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杰道
我如一片雨中飄零的浮萍,時起時落身不由己。遠(yuǎn)方山林里的一只寒號鳥在哆嗦著憧憬明天的巢
初冬的夜已很深了,清冷的月光和著昏黃的燈光照著清冷的我。世界只有冷風(fēng)時斷時續(xù)地嗚咽……突然,隔壁廂房里傳來父親蒼老的咳嗽,破敗的床在咯吱咯吱響,我知道這是父親翻轉(zhuǎn)身子把帶血的痰吐向地面。自我從那場決定命運的高考中敗下陣來,父親就開始咯血。這些單調(diào)的聲音很快被風(fēng)聲所吞噬,一同寂滅于空寥的夜幕。
母親不知睡著了沒有。她總是在月亮收斂最后一線光亮前,將那幾大籮筐的豬草洗好,因此她從不開燈。母親喂著10頭瘦如老鼠打算賣掉為我討婆娘的豬。由于沒多少糧食,豬瘦鼠瘦人也瘦。我模糊地想像出未來婆娘瘦巴巴的樣子。
也是在一個月夜,家里那張一邊靠黃土墻的三條腿桌子上擺放著幾個碗碟,一只很有些年代的酒杯和半瓶正溢著酒香的紅苕酒,屋里彌漫著一股好久沒有聞到了的肉香。天上的月亮圓圓的,月光靜靜地灑在家門口的那棵老梨樹上。母親破例地開了燈,昏黃的燈光映照在母親為我請來的大貴人王媒婆圓圓胖胖泛著紅暈的嫩臉上,媒婆噴著酒氣打量著我,轉(zhuǎn)過頭對正在灶前燒火煮面的母親說:你也知道這年頭莊稼人得靠體力才能在水里土里折騰鼓搗出一點養(yǎng)活全家老少的東西,你這個娃是個識文斷字的斯文人,這個粗活本不是他那樣的嫩手所能拿起的。娃是我們村里人的驕傲,應(yīng)該找一個頓頓都吃白面豬肉的城里人??伤珱]考上,真是上天無眼娃真命苦哇。媒婆的話就像灶里的茅草一樣噼噼啪啪沾著火星。紅紅的灶火映在母親多皺的臉上,母親的眼神有些呆滯,那蓄在眼眶里不多的混濁液體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著亮彩。母親的淚在哥死那年已流干了。母親臉上的肌肉收縮成多皺的樹皮,于是便擠出一個酸楚的多皺笑容。她說:娃給王嬸倒酒哇。自己就走到那稻草鋪的床墊上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帶著汗?jié)n味的紅布包,那里面是母親賣雞蛋攢下的40塊錢。母親說這點小意思王嬸您就收下吧。那個圓臉說這怎么好意思呢?邊說邊揣進(jìn)那大紅的衣襟里。媒婆說明兒個去吳家探探興許人家能考慮考慮,不過那個女娃只讀過兩年書喲。媒婆客套著告辭了。
那位養(yǎng)著一個只讀了兩年書的女娃的父親堅決不同意那位好心腸王嬸的游說,說他的兒子萬富大字不識幾個卻在廣州那個大城市吃城里飯,還帶了好多女娃去幫她們找工作,你看一個個花枝招展,鈔票扎扎響。找一個連工都打不成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那還不是把自家閨女往絕路上推?母親無語。那個晚上母親的月亮怕是被天狗吞掉了。母親沒有起來煮豬食,第二天早上起來眼圈紅紅的。那晚我的月亮掉到了深井里……
后來,山寨里放電影,看完后碰巧與那個曾經(jīng)可能許配給我的女娃同路。月光明朗朗的,把我們一前一后的兩個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她講她敬佩有文化的人,真恨他爹有錢不送她讀書。她說我可以在家搞副業(yè)養(yǎng)魚養(yǎng)豬種藥材什么的,并說到時可以和我一道干,還說什么她最恨她哥搞歪門邪道害人害己。那晚月色似乎并不冷,好清爽怡人的。
第二天一興奮就跑去了曾使我榮耀又使我恥辱的那座我讀過書的城市。那座城市變得使我感覺陌生而窒息。當(dāng)我買了一些專業(yè)書籍后正準(zhǔn)備買一只發(fā)夾給那個女娃捎回去時,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襲來,一男一女走進(jìn)了我所在的商店,男的西裝革履,躊躇滿志;女的嬌聲嬌氣,一副小鳥依人模樣。女的似乎看中了我拿在手中端詳?shù)哪欠N發(fā)夾。男的殷勤倍至說戴上那種發(fā)夾如何美麗清純脫俗。女的捂著鼻子望了望我,佯裝不高興地說鄉(xiāng)巴佬的東西,她不希罕。男的朝我投來狠命的一瞥,嘟嚷著直罵真是一堆臭狗……我憤怒地望著他,啊,我愣住了,這不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嗎?他也愣了,那個“屎”字沒出口,在我的驚愕中他已挽起那位小姐的手如兩條魷魚滑沒在人海的深處……那晚我沒有住旅館,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如一條無家可歸的狗,我恨那個高考錄取榜上把我刷下來的人,我恨那個同樣鄉(xiāng)巴佬的男人不愿認(rèn)我。我真想把那個掛在天宇中的圓盤用石頭砸個粉碎。那晚的月光好冷,正如世人冰冷的臉孔。
回來后,我沒有立即把發(fā)夾給那個女孩。我打算在豬肥人壯時,把它送去。池塘里結(jié)了冰,我聽到了母親擊開冰塊時所發(fā)出的脆響,很是悅耳。我想明天應(yīng)該做點什么,和著那洗豬草攪起的嘩嘩水聲,我慢慢進(jìn)入夢鄉(xiāng)。外面,冷月依然無聲……
人窮視短。當(dāng)知識被視為精神家園里無用的雜草時,愚昧就會在貧困的沃土上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