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崗團委書記的故事

劉朱嬰

我往天津打了幾次電話，都未找著他，紡織局團委書記劉偉告訴我：“他撞車了！”廠工會主席王世琪對我說：“他去河南啦！”最后，好不容易把電話打到他家里，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是他愛人，他最遲周日回天津！”

趕到天津的我終于見到了他——崔木嵐，原天津裝飾布總廠團委書記，1992年下崗。

空調(diào)機嗡嗡地響著，可屋里并不涼快，汗水不停地順著脖頸流下來?！半S便聊聊吧，你的從前和現(xiàn)在”，我對他說。其實，怎能隨便？這是個并不輕松的話題。汗水擦了又擦，煙頭碾了又碾……

回憶過去，有說不完的榮耀

我是1980年進廠的，那時叫天津市床單一廠，后來改名天津裝飾布總廠。這是個老廠，有歷史，有規(guī)模，主要產(chǎn)品一直出口，“菊花牌”床單等品種多次受到紡織部的表彰，在全國很有名氣。

1987年入的黨，是當時廠里入黨的人中年齡較小的一個。不久，領(lǐng)導派我去局黨校學習，回來以后，馬上調(diào)任廠團委書記。那時全廠都很驚訝，因為把一個小青年直接從車間提到科室當干部，從來沒有過，而且在科室的中層干部中，我又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都認為我很幸運。

上任時，黨委書記找我談話，要求我在加強青年職工的思想教育方面多做工作。我十分感激組織上對我的信任，說：“一定盡最大努力把青年工作抓好，不辜負組織的培養(yǎng)，如果干不好，黨委可以隨時撤換我！”

那時，政工部門的主要任務是為經(jīng)濟工作“保駕護航”，團的工作多少有點不被重視，活動經(jīng)費大幅度削減，團員思想不穩(wěn)定，隊伍出現(xiàn)斷層。但我并不氣餒，圍繞廠里的生產(chǎn)中心，積極組織團員青年開展活動。我先著手抓青年職工的思想建設，不斷發(fā)展那些勤奮工作的優(yōu)秀青年入團；有些團員青年受社會上“下海經(jīng)商”風氣的影響，不安心工作，我就組織上團課，認真幫助他們分析形勢，誠懇地希望他們珍惜工廠的榮譽，堅守崗位，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經(jīng)過努力，廠團委的陣容不斷壯大，擁有6個支部、100多名團員，并團結(jié)全廠700多名青年立足崗位做貢獻。那兩年中，我連續(xù)被廠里評為先進工作者，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

90年代初，廠子接了一點外貿(mào)的活兒，從社會上招了一些剛出校門的小青年進廠，交給團委培訓。這些小青年思想活躍，眼睛老是盯著社會上一些做生意的人。記得在給他們上團課時，我又一次意味深長地告訴他們：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崗位（當時廠里已有工人下崗回家），不要腳踩兩條船，否則工作干不好，生意也做不好。

沒有想到，那竟是我給我的團員青年們上的最后一次團課。

愛人說：瞧你這點出息，

還像個男人嗎？

我接到下崗通知時，眼前一黑，第一個感覺就是：一切都完蛋了！

那是1992年1月。我面子上過不去，心里頭接受不了。我不明白，哪有讓團委書記“下崗”的？而且，在全廠所有的中層干部中，我是頭一個。是犯錯誤了？反思一下，沒有！工作上無可挑剔！那是因為什么？

當時，既沒有人找我談話，也沒有安排人來接替我，只讓我到黨委組織部移交工作。我想不通，不移交工作。我想，我不交工作，你總得來找我談吧！就回家歇著去了。

歇了兩天，又覺得這樣做不合適：這不是給組織上出難題嗎？不管怎么說，咱是個黨員呀！就又回廠子去移交工作。走進廠門時，直覺得這張臉沒地方擱，就一

直低著頭，和誰都不打招呼。好不容易到了辦公樓上，見到組織部長時，我終于忍不住問他：“郭部長，為嗎讓我下崗？”他說：“事已如此，你就想開點吧！”等見到黨委書記時，我委屈得都要哭了，說：“張書記，工作我都移交了，您看我還有啥事要做嗎？”張書記不看著我，好長時間沒說話，最后說了一句：“小崔，你到社會上去自謀生路，我想你會干得不錯！”

聽了書記的話，我覺得很悲壯，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說：“張書記，您放心，我到社會上以后，一定好好干，決不會給咱廠子和共青團丟臉，到時，咱們在報紙和電視上見！”說完，我掉頭就走，一出廠門，這眼淚收都收不住。我聽過一些老工人講他們退休時的感覺：難過，失落。而我當時的感覺比這更難承受，因為我既不是退休，也不是犯了錯誤被開除，而是由一個干得好好的團委書記被廠子“放假”回家了。想起不久前剛給小青工們上過團課，要求他們安心在廠里干一行愛一行，而自己卻下崗了。按理說，應該去向我的團員們道個別，說聲再見。可我實在沒臉去見他們！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又怎么去和他們說呢？

我窩著火，走在大街上，直想和人打架。家里人看我這樣，急得不行，可又想不出法子勸我，只好說：“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你不是黨員嗎？就服從組織上的決定吧！”那時，我?guī)滋鞄滓共怀鲩T，菜也不買了，孩子也不顧了，成天躺著，可睡不著。你說不想這事兒吧，它一會兒蹦出來一次，讓你躺都躺不住，不想也得想。我求人幫我找活兒干，被求的人都挺納悶：“崔書記，您在廠子里不是干得挺好的嗎，為嗎回家了？”我一聽這話，再也不求人了，不受這個刺激。

一天，我愛人進屋來，看了我一眼，說：“要不，咱倆打離婚吧！瞧你這點出息，還像個男人嗎？要真有本事，上哪兒都甭怕找不著活兒干！”

她的這句話，讓我從床上爬了起來。

我一閉眼，說：這店我接了！

我開始整天騎著車上外邊轉(zhuǎn)悠，看市場上有什么空缺我能干的。真急人吶，下崗的工人那么多，你想到的，早已經(jīng)有人干了；你沒想到的，人家也干了，還有嗎事能留給你干？

就這樣風里來雨里去地踅摸了五六個月，機會終于來了！可我聽人談完情況后，又傻了！那是在路上遇見的一個熟人，告訴我火車站附近有一個賣小食品的副食店，因為經(jīng)營不好，名聲已經(jīng)壞了，經(jīng)常被人投訴。他說：“你琢磨一下，看能不能接過來。”我去那兒一問，光房租一個月就要3000塊錢，加上雇員的工資和繳各種稅費，每月得拿出7000多元！我從來沒數(shù)過這么多錢，更甭說是去繳這么多錢，這對我真是個天文數(shù)字啊！

當時，我和我愛人的月工資加起來不足200元錢，還得弄一個孩子，肯定沒有能力來干這個小店；而幫我參謀的人聽說情況后，也都異口同聲地告訴我：“這根本不行！”

怎么辦？我已經(jīng)無路可選了，再呆下去，生活會更加困難。事在人為，我一閉眼，說：“這店我接了！”

我先取出家里僅有的1000元積蓄，然后去向朋友們借錢，這家300，那家500，朋友們誰都不是萬元戶，家家都是工人，可為了我，他們想盡辦法湊。我在當上“老板”的同時，也欠了一屁股的債。

小店歸我了?？蓪τ趶臎]干過這行當?shù)奈襾碚f，如何進貨不知道，國家的價格政策不知道，該我知道的我全不知道，真和傻子一樣?。榱税褧r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經(jīng)營中去，我狠了狠心，對愛人和孩子說：“這段時間，我就不回家了！”

我每天住在店里，白天出去找批發(fā)市場，悄悄地貓在那里看人家怎么進貨，學點兒竅門；晚上回來背書似的背食品價格，訂規(guī)章制度。為了減少開支，我一人頂三崗，連運輸都自己干。我完完全全換了一種活法，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點團委書記的模樣。這還不算，我還得習慣人們不再叫我“書記”而直呼我“嘿，賣汽水的！”“嘿，那個賣面包的！“嘿……”

那會兒，我一天的生活費就3塊錢，酒不敢喝，煙不敢抽，成天上路邊的小攤兒上吃燴餅和烙面，便宜呀，一份燴餅才1塊錢，外加一大碗湯。天天吃，都吃傷了！現(xiàn)在，我一看見燴餅就想吐。可當時，我一心想著盡快把借朋友們的錢還上，不敢多花一分錢，不吃它吃什么！我愛人的廠休日是星期二，一到這天，她就上我這兒來，給我?guī)c兒好吃的，幫我換洗衣

服，每當這會兒，我都難受得想哭。20多天過去了，我沒回過一次家，不知她娘兒倆生活得怎么樣，我心里有愧呀。

一天，一趟從沈陽開來的列車進了站，出站溜達的列車長走進我的小店，問我：“我們車上需要飲料，你能給啥樣的優(yōu)惠價？”我說：“我也說不好，干脆，我給您看我進貨的底賬，您看著能給多少就給多少吧。”那列車長一愣，說：“你這人真實誠，這樣，我給你在底價的基礎上加15％，但你得給我送進站去。”說著，他掏出工作證遞給我：“如果你怕我不給錢，就把這證押著！”

當時，我感動得沒話說，唯一的想法就是按時把貨給他送上車去。車站不讓送貨的人進，我就打聽誰和站里有關(guān)系，然后給那人兩盒煙，請他把我?guī)нM車站。我終于把貨送上了車。這回是列車長被感動了，他說：“你這人守時又守信譽，我們一共有4個編組，我?guī)湍懵?lián)系，讓他們都在你這兒進貨！”

真是天上飛來的好事！我對他千恩萬謝。從此，我和沈陽列車機務段的4個列車編組訂下了供貨關(guān)系，每天為他們提供大量的餅干、面包、飲料及冷食，僅冰袋一項每天提供兩萬袋。雖然利潤很低，但薄利多銷。

月底算賬那天，我大吃一驚，刨去各種費用以后，我居然盈利了！沒等誰催，我興高采烈地向國家交了1200元錢的稅。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掙錢了，最困難的日子挺過來了。那天，我第一次騎車回家，一路上，激動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8月，車站管委會會同工商、物價、衛(wèi)生等部門開展檢查評比，查到我這兒時，管委會的人介紹說：“他這人做生意和別人不一樣，傻實在！”直到這時，他們才得知我是名黨員，干過團委書記。不久，他們給我送來一塊藍底金字的牌子“天津站地區(qū)精神文明窗口”，我把它掛在了小店最顯眼的地方。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

離不開共青團

1994年，我愛人的廠子越來越不景氣，工人們干兩天歇三天，廠里開始動員大家回家自謀生路。當時，我已經(jīng)還清了所有的借債，手頭也有了一些積累，正在琢磨著怎樣發(fā)展。我對她說：“要理解廠子的難處，主動替廠子分擔困難，廠子讓報名歇班，你就帶個頭，回來和我一起干吧?！?/p>

聽說我把正紅火的小副食店給退了，要租房子開一個“建材裝飾五交化門市部”，母親不高興了，批評我：“你這人干事沒長性！”別人也不理解，說我沒必要放棄已經(jīng)經(jīng)營得挺好的小店去從頭干別的，可以兩樣都干嘛。而我覺得，只有斷了后路，才能使自己拼命去干好新的事業(yè)，經(jīng)營小店之所以成功，正是因為當時我已經(jīng)沒了退路。再說，建材、裝飾市場正蓬勃興起，前景看好，比經(jīng)營副食店更有干頭。其實，當時還有另外一個想法促使我重新選擇，那就是：在經(jīng)營門市部的基礎上，辦一個自己的廠子，安排下崗的工人再就業(yè)。

愛人說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離不開你這個團委書記的腦子！”

開店時，我又成了個“傻子”，我甚至于連水暖件的各個零件的名稱都叫不上來，尺寸規(guī)格就更不知道了。顧客來買什么，我都是盯著他們的眼睛看，他們的眼神落到嗎零件上，我就給取嗎零件，有時滿柜臺地找，急出一身一身的汗。我愛人嗔怪地說我：“整個兒一個書呆子，還老想著拯救下崗工人！”

從此，我不分白天黑夜，逮著機會就看書，為了以后辦成自己的廠子，我要盡快成為行家。

有天，一個單位來訂貨，貨量大，時間緊，要求一天時間連備貨帶送到工地。我立馬出去買了一輛特大號的平板三輪，拽著愛人就出發(fā)了。等我們滿世界轉(zhuǎn)著把貨備齊，才知道又犯傻了：一車貨足有1600來斤。我兩條腿一使勁，登不動；再使勁，這車還是紋絲不動。老天爺也給勁兒，嘩嘩地下起了大雨。我們只好找根繩子，我在前面拉，我愛人在后頭推。那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到處都成了水坑，這車轱轤一陷進水坑，我就滿街求人幫忙推?；仡^看我愛人冒著雨玩命地推著車，我心里一陣陣地難受，真后悔呀，如果踏踏實實地還經(jīng)營那個小副食店，何至于遭這么大的罪？

那天，雨水、汗水、淚水流在一起，終于把貨給人送到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他誠懇，他也會還你實在。慢慢地，我和一些客戶建立了友誼，大家相處得很好，尤其是當他們知道我曾經(jīng)干過團委書記時，都會不約而同地喊我：“頭！”有的客戶甚至說：“以后你別開店了，就給我們介紹生意吧，我們給你提成！”我謝絕了。

有一次，一位工程負責人讓我?guī)兔φ乙恍┧?，我很快就給他找去了。那人說：“崔老師，您干過團委書記，會組織，干脆您領(lǐng)著他們干，我把錢給您，您給他們發(fā)工資?！蔽艺f：“我領(lǐng)著干行，但錢還是你拿著！”那人感動得說：“崔老師，我算認識你了，有你這樣的朋友，我這輩子算沒白活！”

從此，我一發(fā)而不可收，又成立了“美特裝飾工程有限公司”，率領(lǐng)著一批年輕人越干越大。

看到我再次獲得成功，我愛人樂了，說：“瞧把你美的，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本事了！”是啊，我下崗這幾年，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新選擇一回，每年都有新的事情干；干的事情多了，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了。去年干土建時，我不小心撞了車，傷得很重，住院手術(shù)時，心里還老放不下工地上的事。這期間，兩個代工長每天打出租車跑一趟醫(yī)院，向我匯報工程情況。結(jié)果，我們在甲方限定的時間內(nèi)干完了活，雙方對驗收結(jié)果都十分滿意。

不久前，天津市紡織工業(yè)總公司授予我“紡織系統(tǒng)下崗職工再就業(yè)明星”稱號，同時獎勵我1000元錢。我當場把錢交給了我們廠的工會主席，作為“扶貧解困基金會”救助下崗職工的一點資金。我沒有忘記自己的理想，前些天，我去河南考察，為籌劃建一個安置下崗職工的廠子做進一步的準備。一旦這個愿望得以實現(xiàn)，我首先要做的，是在廠子里建立共青團組織，選一個比我更加出色的團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