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的心緒糟透了。微薄的工薪本來已難以抵御突如其來飛漲的物價,偏偏妻的單位又停了產(chǎn)。再加上戲曲不景氣,寫出的劇本無人排無處發(fā),以往那些做過“莎翁夢”的同事一個個義無返顧地拔腿而去,我這個跟頭匠出身的半吊子文人猶如被海浪一夜間拋上沙灘的游魚,孤寂,愁苦,沮喪,惶惶難以終日。
年屆不惑困坐斗室,望著那眨眼間冒出的“款爺”“富姐”,瞅著自己一家三口棲身十余載的破倉庫,滿肚子怨氣無處泄,一古腦兒撒向床頭屋角那一堆堆的書本上:千不該萬不該,當(dāng)初放著三百六十行不干,偏偏迷上了這“勞什子”。棄藝習(xí)文面壁十載,雖說在戲班里撈了個編劇的虛名,但除了涂涂寫寫別無長技,經(jīng)商無道,“對縫兒”無門,如今只落得上無以養(yǎng)父母,下無以撫妻兒的尷尬境地……忿極時,恨不得將那十幾年間口挪肚省積攢下的數(shù)千冊書刊雜志掃地出門。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妻提著菜籃從街上轉(zhuǎn)回。一進門,喃喃地說:“中山廣場開了個書市,不用手續(xù)隨便賣……”我一怔,旋即明白了妻的潛臺詞,將這些只與人爭空間而不為人創(chuàng)造效益的“積存物”搬到書市處理,總比成堆成捆推給收破爛的多值幾個錢。然而,要我在大庭廣眾中吆喝著賣書,實在沒這份勇氣,于是便冷冷回了妻一句:“你能賣?”
“怕什么?賣書又不丟人。”妻斬釘截鐵。
我心活了,稍稍猶疑,從牙縫擠出一個字:“賣!”
立即行動。兩人七手八腳從床底、吊鋪、寫字臺下掀出成捆成摞的書刊。足有上千冊,裝了滿滿一手推車,向廣場推去。
廣場上,賣書的買書的遛彎兒的看風(fēng)景的人頭攢動紅紅火火。初次以賣書人的身份光臨這種場合,我仿佛做賊的小偷,渾身不自在。待書攤安置好,我便急忙躲到妻身后的花壇邊,若無其事地扮成個買書人的斯文模樣。
沒料到妻還未將書攤整理出頭緒,呼啦啦就圍上了人,而且越聚越多。妻顯
然被眼前這從未經(jīng)歷過的火爆場面激動了,一掃往日的靦腆,按照我預(yù)先吩咐的書半價,雜志三折,只顧得忙著遞書,收錢,收錢,遞書。
我卻無論如何興奮不起來。一本本一套套封面或扉頁簽有我的名字,陪伴我度過無數(shù)不眠之夜的書刊雜志剎那間換了主人,就像自己的五臟六腑被人掏去,心里空落落的。
我有些后悔:不管怎樣也不該未加篩選將書匆匆搬來,許多書說不定日后還有用,哪怕給兒子留下……我想挑出些有價值的收起來。當(dāng)我從花壇邊往妻的書攤湊去時,一輛手搖輪椅駛?cè)肓宋业囊暰€。輪椅上坐著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衣著整潔素雅,懷中堆放著幾本書,陽光下,扶手處插著的一副鋁合金拐杖反射著閃閃銀光。他雙手搖動著機械手輪,緩緩向妻的書攤靠近。人們主動閃開一條道,輪椅貼著書攤停了下來。小伙子微微欠下身,目光在書堆中逡巡,不時讓妻遞給他感興趣的讀物。眾目睽睽下,那專注自信的神態(tài),坦然自若的儀容,完全不像是一個失去了行動自由的殘疾人。他選中了幾冊《新華文摘》,微笑著付完款,然后又旋起手輪,向前面的書攤駛?cè)ァ?/p>
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我的心如被雷轟電擊。我走近書攤:“不賣了,不賣了……”說著就把書往車上裝。正賣在興頭上的妻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鬧得莫名其妙,買書的人也大惑不解地散開了。
我把剩下的書運回家。輪椅上那兩條明晃晃的拐杖宛如兩道鋼鞭,狠狠抽打著我:孟繁杰呵孟繁杰,你怎么了?缺胳膊斷腿瞎眼睛了嗎?吃不上穿不上流落街頭乞討了嗎?
錐心泣血的痛楚后,頹唐浮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我又將書本整理上架,開始讀我的書,寫我的字。漸漸地又開始有對生活的感悟由筆下流出,開始有劇本搬上舞臺、登上屏幕,并出乎意料地演到了北京,演到巴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