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魯嘉
那次我們?nèi)グ拈T玩,坐水翼船。
去的時候還好,風(fēng)平浪靜??墒腔貋淼臅r候風(fēng)可大呢,浪大,大家都覺得有點暈船的傾向了。
我們一共三人。我神經(jīng)衰弱,頭一個覺得受不了,合上眼打瞌睡,希望避得過這暈船一關(guān)。小林一向身上帶各種藥物,此刻他拼命擦藥油。一股藥油味,增加了不安的氣氛。其他的搭客分明受了感染,馬上這邊那邊,都有人擦起藥油來。我們同行的三人之中,只有小李不受風(fēng)浪影響。他身體好,性格活潑。這時他說話了:
“嗨,你們搽藥油的搽藥油,打瞌睡的打瞌睡,這都不是辦法。暈船是心理作用,你們心理太緊張,只會越來越暈。應(yīng)該使心理松下來。一輕松,就不覺得暈了。”
“你不暈船,當(dāng)然輕松?!毙×挚嘀樥f。
“可不,我是因為輕松,才不暈船!”小李說。
“好好好,你對。可是我輕松不起來,有什么辦法呢?”小林說,又掏出藥油來。
“我給你們說個笑話吧!”——小李是個有心人,他過了一會,想出這么個主意來。
“你說好了。”我依然合著眼,說。我心里想,也好,聽個笑話散散心。
小李于是講笑話。他說:“我講一個最尷尬的故事?!?/p>
故事大意是:某甲是個拙于辭令不善應(yīng)酬的人。在一個晚上,他覺得無聊坐在一個角落。有位太太,大概累了,也坐在那里。這位太太不停地對賓客評長道短,品頭論足,某甲只好附和。某甲看到跳舞的人當(dāng)中,有一個小姐打扮得太過分,他不由得直率地說:“那位小姐是誰?樣子長得難看極了,還要打扮得那么古怪?!?/p>
“那是我女兒?!蹦俏惶f。
某甲知道自己失了口,忙道歉道:“啊呀,我真有眼無珠,我應(yīng)該早看出那是令援,她長得多像你?!贝嗽捯怀?,某甲立即知道自己又闖禍了??墒怯惺裁崔k法補(bǔ)救呢!“你們想想某甲那種尷尬的心情吧!”小李說完了,這樣結(jié)束他的故事。
這個故事果然起了作用,不但使我和小林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而且連其他的乘客,分明都有意無意地傾聽著了。
小林說:“這只是說故事罷了,不一定真有其事。我說我的一次真正尷尬的事情吧。”
“好極了,你說。”小李道。
小林于是說他的故事。
“那是我做印刷業(yè)時候的事?!?/p>
“有一次,我們印刷廠承印了一種糖果的紙盒包裝外表。老實說,我們那個印刷廠的技術(shù)水平不低,工作很認(rèn)真,一向得好評。那種糖果紙盒,更是印得不錯,我們自己也認(rèn)為很滿意,是得意的杰作。
“一天,有個朋友來找我。真巧,他就帶著一盒那樣的糖果。
“我給那朋友斟杯茶,那朋友就掏出那盒糖果來,指著那盒子道:
“‘老兄,這東西,好得很!
“我一聽這稱贊,便飄飄然起來。心中暗想,這位朋友到底是有識之士,能夠看出我們那盒子印得好。不過,人到底應(yīng)該謙遜,虛心,不可以自滿。人家稱贊,我應(yīng)該表現(xiàn)一下我的謙虛。于是我故作從容的道:‘很平常嘛。
“那朋友道:‘平常?不過我很喜歡。
“我打斷那朋友的話說:‘其實真是平常得很。粗東西而已!
“那朋友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一面拆開那包糖果,一面吶吶地道:‘就是粗東西,也不妨試試嘛,來試一塊吧。他把那盒糖果遞了過來。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擺了大烏龍。朋友說的“好東西”,原來是指那包糖果,我卻以為他是在稱贊我的技術(shù)。我還拼命謙虛呢,他卻以為我不賞臉,看不起他請我吃的東西,當(dāng)面說那是粗東西。
“你說,我當(dāng)時尷尬不尷尬!我胡亂拿了一塊糖果放人口,一點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p>
小林說完了,引起大家普遍的興趣,大家都笑了。小李更是開心地格格笑。
我也為之忍俊不禁。
小李的話有點道理。我們的注意力一集中到這上面來,暈船的毛病就不知不覺中消失了。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睜開眼,不再打瞌睡,而且完全不注意到船正在風(fēng)浪最大的海面上行走。我想起了自己也有過一件相當(dāng)尷尬的事情,于是自告奮勇地道:
“我也來說一個故事?!?/p>
我說的故事,也是一次真正的經(jīng)歷。真實的經(jīng)歷,有時真比小說還要古怪奇巧。
那是一個明朗的秋天早晨。我?guī)е胰龤q的兒子,到中環(huán)去。我們搭電車。一同上車的人不少。我們兩父子坐定,售票員來了,我遞給他一個一元硬幣,售票員忽然熱情地推了回來。
“不用了,不用了,”他說。
我一看,啊,原來是小張,老鄰居。
“好多年沒見了?!蔽艺f。
“有六七年了吧。這是你孩子?”他問。
“是的,小的孩子。”我說。
“有幾個啦?”他和從前一樣的親熱。
“一女一男,大的女兒五歲多?!蔽艺f。
“呵!”他點點頭。這“呵”的一聲,表現(xiàn)了祝賀、歡贊,還有一種“恍然大悟”似的語氣。我不大明白為什么有這語氣。
這時又有別的搭客上車。小張與我點點頭,到前面賣票去了。奇怪的是他同時也向后面座位點點頭。我當(dāng)時想,小張這人熟人真多。
過了一會兒,他又來聊天,他打趣著說:
“怎么,請客時也不通知一聲呀?”
我當(dāng)然只能找個藉口應(yīng)付過去。這類打趣,是很平常的,我也打趣過人家。不過我奇怪的是,他說話時,為什么又向我后面座位瞧瞧,仿佛向誰打招呼。
他又走開去了。
這時,我聽見后面有個五六歲上下的女孩子聲音說:“媽媽,他為什么還不來賣票?”
那媽媽道:“等一會兒吧?!?/p>
我半轉(zhuǎn)頭,斜眼一睨,看到后面坐的是一位少婦,帶著個五六歲的女兒。我明白了,小張誤會啦,以為我和后面那位年輕的太太是——一家人。所以他和我說話時,也總是向后面瞧瞧,表露出一種打招呼的神態(tài)。同時,也不給她們賣票。
我心中暗想,小張,別再來聊天好了。要不,一會兒你的誤會發(fā)展下去,說得露骨起來,那可多么不好意思。我正這樣想時,車子到了中環(huán)第一站,下了許多客人。人少了,小張有了空,他又滿臉笑容地走過來了。
“兒子很像你?!彼?
“嘿嘿,”我應(yīng)付著。
“女兒可不大像你哩,我看,只有嘴巴像,別的都不像?!?/p>
“我女兒……”我想打斷他的話。
他卻眼睛往后一掠,親切地道:
“……我看很像媽媽。”
我害怕他越說越纏不清,那么就狼狽萬分了。我趕緊站起來,道:
“我到站了,——改天再找你飲茶!”
“你……你先下車?”他一下子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這時我聽見后面那少婦在叫:“賣飛,賣飛!”她已經(jīng)叫過幾次了,小張就是沒聽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匆匆逃了下車。
“到現(xiàn)在,我一想起這件事,還覺得尷尬呢。幸好小張當(dāng)時沒有把局面弄得太不好收拾,否則,真不好意思?!蔽矣眠@話作結(jié)束,引起大家一陣輕松的笑。
“我也說一個?!毙艘粫?,旁邊有個乘客說。
大家都?xì)g迎他說。
他只說了一句。但卻是幾個故事中最令人覺得尷尬的一個。他說:
“我就是那個少婦的丈夫,當(dāng)時就坐在一旁。”
(鐘欣摘自《中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