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
一千七百年后,如果中華兒女忽然對我們這一代人鐘愛備至,必是有一位大師生動地再現(xiàn)了我們。這位未來的大師是誰,當然無從知道,但在今天,這樣的大師是余秋雨。一篇《遙遠的絕響》,令世人對一千七百年前的魏晉人物心馳神往。
可惜,余老師太熱愛這些人物了,由熱愛而痛惜,由痛惜而激憤,心馳神往就變成了憤憤不平??吹贸?,余老師是站著寫這篇東西的。他的讀者也就激動地站著,痛恨“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嘆息“在魏晉亂世,文人名士的生命會如此不值錢”,看他們一個個被“黑暗、混亂、血腥擠壓”,又被無端殺害,“鮮血滲入中華大地”,疾呼“文化的慘痛,莫過于此;歷史的恐怖,莫過于此。”于是,讀者們就從熱愛那些名士的慧心羅漢,變成了痛恨那個時代的怒目金剛。
其實,余老師完全可以坐下來,讀者就都可以坐下來。心境就比較平和,腦子也比較冷靜,事情就想得比較明白。
最簡單的道理,凡事有內(nèi)因,也有外因。一根竹筍鉆出地面,可能是它根紅苗壯;一大片竹筍破土而出,就要歸功于生機勃勃的春天。一個改革家出現(xiàn),可能是“大任斯人”;改革家層出不窮,就要感謝改革的大氣候。
那些名士與那個時代,何嘗不是這個關(guān)系!
一
魏晉時代黑暗嗎?慘痛嗎?恐怖嗎?也許。但話總是不要說絕。
一千七百年前,距百家爭鳴的春秋時代剛剛500多年,封建社會的圍城還遠遠沒有合龍。陽氣還在,朝氣還在,銳氣還在。無論有多少“混亂”“血腥”,我們都敢斷言,那個時代熱愛自由,尊重知識,崇尚個性。若不如此,哪會有“傲然獨得,任性不羈”的阮籍?哪會有“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的嵇康?哪會有《與山巨源絕交書》這樣驚世駭俗的篇章,《大人先生傳》這樣逍遙廣大的奇文?阮籍怎么敢罵遍滿朝君臣:“君立而虐興,臣設(shè)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嵇康怎么敢說統(tǒng)治者“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這一代風(fēng)流名士,又怎么能異軍突起,成為空前絕后的雕像?
名士們享受著何等的自由。孫登大概是最大的一位名士,因為阮籍和嵇康都自愧弗如,主動找他“匯報思想”。但他裝沒看見,一語不發(fā)。人家走了,他卻用長嘯送客。“嵇康從之游三年,問其所圖,終不答”。真的有點太傲慢了。阮籍駕車出行,不按著路走,走投無路了,便“慟哭而返”?!班徏姨幾佑胁派?,未嫁而卒”,他想哭,就“往哭盡哀而去”?!班徏覌D有美色,當壚賣酒”,阮籍“常從婦飲酒”,喝醉了,“便眠其婦側(cè)”。他會做“青白眼”,討厭誰就把白眼翻給誰。他到東平做官,剛干了十余天,不想干就不干了。嵇康呢,想隱居,就到山陽隱居;想打鐵,就在洛陽城外打鐵。山濤也是一位大名士,還是后來嵇康托孤的恩人,他真心誠意推薦嵇康去做官,可嵇康報以《與山巨源絕交書》,說對方“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實在有點過分。
世人又是怎樣的態(tài)度呢?不光極其寬容,甚至崇拜和景仰。阮籍去為鄰家女孩哭靈,實在于女孩不利,但主人并沒有把他轟走。在鄰居家“眠其婦側(cè)”,也實在有點出格,但女人的丈夫并沒有和他打架。嵇康在城外打鐵,人們不去非議,反而去拜訪他,就連“高干子弟”鐘會都去了,可見市場實在不小。人們還饒有興致地流傳和記錄名士們的特立獨行,以致我們今天還覺得他們活靈活現(xiàn)。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使名士們?nèi)玺~得水。沒了這些水,任你再大的魚,也休想搖頭擺尾。若在魏晉,超凡脫俗的余老師必是最大的名士,但在今天,你能到上海城外打鐵嗎?敢到鄰居家“眠其婦側(cè)”嗎?
二
再看余老師深惡痛絕的統(tǒng)治者。僅以阮籍為例,罵完滿朝君臣并沒有挨
整,曹爽請他做官,司馬昭不光請他做官,還要與他聯(lián)姻,這與漢朝和匈奴聯(lián)姻可不一樣。阮籍故意“醉六十日”,司馬昭并不介意。為了游山玩水,阮籍要到東平做官,立刻被允許;十幾天就擅離職守也不被追究……
可能有人說,這些封建統(tǒng)治者骨子里仇恨個性、仇恨知識,只是跟知識分子套近乎??稍谟行r代,統(tǒng)治者根本不理你;知識分子追著跟他套近乎,他還洋洋不睬。
的確,正如余老師開列的名單,許多名士畢竟被統(tǒng)治者所殺。披著羊皮的狼終于脫下羊皮,露出了殺機。但應(yīng)該承認,他們披羊皮的時間已經(jīng)極長極長,足以讓一代名士茁壯成長。這樣的狼,比根本不披羊皮的狼怎樣?比剛披就脫下的狼又如何?這個時代,一群大羊雄壯矯健,比那些只有羔羊的時代,是殘酷還是慈悲?
可能是羊皮披得太久,這些狼終于帶些羊性。司馬昭殺嵇康,允許三千太學(xué)生到刑場上請愿、送行,還允許嵇康在刑場上當眾彈奏《廣陵散》。若是殺害柔石的國民黨反動派,早用機槍把三千太學(xué)生掃了;若是殺害張志新的“四人幫”,早把嵇康的喉管割了。注定被冤殺的柔石和張志新,倘若自由選擇,是愿意死在暗殺的黑牢,還是走向嵇康的刑場?
我們再問問嵇康,倘若重新選擇,他愿意降生在哪個時代?不用說,既然自古及今,只有魏晉的名士之花最為絢爛,一個真正的名士不會做別的選擇。
按照輪回的說法,只是有限的靈魂在世上來來去去。這就是說,嵇康每個時代都曾經(jīng)來臨。但這朵名士之花一定無數(shù)次枯萎。說不定,“留發(fā)不留頭”的清初一個梳了辮子的老秀才、國民黨時一個謙卑的小職員、反右時一個向群眾認罪的右派、文革中一個揮舞語錄本的臭老九,那就是嵇康啊!
三
遙遠的絕響。那些琴聲、哭聲、打鐵聲、長嘯聲,再也不會重現(xiàn)了。但余老師過分惋惜,卻大可不必。有些東西只屬于特定的時代。如果你一味呼喚名士的聲音和名士的行為,列隊而來的只能是神經(jīng)病、無政府主義者和嬉皮士。
難道我是司馬昭的轉(zhuǎn)世嗎?不,我是魏晉名士的轉(zhuǎn)世。正因如此,我才知道,余老師說的“中國文化的遺憾”,即名士已經(jīng)消失,這不是真的。他們又來了,他們散布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那么,為什么聽不到他們的哭聲、打鐵聲、長嘯聲呢?
在時代的進化中,名士們也完成了進化。
“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何必再去長嘯?可以吹一只小號;不一定非去隱居,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干嘛真去翻白眼,可以微笑著沉默;不必只用手打鐵,可以干一番貨真價實的鑄造。余老師你站出來,你不就是當今最大的名士嗎?你的那些文章,不比打鐵更燙人嗎?不比阮籍的哭聲更悲傷嗎?不比孫登的嘯聲傳得更遠嗎?不比嵇康的琴聲更扣人心弦嗎?
至于當年的名士“在后代眼中越來越顯得陌生和乖戾”,更不必嘆息。魏晉是一個天才的時代,欣賞少數(shù)鳳凰飛來飛去;而今卻是眾生的時代,提倡所有的鴿子自由飛翔。一只鳳凰,只有一飛沖天又不興師動眾,才愈顯出神鳥本色。比如余老師者,思考著最鳳凰的問題,寫著最鳳凰的文章,卻活得像一只鴿子,不煞有介事到城外打鐵,不嘩眾取寵到山上吹口哨,也不無事生非到鄰居家“眠其婦側(cè)”——正是新名士的成熟和親切,顯出了老名士的乖戾和陌生。
一千七百年后,公元3696年,相信會有余秋雨式的大師,全面描述這一代名士的風(fēng)貌。更相信,那早已是天才與眾生共榮的時代,鳳凰和鴿子都在天野上快樂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