了個大理石碑,明子扒在上面,看清了“大理州洱源縣政府立”幾個字樣,還有一些類似蝌蚪的符號,那是白文,明子不認識。
夕陽映在壁上,斑駁的壁上“花鳥”竟似有了生氣。遠外的蒼山像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披著它的綠色長袍,靜靜佇立著,默默注視著腳下的蒼靈,注視著發(fā)生的一切。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