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佩
●在塵俗的誘惑中,我不想為自己可能的墮落尋找任何借口
寫完這篇文章,我就要去美國舊金山參加國際舞蹈節(jié)了,我將在美國呆很長一段時間。當然我還要回來,回到我在北京魏公村的小小的房間里,我的媽媽在等著我回來,媽媽已經60多歲了,她患癌癥已經15年了。15年來,媽媽一直和我在人地生疏的北京,互相攙扶著,在藝術和生命的旅程中相依為命。
媽媽為生命而活,我為舞蹈而生。
我曾跟媽媽一起住過一間只有10平方米的小小木板房,住了15年。今年剛剛搬進一棟舊樓的一間有20平方米的房間里。那間已經拆掉的木板房里,曾經住過一茬又一茬藝術家,我是它的最后一任主人。幾十次出國,又幾十次回來,在美國、在日本、在菲律賓,每次出國,都有當地的富商、政界人物、藝術名流邀請我在當地開辦舞蹈學校,待遇當然是極具誘惑力的,但我沒有留下。我不想在世俗的誘惑中,為自己可能的墮落尋找任何借口。我以舞蹈的名義,堅守清貧與孤獨。
●舞蹈,它將變成火焰、情感和歌聲
讀者朋友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已經到達美國舊金山了。這已經是我第五次被邀請去美國了。
我現在的身份是中央民族歌舞團的獨舞演員,中國舞蹈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舞蹈學會會員。1992年我應邀到菲律賓演出、講學,在菲律賓的一年中,我為菲律賓編創(chuàng)了大型舞蹈史詩《華商之歌》,還編創(chuàng)了民俗舞劇《春夏秋冬》,兩臺節(jié)目我都擔任總導演和藝術總監(jiān),都在菲律賓引起了強烈反響。為表彰我的成績,菲律賓文化部為我頒發(fā)了榮譽證書,菲律賓國家電視臺為我制作了專輯并多次滾動播出。1993年回國后,我又被首都《回族大辭典》列入杰出人物。1994年我去美國演出、講學,美國泛太平洋演藝協會頒發(fā)給我“最佳民族舞表演”證書,美國的達拉斯市還發(fā)給我一個“榮譽市民”證書。當然,每到一個地方,他們都真誠地渴望我能留下來,幫他們創(chuàng)建舞蹈學校。我不是沒動過心,但我想,既然我穿上了這雙舞鞋,我就不能停下來。我覺得,藝術家總是被精神召喚著,憑借我的天賦和勤奮、刻苦,通過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舞蹈語匯把自己深刻的內涵外化出來,我堅信這種新的表現形式能使中國舞蹈在當今中國產生一個新的興奮點,所以,我對真誠挽留我的朋友們說,趁現在我還能跳,就讓我好好跳幾年吧,等我實在跳不動的時候,我一定辦個舞蹈學校,那時候再教舞也不遲。
舞蹈不僅僅是我的事業(yè),也是我情感的寄托,我渴望用生命、全部的青春、情感、熱愛,盡我綿薄之力,為中國的舞蹈做點什么。作為一個普通女性,我覺得這是我對女性、對母親、對所有追求愛與美的人們的一點回報。
1980年我從安徽省藝術學校畢業(yè),第二年考人中央民族歌舞團,很快就以《敦煌彩塑》、《蛇舞》確立了在歌舞團的獨舞位置。在此后的幾年里,我創(chuàng)作并表演了《鳳尾竹》、《貴妃舞霓裳》等大量的舞蹈作品,但我總覺得缺點什么。缺點什么呢?我說不清。后來有機會出國,我看到了中國舞蹈的優(yōu)長,也看到了差距。眼界的開闊和一個舞蹈家的藝術良心,使我對原有的舞蹈設計進行了重新審視。我不相信,我們的舞蹈淪為一種點綴,也不忍心看著我們的舞蹈在夜總會和酒店里成為低俗的“伴餐舞”,舞蹈家也絕不能成為“秀色可餐”的玩物。
●高貴,它可以蔑視金錢,也必將打敗惡俗
舉辦一場晚會的費用,起碼需要40萬元。
我的工資單上每月是400元。也就是說,靠我的收入要舉辦這樣一臺晚會需要攢100年。
1995年初,我為自己的專場晚會確定了基調,就以《女人·情感·生命》為主題。我認為,男人可以為了事業(yè)為了生活為了社會,但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情感和生命。為了拉贊助,我擬制了一份策劃方案,凡是能幫上忙的朋友我都給他們一份,但是,一年過去了,我沒有拉到一分錢。而我受到的屈辱,卻是用筆難以描寫的。
那段時間里,我?guī)缀醭闪艘粋€交際花,周旋在這個老板和那個經理之間。有一天晚上,我請新聞界的幾位朋友到歌廳去唱歌,因為大家彼此熟悉,玩得都很開心,我的心情也一掃近日的陰沉。大家正在興頭上,我的呼機響了,是一個老板打來的傳呼。朋友們問,是誰打傳呼?我按了一下顯示鍵說:“沒事,咱們繼續(xù)玩?!比欢?,那個老板好像不死心,呼機一個勁兒地叫個不停,我知道不回電話是不行了,因為這幾天我正跟那個老板談著贊助的事。老板當然沒有其它事,就是讓我去陪宴。我回完電話,臉上的不快顯然讓朋友們察覺出來了。他們關切地問我什么事,我如實告訴了他們。他們說:“曉佩,你不要為難,咱們是朋友,沒關系,以后聚會的機會很多。這樣吧,我們大家送你去?!蔽夷苷f什么呢?只好聽他們的。
朋友們開車把我送到了某星級酒店??晌业男那樵趺匆埠貌黄饋恚翘焱砩?,我在老板的宴會上沒有達到他的預期目的,拉贊助的事泡湯了。
如果像那個老板讓我陪宴僅僅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表示他跟一個在國際上多次獲獎的青年舞蹈家關系很不一般,那也沒什么。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個別老板兜里有了一點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時刻擺出一副買盡天下美色的派頭。
在這之后不久,我的一位朋友聯系了一個公司的老總,老總請我們去唱歌,表示先認識一下,贊助的事好說。我聽了很激動,化了妝,穿上晚禮服準時到某夜總會赴約。我跟朋友到了夜總會的KTV包房時,老總早等在那里了。老總看人的眼色讓我很不舒服,但根據朋友的暗示,我還是坐在了老總的身邊。老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在變幻的燈光里,他的眼神讓我想起了草原上的一種動物——狼。
老總灼熱的眼光里燃燒著玩味和猥褻,他一個勁兒地勸我喝酒,我強忍著喝了一點,我當時肯定是滿臉痛苦,但老總好像并沒有看見,他的興致特別高,一邊大談藝術的高雅,要為我的舞蹈無償贊助;一邊身體有意無意地向我身上靠,他的手也開始不老實,遞給我酒杯的時候順勢摸了一下我的手,我很害怕,極力地往旁邊躲著,我的臉上開始出現驚恐……
老總終于有些惱了,他用色迷迷的眼光看著我說:“何小姐,那你是不要坐在我身邊了?”
我怯怯而又堅決地說:“不要!”
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喪失自己做人的尊嚴。
●誓不回頭,我用血性的頭顱撞擊世俗的南墻
1996年2月,經過一年的奔波,第一批資金到位了。提供贊助的是甲桂林文教基金研究會?;饡膹埗麻L看過我的舞蹈表演,他認為我的舞蹈很有創(chuàng)新也很有潛力,他說他為舞蹈藝術的魅力所打動。我向他介紹了我舉辦舞蹈專場晚會的設想時,張董事長沉吟了半晌,緩緩地說:“曉佩,我不知道我們能幫你到什么地步,我們基金會也挺艱難,但為了藝術,我會給你一個答復?!?/p>
幾天之后,張董事長打電話給我:“我們基金會可以幫你10萬元,沒有任何補償條件,但你必須通知我們基金會你是如何使用這筆錢。我們基金會決定參與這臺舞蹈晚會,是因為你對舞蹈藝術的癡迷和你獨特的舞蹈語匯打動了我們……”握著話筒,我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
在我拉贊助的經歷中,有多少次了,我把那些叫作眼淚的軟水咽進肚里。母親知道我受了委屈,她說:“女兒,咱不搞了行吧?”我說:“不行,媽媽,我一定要搞!一定!”
人生中有許多東西是不能不執(zhí)著的,執(zhí)著常常成為成功的起點。對我而言,名利都是身外之物,而在執(zhí)著的追求中的苦樂,讓我體味了人生價值的所在。我堅持著我的夢想,至于它最終能不能實現,對我來說已不再重要。
我的執(zhí)著打動了很多人。1996年3月8日,這一天是國際婦女節(jié),這一天給我的舞蹈專場晚會帶來了又一線希望?!侗本┣嗄陥蟆吩陬^版頭條幾乎用了一個整版的篇幅,以《她以舞的名義》為標題,為我的舞蹈藝術和專場晚會的設想,以及在拉贊助過程中的酸甜苦辣進行了全面報道。
從報道發(fā)表的當天起,我和報社接到了許許多多的電話和來信,他們中有報刊、電臺、電視臺的記者,有工廠的工人和機關的職員,有下崗女工也有腰纏萬貫的大款。一位外地的打工妹,把自己平時積攢的零用錢夾在信封里寄給我,她說她也是個熱愛藝術渴望成功的女人,但她現在只能首先為生存活著,她只有這么多錢了,全寄給了我。一位男士在打給《北京青年報》的電話中幾次泣不成聲,他說他剛從美國回來,是去留學的,沒賺什么錢,但他愿意為我的專場晚會拿出1萬元。他強調他不需要我知道他是誰,他說他只是為了一份感動、一份心情。北京電視臺的《今日女性》、《中國之窗》和香港鳳凰衛(wèi)視都分別為我錄制了專題節(jié)目。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的編導晨光,帶著攝像記者跑到我們單位找我,幾乎天天泡在我家里,抓拍生活中真實的鏡頭,他們陪我練功、拉贊助、做晚會演出的宣傳,錄制了30多盤錄像帶,他們劇組撤離的時候,我笑著對他們說:“你們每天到我家過日子,以后不來了我可能都不習慣了?!?/p>
●穿上紅舞鞋,我就沒打算要停下來
捧著他們怦怦跳動的熱心,捧著這一份感動,這時候我才真正感到舉辦這樣一臺晚會的壓力。既然穿上了這雙紅舞鞋,我就沒打算要停下來。我一定要辦好這臺晚會,否則我就對不起任何人,也對不起我自己。
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最高的美學價值和最強觀賞性的最佳結合。我把晚會的舞蹈分成了3部分,主題分別是“生命”、“情感”、“超越”,用“太極”作為構思的象征,這樣就給藝術創(chuàng)作留下了很大的表現空間。從1996年9月開始,我就把自己扔在了排練廳,一直舞到了1997年初。我請中央民族大學和我們單位合辦的舞蹈大專班學員擔任晚會的群舞,從試排、磨合到彩排用了整整4個月的時間。請來北京最好的音樂、舞美、服裝、編導、攝影,組成了強大的陣容。
1月22日,座無虛席的北京保利大廈國際劇院,它曾讓沉寂了多年的芭蕾舞在這里再現輝煌,讓高雅藝術掀動了人們的高漲熱情。
我記住了這個日子,對我來說,這是我藝術生命的一個生日。
以舞者的名義,在紅塵中我為自己守候一片潔白,這是我作為一個女性的堅貞。
(摘自1998年5月15日《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