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復雜”這個詞的桑塔費(Santa Fe Institute,以“復雜適應性系統(tǒng)”為研究對象的一家美國著名研究機構)意義上談論改革作為“政治經濟過程”的復雜性的。“復雜”是秩序與混亂之間的一種臨界狀態(tài),也叫做“混沌的邊緣”,從這里可以發(fā)生新的秩序,也可以導致完全的無序。改革,尤其是大規(guī)模社會變革所蘊涵的,正是這樣一種充滿著危機與希望的“復雜性”。在這一過程中,每一個具體的問題,作為全局性的核心問題的一部分,總包含著潛在的全局性危機或希望。
改革之為一個“過程”的復雜性,在于它同時改變一個社會的經濟和政治格局,產生“游戲規(guī)則”的社會選擇(政治的)過程與資源配置的經濟過程同時展開,從而整個“過渡時期”成為一個“政治經濟過程”,其復雜性首先表現為“無序”,或“混沌”,或“前秩序”。
不論我們如何試圖討論“純經濟學”問題,張春霖已經指出了包含在中國經濟的效率問題里面的兩個政治經濟學主題:建立以“資本-勞動”關系為軸心的市場經濟所面對的公平與效率的沖突問題;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在“全球資本主義化”的大背景下所面對的民族認同與文化沖突問題。
在社會選擇過程中起著決定性影響的因素包括:既有的權力格局、意識形態(tài)、知識結構、社會文化習俗(前三項因素的“余項”)。這些因素塑造了社會成員的“正義”、“公平”、“自由”、“幸福”等等觀念,從而決定了社會成員經濟行為的目標函數與他們對經濟格局的評價體系。正是這些因素之間以及這些因素與其它因素(包括經濟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決定了生活的“復雜性”。在此我以一張高度簡化了的“效率增量-收入平等增量”相平面圖來說明這一復雜過程所包含的諸多可能性當中的四種。
所謂“相平面”,指若干(通常是兩個)變量關于時間的導數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如果我們把純粹經濟因素“簡約主義”式地歸結為“效率”,把政治經濟因素按照同樣的(常常是不可容忍的)“簡約主義”歸結為“收入平等程度”,那么在關于這兩個變量的“相平面”上標出的就是這兩個變量在一定時間間隔內發(fā)生的“增量”。
我列出四種可能的狀態(tài):狀態(tài)I,效率增量從一個較低水平不斷上升并且公平增量從一個較高水平不斷下降,因此假如選擇合適的原點和初始條件,公平程度本身就會表現為從一個較高水平不斷下降的過程;狀態(tài)II,效率增量上升并且公平增量也上升,這是所謂“帕累托改善”的狀況;狀態(tài)III,效率增量下降并且公平增量上升,這是所謂“福利國家”的狀況;狀態(tài)IV,效率增量與公平增量同時下降,這是馬克思說過的“東方式的腐敗”狀況。最后,圖中還標出了狀態(tài)V,相當于一個更高(或更低)循環(huán)里的狀態(tài)I,用來表示“福利國家”(或前俄國和東歐國家)為改善效率而進行“自由化”改革的階段。
其實所謂“庫茲涅茲曲線”(即在經濟發(fā)展過程中,收入分配的平等程度先下降再上升)與這個相平面描述的過程是一致的,但是后者比前者更為“復雜”。例如,當經濟游戲規(guī)則的“不公平性”在社會選擇過程中突現為主要因素時,由社會選擇過程決定的“規(guī)則”可能從狀態(tài)I向狀態(tài)II過渡,進入一個良性循環(huán);或者,例如在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下,社會也可能從狀態(tài)I迅速越過狀態(tài)II而進入狀態(tài)III,60年代工黨時期的英國大致就是這樣一種狀況;又或者,當社會選擇過程本身不是一個穩(wěn)定過程時,普遍的腐敗可能取代“程序正義”,那么社會很可能從狀態(tài)I越過狀態(tài)II和III直接進入狀態(tài)IV,而后者又是進入狀態(tài)I的準備階段,于是形成“惡性循環(huán)”。
理論表明,從任何一個現實初始條件出發(fā)的“復雜過程”都可以導致任意可能的結果。而在幾乎無限多的可能結果當中,我們的知識結構能夠認識和把握的只是滄海一粟。因此我對這里討論的現實主題所能提供的惟一意見只是這樣一句話:“改革是復雜的政治經濟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