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珍愛的事物能夠留存多久

米　子

美好的人和事，因為人們的珍愛而獲得自己的歷史，在這個意義上說，歷史，就是人們對于美的牽掛和擔心。時乖命蹇，說變就變，我們珍愛的事物能夠留存多久？一旦大限到來，讓碎片有了碎片的安息，人心也就有了人心的解脫嗎？

本世紀初，新娘凱麗和她丈夫一起在舊金山登船，準備前往中國。他是忠實于新教長老會的美國傳教士，她也是，那是她在出嫁的同時具有的新身份。臨行出了一個小小的岔子，引起碼頭送行的親友陣陣騷動：新郎只買了一張船票，他顯然還不習慣于身邊有了一位妻子。當時，凱麗剛滿二十三歲，是一個有著歐陸宗主國血統(tǒng)的褐發(fā)美人，膚色稍深，眼睛黑亮；應該說，她有著過人的精力和熱情的心性，還不乏幽默，雖然這會使她偶爾也陷入某種無傷大雅的尷尬之中。這一應頗具異教徒特征的形貌、氣質(zhì)給她帶來了麻煩，會令她在玩興正濃時忽然止住歡笑，仿佛有一只冷手，驟然從心頭拂過。那個時代，靈魂成了很多人的問題，人們關(guān)心它有沒有歸宿，就像現(xiàn)代人關(guān)心自己有沒有綠卡一樣充滿熱情。在凱麗這顆敏感精致的心靈這兒，問題尤其嚴重。忐忑不安的姑娘給自己下了一帖猛藥，她決定獻身上帝，這就有了故事開始時的一幕。他們到達中國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在鎮(zhèn)江定居下來，過著清寒的日子，像中國人一樣，生很多孩子，死很多孩子。

凱麗丈夫安德魯是天才的上帝之仆，醉心于布道，常年在外游走，無論田間地頭、販夫走卒，哪里存在需要救贖的魂靈，他就會在哪里出現(xiàn)。這個新一代的堂·吉訶德，為了親近他的中國異教徒，毅然在腦后留起了長辮，出行時和當?shù)厝艘粯?，騎的是身量矮小的毛驢，一雙長腿因此而幾近拖地。不錯，他是上帝的使者，但無形中也充當了他的祖國貫徹“精神帝國主義”的先遣人員，在改造東方人靈魂這一件事上，他一輩子做著狂熱但徒勞的努力，但是在終老于中國的時候，他還沒有看到一生事業(yè)的衰頹之相。因而他的女兒認為他還算是一個“幸?！钡娜恕o心插柳，使他名垂于傳教史的，倒不是他對自己信仰的畢生忠誠，而是他譯成了自己寄望頗高的《圣經(jīng)·新約全書》中文本。

他很能代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來到中國的第一批傳教士，他們是美國早期東亞政策的產(chǎn)物和報效者，后來還是其必須仰賴的跨文化專家。那時，執(zhí)掌東亞事務的堂堂美國國務卿，對中國的了解甚至還比不上安德魯那剛上小學的女兒。安德魯甚至是在以一種美國早期拓荒精神和冒險家氣質(zhì)全力投入他的工作的。

作為妻子的傳教士凱麗不得不有所區(qū)別，她身兼數(shù)職，除了傳教(這是工作)，她還要做丈夫的堅強后盾，安排好這個飄泊異邦的美國家庭的日常生活；很快便有了孩子，她要愛他們，使他們在“以后回顧往事并因成年而認識到過去環(huán)境的孤單和狹窄時，只因為有她的陪伴，并不感到有所損失”；她還要做周圍中國鄰里的好鄰居。她的宗教關(guān)懷是和生活同生共長著的，因而來得體貼、務實，充滿人間煙火，卻因此而被傳教團體視為“旁門左道”，不屑一顧。她倔強地堅持“靈魂更重要，這一點大家衷心地相信，但是肉體的需要不知怎的卻很迫切”，所以她要做的事真的很多，眼睛發(fā)炎的嬰兒，不識字的困頓婦女，教會學校里渾身虱蚤的男學生……她認為“這個國家什么都不缺，只要人們好好利用他們擁有的一切”，只要人們“潔凈和正直”，她把她的精力連同家政秘訣、衣物、藥品、種子和力所能及的銀錢贈予他們。

另一方面，她堅持在每一個居停過的地方、每一處喧鬧污雜的居民區(qū)，為全家圍出一個個“美國式庭院”，里面精心種上墻花、矢車菊和蜀葵，讓外形灰暗難看的房子爬上弗吉尼亞藤蘿，讓陽臺上種滿來自祖國的球莖花卉，清涼、燦爛、色澤淡雅，隔絕開南中國正午令人暈眩的酷熱陽光。她常在她的中國廚房里制作家鄉(xiāng)的面包，有“大大的、褐色的長條甜面包和小小的、松脆的南方面包卷”。她會在忙碌一天的午后，或是安息日的早晨，向孩子們講述弗吉尼亞老家每間屋子里的陳設，以及那里的人們怎樣在寒冷、清凈的雪地上熱火朝天地制作供一年食用的槭糖，“啊，美國的雪呀”，她說，那些奇特的糖塊，具有心形、星形，還有新月形和一切可愛的形狀。她讓他們了解，戰(zhàn)后(美國南北戰(zhàn)爭)物資匱乏，姑娘們用綠薔薇枝條曬干做成裙撐，有時擔驚受怕，怕裙撐不知不覺變脆然后斷裂……她恨不得讓他們了解一切的一切，她無條件地掛念著美國——那是她的祖國啊—一不僅是它的美和潔凈，還有它創(chuàng)建伊始那種坦蕩的貧乏和辛勤的忙碌。

她敏于表達的目光和變換豐富的表情，給生長在異國他邦的孩子們營造出一個親切澄明的祖國形象，讓他們通過她剛毅的黑眼睛，對早期美國生活的純樸和崇高心馳神往。凱麗是生性快樂和歡悅的，她實在不適于憂傷，就連后來在彌留之際，她也只是轉(zhuǎn)過頭來低聲請求：“別唱任何哀歌——給我唱贊美上帝的歌吧?！?/p>

可她最終還是被憂傷侵蝕了。然而僅此而已，不會再有更加酷烈的東西滲入她堅韌的心性：懷疑、失憶、癲狂，以至愛的流失，這一切，都遠遠站在一旁，不敢靠向她的生命，它們對它肅然起敬。這個一直沒有放棄與無以名狀的生存境遇抗爭的女人，她的工作起來很少回家的威嚴丈夫，一生都沒有意識到他那優(yōu)越的“厭女癥”對于他們關(guān)系的深重戕害，甚至就連她自己，對此也無所知覺。她只是誠實地覺得一直沒有上帝的征兆出現(xiàn)，她只是思鄉(xiāng)，想她那間壁上掛著鑲黑框的圣母像的素潔的閨房，想她那在少女時代不止像兄長一樣照顧她的娘家哥哥，她內(nèi)心的疑慮一直是，為什么一個國家要讓它的兒女背井離鄉(xiāng)，去干擾另一個國度的寧靜生活；但她追隨丈夫，傾其漫長一生，直至死在中國、埋在中國。臨終數(shù)月，她一反常態(tài)，不理她的丈夫；她陷入了一種幽冥的玄想，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思鄉(xiāng)。她離家太久，老哥哥已經(jīng)去世，她心愛的閨房已經(jīng)被侄女占據(jù)，那里“已經(jīng)沒有她的壁龕”。而“一個人要真正屬于一個國家，就必須和它一塊生長，長在它里面，她再明白不過，她已經(jīng)“無家可歸”。

這是賽珍珠母親凱麗的故事。(可以翻翻漓江出版社的《賽珍珠作品集》和《賽珍珠傳》)賽珍珠，美國女作家，一九三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理由是“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史詩般的描述”。她對中國的了解主要來源于其前半生的經(jīng)歷。一八九二年，出生三個月的賽珍珠被父母帶到中國，之后有四十年時間幾乎都在中國生活，中文是她最珍愛的語言。

回憶母親早年在故鄉(xiāng)的生活，賽珍珠說：“在貝爾伍德女子神學院的兩年是快樂的，她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她的班上有十七個姑娘，她成了她們中的領(lǐng)袖，而且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獲得了她們的愛?！齻冎械囊恍┤嗽谒钪臅r候一直給她寫信。在畢業(yè)二十五年后，她班上活著的同學用小塊絲綢和天鵝絨縫綴成一條漂亮的被單給她，每個方塊上都繡著各人的名字，并把這床被單送給在中國的凱麗。她把它抱在胸前，微笑著，眼睛濕潤地說：‘這些親愛的姑娘們……她喃喃低語，雖然她們和她一樣都已是頭發(fā)灰白的女人?！?/p>

但是生活本身出奇制勝。你如果認為人們的珍愛之情滿可以源遠流長地傳承下去，它就打斷它，再若無其事地從旁窺測人們的反應?！拔矣浀镁瓦@一次，她讓自己對色彩的愛充分表達出來，她用一條豪華的紅色中國錦緞給被子鑲邊，它一直是我們的一份財產(chǎn)和榮耀，被隆重地放在客房的床上。但是當凱麗在那中國城市彌留之際，她叫人把它拿來并把它鋪在自己身上，一床表達愛和敬意的蓋被。至少我為一件事高興，即她是在那時去世的，沒活到看見革命(指中國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來到的一天，那時這被子落入嗜血的、搶劫的士兵手中，然后通過抓鬮，它又落入我從未、以后也再未見過的一個黑黑的野蠻人手中，他把它裹在他赤裸、污穢的雙肩上?！?/p>

凱麗放棄了最后一次回美國的機會，她死在東方，死在她畢生關(guān)注其命運的人群里。賽珍珠自己倒是回去了，她說：“現(xiàn)在我已親身了解了她如此熱愛的祖國，我知道她的確是它的精華。心靈永遠年輕、剛毅不屈、慷慨而敏捷，急切地追求生活中美好的東西，然而如果必要也能在貧窮中熱烈地生活，一位懷有真正的理想主義，而不滿足于未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她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美國?！?/p>

是的，這個婦人，她就是美國，是她自己的祖國，是她一輩子也用不著顛沛流離、東西求索的自己的家。

(《賽珍珠傳》，［美］彼得·康著，劉海平等譯，漓江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四月第一版，25.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