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急公好義,古道熱腸他有多少故事被人口口相傳……
毛澤東的警衛(wèi)班長晚年困頓,沒料想風雨中走來一個好人……
雨說下就下了。
陜北高原的雨景真是別有一番韻致:遠山近嶺,溝溝峁峁,前坡后源,都被那雨收攏進一幅氣象萬千的煙幕之中。平時燥得人心慌、干得從嗓子眼發(fā)緊的黃土,此刻滋潤著,泛起一層瓷質(zhì)的亮光。坡上、峁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植物突然間有了靈氣,枝葉間的黃塵俱被雨水沖凈,乍露的綠色就格外地惹人憐愛。平時干干的河道開始有一股細細的水流順坡而下;雨線漸緊漸密,水流漸長增寬,渾濁、暗黃的,展示著勃勃生氣。
水是陜北人的命。漢子和婆姨們擺出一件件能盛水的物什,盛水,接雨。風雨中,娃娃們快樂的叫喊,遠遠近近地回蕩著。
卻苦了陽波?;钠滦〉溃景褰Y(jié)、堅硬的泥土變得松軟,一步一腳泥濘。陽波走得小心翼翼,還是免不了一次次腳下打滑,一次次步履跟蹌。低坡尚無大礙,那些峁就不得不讓人心驚。峁的邊緣,都臨著陡而深的谷,往下瞅一眼就令人眼暈。晴天里也常有行人趕路時殞命谷底的事發(fā)生。陽波尋了根樹枝,支撐著自己走。就這,還狠狠摔過一次。那是道坡,較平緩,陽波摔出去七八米,倒沒什么大危險,只是胳膊破了,褲腿也刮得稀爛。他抓一把黃土抹在傷處,止住血,繼續(xù)趕路。
幾天前,陽波聽人說起了張瑞歧的事:“老漢做過主席的警衛(wèi)班長,現(xiàn)在孤零零一個人,日頭難熬著哩!”聽到這里,陽波的心顫了顫。張瑞歧?好熟悉的名字。于是想起了權(quán)延赤的一本書里提到過。
匆匆做了一下準備,陽波要去看望那位昔日的天下第一班的老班長了。他能夠想像出老漢一個人過光景的難處。他只想幫幫他。盡己所能。
張瑞歧家住清澗縣張家山村,離陽波所在的延川縣直線距離有50多公里,但不通車。如果乘車,得先統(tǒng)一個大彎到榆林,換乘長途汽車后再步行十多里地。陽波權(quán)衡之下,決定步行。他起了個大早,背上書包,包里裝了五六個饃和幾根黃瓜,上路。那天是1991年的5月23日。
中午之前,還天高云淡的,可一過晌午,天就跟老太婆的臉,眼瞅著就陰了下來。而且,雨說下就下。陜北高原初夏的第一場雨,讓陽波叫苦不迭。
卻不敢停。餓了啃個饃,渴了嚼根黃瓜。陽波走得滯重,走得艱難。雨水和著汗水,全身的衣衫早已透濕,一雙球鞋也已辨不出顏色。真累,雙腿一似灌了鉛??汕胺降钠缕箩贯?,還是一道接一道,無邊無際。
夜里快兩點,陽波終于敲開張瑞歧老漢那孔破舊的窯洞??粗矍澳嗳税愕年柌?,老漢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巴蓿氵@是作甚來?”
“我是延川縣教育局的,聽說你老日子凄惶,就想來看看你?!?/p>
“娃是步量著來的?”
“步量哩,大早上的路。”
老漢哭了;一雙渾濁的老眼不知怎么會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淚水。
昏暗的油燈下,74歲的老漢面對一個30歲的后生,打開了埋藏心底幾十年的塵封的記憶:1935年,張瑞歧在清澗袁家溝參加了紅軍。當年毛主席就是在袁家溝寫下了《沁園春·雪》這首大氣磅礴的千古名篇。1944年12月28日,張瑞歧由中央警衛(wèi)團4連調(diào)到棗園給毛主席當警衛(wèi)員,后任警衛(wèi)班長。從楊家?guī)X到轉(zhuǎn)戰(zhàn)陜北,從西柏坡到北京香山,張瑞歧一直未離毛澤東左右。其間,主席曾兩次讓其回家探親,張瑞歧都以保衛(wèi)任務未完為由推掉了。1948年3月,中央機要處離開陜北,張瑞歧跟著毛主席前往西柏坡,再到北京。“謝謝你送我到北京,現(xiàn)在,你回家結(jié)婚吧。你都30多了,再留這里,你對象該有意見了。”主席對張瑞歧說。
1949年5月17日,毛主席親自安排張瑞歧坐賀龍的飛機經(jīng)山西回到陜北。此后,整整42年風雨歲月,張瑞歧都牢記主席“永遠忠實于人民的事業(yè)”的教誨,在家鄉(xiāng)貧瘠的黃土地上,種田整地,荒坡植樹。如今,他幾十年前種下的棗樹、花椒,正成為村民們的搖錢樹,他因此而被縣里命名為“綠化功臣”??伤麉s一直過著貧困的生活,一年四季很少有頓白面吃,窯洞
里破爛不堪,有時連煤油燈都點不起。讓人為之感動的是,幾十年來,張瑞歧絕口不提自己給毛主席當過警衛(wèi)班長的經(jīng)歷,也從未向組織上伸過手,只是勤勤懇懇,每天勞作不止……隨著老漢的講述,陽波流了淚?!澳喜辉撨@么苦,我們的社會,更不該遺忘掉您……”陽波哽咽著說。“這娃,哭甚呢?這不都是些老事嗎?過去就過去了吧!”老漢倒來安慰陽波。
天已大亮。陽波合上記事本,站起身,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擱在老漢炕上,要走。老漢慌慌地:“我給娃蒸幾個饃帶上。”“不用了,我兜里還有吶!”陽波說著,出了窯洞。老漢跟出來,嘴里念叨:“好娃哩!好娃哩!”
回延川后,陽波很快就趕出了一篇材料,呈遞有關部門。蘭州軍區(qū)接到材料后,大喜過望,原來,他們也在四處尋找張瑞歧。這以后,張瑞歧每月都可以收到蘭州軍區(qū)寄給他的幾百元生活費,老漢終于有了一個圓滿、富足的晚年。只是,晨昏之際,風雨之夕,老漢常會想起那個一身泥水、一臉憨厚的青年人?;秀遍g,那后生正憨憨地笑著,走進他的窯洞?!巴蓿斓娇簧献?!”老漢常常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再揉揉眼睛,才知是幻覺。于是,便有淚水,悄悄地流過寫滿滄桑的臉頰。
老漢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后生子叫個甚名字。
自費三千耗時三年奔走京城,只為—女青年尋找親生父母……
延安地區(qū)有很多個縣,延川是其中最小的,無論人口還是面積。賈平凹曾如此描繪過延川縣城:“城太小了,居民沒有誰不認識誰的……一個生人只要在街頭一出現(xiàn),全城就立即發(fā)覺了?!背请m?。粎s出過許多顯赫一時的人物。僅在文學領域里,就有杜鵬程、路遙等人,他們的成就,早已載入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只是,他們在功成名就之后,都或遲或早地離開了小城。如今的小城,大名人不再有,小名人倒還有幾個。陽波是其中之一。
陽波初以文名,筆耕不輟,寫些小說和通訊報道。后來,作家陽波漸被“好人陽波”替代,他的古道熱腸,急公好義,又淡泊名利,被許多人口口相傳,津津樂道:縣城有一“憨憨”(陜北方言,意為傻子,腦筋有毛?。?,無人照管,衣食無著。忽一日來單位找陽波,說“肚餓”。陽波領他到外面飽餐一頓,憨憨心滿意足而去。不幾日,又來,來了就往陽波屋里凳上一坐。見其頭發(fā)又臟又亂,陽波打了盆水為憨憨洗頭;憨憨的單褲破得多處見肉,時值深秋,天正冷,陽波翻遍衣柜未找到一件合體的褲子,就脫下穿在身上的毛褲令憨憨穿了。后來,憨憨又來過幾次,所為非衣即食。單位的人紛紛打問憨憨為何人。陽波答:是我親戚,日子過不下了,苦哩!同事直起疑:沒聽說過你有這么個親戚呀!憨憨雖傻,心里卻明白,出去就到處跟人說陽波的好處。像幫助憨憨這樣的事,陽波究竟干過多少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按他的說法:舉手之勞就可救人于危難的事,如果眼瞅著都不做,還活個甚哩?
而有些人有些事,本不該他管,按理他也管不了,可一旦他聽說了,或者人家找到他了,他都會眉頭不皺地一口應承;應承了就做到底,就給人做好!
那天上午,一位名叫紅紅的女孩找到陽波,向陽波傾吐了她內(nèi)心的痛苦。她的親生父母是當年北京的插隊知青,在艱苦的歲月里,他們彼此相愛,并偷嘗禁果。后來,紅紅來到人世。兩個年輕人手足無措,更無力撫養(yǎng)自己的女兒。于是,紅紅被寄養(yǎng)在一戶農(nóng)家。不久,這對年輕人隨著返城的人潮回到北京,卻將紅紅留在了陜北,整整24年,杳無音訊??嗟氖羌t紅,因為是寄養(yǎng),紅紅始終是黑戶,連個工作都尋不著。到了談對象的年齡,人家一聽說她的身世,紛紛掉頭而去。更可怕的是,養(yǎng)父母均已年老體衰,養(yǎng)母還患有不治之癥。一旦養(yǎng)父母撒手西去,紅紅的日月該怎么過呢?說著說著,姑娘嚎啕失聲:“叔叔,你幫助過那么多人,求你也幫我找到我的父母吧!”“我?guī)臀乙欢◣?!”面對哭泣的紅紅,陽波覺得自己已別無選擇。
陽波到延安地區(qū)招生辦找許增元主任,這使得他被一些人用鄙夷的目光盯視了很久。陽波的妻子當了15年的民辦教師,曾多次參加轉(zhuǎn)正考試,這就難怪別人目光的異樣。但那些人想錯了,陽波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個北京知青的女兒,才生平第一次踏進招生辦的大門。見了許增元,陽波急不可待地講了紅紅的情況,“別的不論,就是按政策,紅紅作為知青遺留問題,也完全應該解決戶口,安排工作?!标柌ㄕf得慷慨激昂。許增元是留在延安的北京知青中的代表人物,知道了陽波是為北京知青的娃娃自費到延安來找他時,大受感動?!氨M管當時許主任已接待了許多來訪者而疲憊不堪,他對我仍表示出極大的熱情。他將一個削好的蘋果雙手遞給了我。”——在我采訪陽波的過程中,他曾多次提到這個遞蘋果的細節(jié),而且每次提到都很動情?!翱梢姶蠹叶荚陉P心著紅紅哩!”陽波由此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
1992年盛夏,陽波到了北京。
北京之行極不順利。在綏德轉(zhuǎn)車時,錢包被扒手偷了,里面還有紅紅提供的
生父的地址。因為上衣兜里還有些錢,他又記得地址大概是在府右大街,就繼續(xù)上了路。站在府右街時,他才傻了眼。數(shù)千米長街,幾百個大小胡同,若要一一打問起來,何時才能有個完?可既然來了,就從頭問起吧!于是,一個胡同一個胡同地打問下去。敲開一家門,就獻上一臉殷,勤的笑:“請問您在陜北插過隊嗎?”“您有熟人在延安插隊過嗎?”有人說“沒有”就關了門,有人卻很憤怒,往往會嚷上一句“神經(jīng)病”,然后聲響頗大地將門關上。這時,陽波臉上的笑會不明所以地僵硬著,好半天都醒不過悶來。
整整4天,陽波頭頂烈日,一次次重復同樣的問話。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他卻不舍得買一支冰棍。到第5天,當他意識到如此尋找無異于大海撈針時,他不得不掏出6元5角錢發(fā)了封電報回延川,要紅紅生父的詳細地址。
幾天后,延川回電:府右街東紅門9號。陽波欣喜若狂,一路小跑著到了東紅門,找來找去,卻不見有9號。一個中年人告訴他:前幾年就拆遷了。陽波急切地問:“拆遷到哪里了?”中年人不高興了:“你問我我問誰呀?”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陽波心里直為紅紅難過:姑娘啊,你的運氣咋就這么壞呢!眼前浮現(xiàn)出延安地區(qū)招生辦主任許增元那只遞過來的蘋果,他的精神為之一振:為了紅紅,為了那些支持著我的人,我決不能氣餒。抹一把臉上的汗,陽波又抬起沉重似鐵的雙腳,一家家重新打問起來。
那時的陽波,心急如焚,雙唇起了一圈白泡;胡子拉碴,頭發(fā)也長,衣服好多天未換,那副模樣確實特別,也難怪會引起警察的懷疑。他被帶上手銬押到派出所。警察問話時聲音很嚴厲,但他口舌生澀得語不成音。他打開水龍頭,不管不顧地灌了一肚子自來水。于是說了來北京的意圖,見警察半信半疑,他彎腰從鞋墊下摸出作協(xié)會員證和《延安日報》特約記者證,警察一看,面面相覷:“作家?記者?那什么……你來北京是……那個女孩是你親戚嗎?”陽波搖頭;“組織上讓你來的?”陽波又搖頭;“是公費?”陽波還是搖頭。警察終于繃不住了,一豎大拇指:陜北人,了不起!正是吃飯時間,兩個審訊他的警察,硬拉著陽波,請他吃了一頓飯。那頓飯,陽波吃得很飽。
陽波找到曾在延安插隊的作家史鐵生,尋求幫助。在史鐵生家里,聽完紅紅的遭遇,作家夫婦雙雙落了淚。史鐵生搖著輪椅一連撥打了十幾個電話,聯(lián)系了陶正、孫立哲等人。一時間,北京城里,許許多多曾在延安插過隊的當年的知青們,同陽波一道,加入了為紅紅尋找親生父母的行列。
最辛苦的還是陽波。從1992年到1994年,陽波數(shù)次自費往返延安與北京之間,耗資3000余元,他艱巨的付出終于有了回音:紅紅的生父給遠在延川的女兒發(fā)出了第一封信;父女相見的日期也已定下了。此前,延川縣在陽波的多次奔走下,為苦命的紅紅落實了戶口,安排了工作。
那天,陽波將紅紅送上去北京的飛機,返回縣城,請了一桌客,只為了祝福紅紅未來生活的美好??腿硕际切┰蛩儐栠^紅紅情況的熟人。席間他喝醉了,醉得酣暢淋漓。散席后,一個熟人剔著牙花,吐出一口碎肉,說:這陽波,跟個憨憨似的,出錢出力,到底圖個甚來!
是呀,陽波,你究竟圖個甚?!
一個崇高的心靈遠去了,另一個崇高的心靈來撫慰……
當陽波在北京城里踏破鐵鞋地尋找紅紅父母時,在延川縣關莊鄉(xiāng)楊家坪小學,民辦教師王志民因積勞成疾,猝然病逝于講臺上。37年風雨人生路,他走得沉重,但走得堅實,走得崇高。
楊家坪300多名師生被這噩耗震驚了。他們無法相信這一殘酷的事實:他們勤懇敬業(yè)的同事,他們循循善誘的師長,竟會離他們而去。兩個小時前,他還在指導五年級的數(shù)學綜合復習,并保持著他一貫的教學風格:深入淺出,舉一反三。而僅僅十分鐘前,他還對同一孔窯洞辦公的高長明老師說,《小學生報》上有一道題很有代表性,等上自習時,他要好好給學生們演示一遍。可突然之間,他那雙始終充滿激情、充滿愛心的眼睛就永遠地閉上了。悲哀籠罩著楊家坪小學,盡管上課的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一個人肯離開長眠不醒的王志民老師。當王志民的遺體被抬上一輛手扶拖拉機時,王志民任課班上的32名學生,拉住他們親愛的老師的遺體痛哭失聲。當天傍晚,楊家坪商店的各式皺紋紙被一買而空。為了表達對一位老師的哀思,學生家長和附近村民徒步到20公里外的鄉(xiāng)供銷社購買花圈紙……
王志民病逝于講臺8個月之后,陽波才聽說了這事?!八钠乓淌欠N地的,他生前又沒留下一分錢積蓄,現(xiàn)在,他的兩個孩子連學都上不起,可憐哩!”熟悉王志民的人告訴陽波。陽波的心痛了,坐不住了。他趕到楊家坪,他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流著淚向他講起王志民生前的種種感人事跡。他們告訴陽波,王志民逝世前
就已查出有脈管炎、胸膜炎、膽結(jié)石等多種病癥,但他從未請過一次假,沒耽誤過一堂課。那次,他正講著課忽然就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好久才艱難地睜開眼睛。學生們哭叫著要送他去醫(yī)院,他說:就要統(tǒng)考了,老師怎么能讓你們落課呢?他姐夫知道他昏倒的事,拿來1000元錢勸他外出治病。他說馬上要放假了,那時他再出去治療。但他卻沒能等到學生們放假……
回到縣里,陽波以教育局一名普通員工的身份拜見分管文教的副縣長,他向副縣長講述了王志民18年民辦教師生涯,講述了他愛校如家、心系學生的奉獻精神,講到動情處,先自哽咽起來:“當前的社會風氣下,還能找到幾個像王志民這樣倒在講臺上的老師?我們不能讓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去,更不能讓他的孩子面臨上不了學的困境。否則,全縣教師將為之寒心,這也將成為政府的恥辱!”小人物陽波面對父母官,慷慨陳詞。
人微言不輕。1993年5月30日,中共延川縣委以延發(fā)(1993)2號文件作出了“關于開展向王志民同志學習的決定”;縣民政還作出決定,王志民的一雙兒女在延川上學期間,免除所有學、雜費。
王志民若九泉有知,也將欣慰不已!
不亦大哉——好人陽波
陽波自幼家貧,像一支信天游所唱的那樣,是“苦藤藤上結(jié)個苦瓜瓜,苦媽媽生我個苦娃娃”。好不容易讀完中學,就到村辦小學當民辦教師掙工資。后來考入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再當教師,直到調(diào)入縣教育局。可以說,他一直都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對普通人的命運也就多了一份體察,更多一份深切的關注。他憂郁的目光,他易感的心,總是充滿無限溫情地注視著不幸者的淚水,傾聽著不幸者的呻吟。為了讓開心的微笑抹去他們眼角的淚花,幸福的歡歌代替他們痛苦的呻吟,他爬山涉水,歷盡艱辛,為他們奔走呼號。于是,他便擁有了一顆能將黯淡的生活燃燒起來的心,也擁有了永遠也消失不了的火一般的激情。從張瑞歧老漢到紅紅,從王志民老師到憨憨,陽波燃燒著自我,奉獻著自我,一次次溫暖并照徹那些不幸者生活的天空。
但他得到了什么呢?如果埋頭寫作,他至少可以有一筆不菲的稿酬。而現(xiàn)在,他卻是一文不名,家里一孔破窯,兩床鋪蓋。彩電、冰箱與他無緣,甚至連簡單的家具都沒有。當初他拿出家里僅有的幾千塊錢積蓄去北京為紅紅尋找父母時,他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的。我在他家的窯洞里見到過他的妻子,這個可敬的女性當了15年民辦教師,拿著微薄的工資,家里家外操勞,剛過30已是滿面皺紋,她卻毫無怨言地支持著自己的丈夫?!八龅氖亲屓擞洅煲惠呑拥纳剖拢易魃恫恢С炙?!”陽波的妻子說。
“活人難,活成個好人更難?!标柌▍s這么告訴我,還一副感慨萬端的樣子。這話,于他是有著切身感受的。1995年春節(jié)前,他聽說已故作家路遙的養(yǎng)母晚景凄涼,就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帶著肉和雞蛋去探望。老人家里的破敗給了他很大的震動。路遙是他崇敬的作家,并引領他在文學的道路上跋涉過。他知道,正是眼前這位瘦小的老人,含辛茹苦將路遙拉扯大的。路遙生前,老人過得挺好,路遙去世后,老人沒了生活來源,一下子便艱窘起來。作為中外聞名的作家,他的恩同再造的養(yǎng)母在他身后居然連飯都吃不飽,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陽波于是寫了篇短文,發(fā)在一家報紙上,呼吁社會不要忘記那位老人,因為如果當初沒有她的撫育,就絕不會有路遙日后在文學上的輝煌!
一石激起千層浪。老人的艱難處境,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同情。一份份捐贈紛至沓來,前前后后,竟有5萬之數(shù)。后來,大連客車總廠又與陽波聯(lián)系,想出資30萬重修“路遙小學”。對于延川縣,這是一筆絕不容小視的數(shù)目。陽波受命前往大連洽談此事。從延川到北京,再到大連,車上幾十個小時,他卻沒舍得買一張臥鋪票。硬板坐得他腰酸腿疼,下了車連路都走不了了。他原本就有腰肌勞損的毛病??墒虑檎勍琢?,從大連回延安,他依然買的是硬座。他向我解釋說,一來一去,買臥鋪得多花300多元,這些錢足夠十幾個娃娃一年的學費了??僧斔氐窖哟〞r,卻聽說路遙的一位家人,指責他在文章里污蔑了路遙親屬的名譽,要和他對薄公堂?!盎钊苏娼袀€難哩!”陽波感嘆。
陽波當然只是個普通人,但他身上卻有一種須讓人仰視的東西。不可否認,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確有一些志向高遠、品格偉大的人,是以一種高尚的理念和信仰來支撐起自己輝煌的一生的;所以,無論成敗,他們的生活都將充滿神秘感和傳奇色彩,并最終具有真正不同凡俗的魅力。陽波不然,他只是以一顆滾燙的普通人的心,引領著自己的人生之路。這顆心的特別之處只是在于,有時它當然只有一點點光亮,就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樣,可有時它會突然間閃射出萬丈光芒。這光芒,足可照亮渾噩中的世道人心。
不亦大哉——好人陽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