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994年和1996年,我在山西武鄉(xiāng)縣石盤鄉(xiāng)內(nèi)義村度過了三個春節(jié)……
菊梅是我看到的內(nèi)義村最機靈的小姑娘。第一次見她時,她只有八九歲,短發(fā)齊耳,閃爍的眼睛精靈一般。那一天她用凍紅的小手捧著個粗瓷大碗羞怯地說:“我娘給的?!蓖肜镅b滿自家釀的醋,淡淡的醬黃色,還結(jié)著冰碴。據(jù)說這是那年菊梅家最拿得出手的東西。當時她家連塊肉都買不起,春節(jié)竟沒吃到一頓餃子。
兩年后,菊梅還是老樣子,沒長高,也沒長胖,她進屋時腋下夾一只山雞,使勁沖我笑,樣子很像我小時候看到的年畫。她把山雞往地上一放:“是俺哥在山上打來的?!蔽野言诒本┵I的真絲花頭巾戴在她頭上,她高興得漲紅了臉,一個勁兒用眼睛瞟墻上的破鏡子。
這一次,她長大了,已不再羞怯。她說她上了初中,但不喜歡念書,更愿幫媽媽干活。我送給她一套漂亮文具,又把一個橘子塞給她,接過橘子她先是默不作聲地端詳,然后就悄悄地溜了出去。第二天我才知道,她是把那只橘子帶回家里,分給爹、娘、奶奶、哥哥們吃去了。
到內(nèi)義村總要去桂書家。桂書不到40歲,看上去像50多了。他住在內(nèi)義村鄰近的胡莊,他的叔父喬猴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是有名的游擊英雄,割電線、炸鐵路、攻碉堡樣樣出色,日本鬼子最怕他。后來讓鬼子捉住了,把他吊在大樹上開膛破肚,血和腸子流了一地,慘不忍睹。桂書作為喬猴家唯一的后代,盡管享受到一定的烈士榮譽,但生活卻是胡莊最貧窮的。他沒錢娶媳婦,只能和當?shù)匾粋€又啞又傻的女子結(jié)婚,生下一兒一女都是弱智,他是家里唯一健全的勞動力。他的房子是祖先留下的,還有兩畝地,一畝果林。1990年他的傻媳婦又生下一個男孩子,按計劃生育政策應(yīng)接受200多元罰款,他從自家果林砍倒兩棵樹,交了罰款,然后將嬰兒以600元的價錢賣到鄰村。一提這事,他總是很得意,因為他從中賺了400塊錢。
1994年見他時,他家的收成不好,過節(jié)了孩子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我們?nèi)r,傻媳婦正坐在門口吃小米飯,滿臉都是黏糊糊的小米。四壁皆空的房子里稍有點過節(jié)氣氛的食品就是骯臟的碗里泡著幾片海帶。他見我們帶來很多食品和衣服,忙爬到搖搖欲墜的閣樓上顫巍巍地捧出一小包花椒來,看得出這是他所能夠表達的最昂貴的感謝方式。
從胡莊向西走20多里有個村子叫南溝,只有5戶人家,1995年才通電。從胡莊到南溝幾乎沒有明顯的路,冬天是冰雪,夏天是縱橫交錯的河溝,舉目四顧周圍是黑糊糊的山,人在其間渺小無比,好像隨時都可能被山上崩下來的石頭壓垮。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村口,村口很窄,低洼的一端是井,另一端是高峭的土崖,崖上有一座殘破的土廟。5戶人家都安在高崖上,沒有院墻,門戶是敞開的。還沒進村,全村的狗便一起向我們狂叫起來。
我們被在村口遇到的一個老漢領(lǐng)到他家,他和另一個獨身男子住在最低的崖上,房前有秋天收獲的金燦燦的玉米,崖邊堆著柴禾,豬圈雞窩旁是人廁,廁所的“墻”只到人的腰部。老漢的家有兩間石房,是村子里比較好的,外間屋很黑,除了土炕和鍋臺還有口破木箱。我問他家里幾口人,他停頓了一下告訴我:4口。我推開里屋的門,里屋只有個小土炕,一個中年婦女正為一個小姑娘梳頭發(fā)。小姑娘約四五歲,紅花棉襖滿是油污,見有人進來嚇得一個勁兒往后退,一雙烏黑憂郁的眼睛充滿淚水。
這時老漢指著院子里正沖我們憨笑的中年男子介紹道,那是他的兒子,中年婦女是兒媳,小姑娘是他的孫女。我們給他的全家照了相,也給小姑娘照了一張,照相時她現(xiàn)出很緊張的樣子。臨走時,我把兩支進口的花鋼筆和轉(zhuǎn)筆刀、橡皮送給小姑娘,她一邊接過去,一邊用大眼睛繼續(xù)疑惑地看我,好像在問:這是什么東
西?我一一告訴了她,我說:“再過兩年你就要上學(xué)了,它們會幫你知道很多事情?!辈恢欠衤牰宋业脑?,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蓋了她的眼睛。
下山后我才知道,南溝人活得很艱難,出一次山非常不容易,連供銷社都沒有,他們的生活只能靠地里的莊稼維持。山里到處是野獸,莊稼常遭野豬襲擊,一年下來能留下口糧就很好了。老漢一直和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快40歲了,還娶不上媳婦。去年老漢借錢在山外買了一頭老牛,年底賺到些錢,給兒子娶了一個殘疾女子,那女子不能生育,就花幾百元買了這小姑娘,我們?nèi)r小姑娘剛被買過來幾天。攝影:段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