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梅
“你兒子兩天前死了”
10月是收獲的月份,也是忙碌的日子。河北省新城縣高碑店市棉麻公司的楊柏然和往年一樣忙于下鄉(xiāng)收購棉花,而埋頭家庭副業(yè)的妻子武桂玲也在家趕做一批書包。盡管兒子被鄰縣定興縣城關派出所拘留已經(jīng)3天了,這對夫婦心急火燎,但也沒什么特別的招。他們理解辦案是需要時間的。
1992年10月29日上午11點半,接到新城縣高碑店路東派出所通知:“楊柏然夫婦二人下午兩點到定興縣公安局交警隊?!闭诩颐χ視臈钅讣{悶了:有什么事?干么非得我們倆去?去一個不就得了?這位善良的母親始終堅信自己的兒子不會干什么違法的事。因為兒子老實,懂事,長這么大學習也好,為人也好,沒讓父母操過心。7歲上學,以優(yōu)異成績直升到高中,1991年在全縣競賽中,數(shù)學第二,物理第四。母親相信派出所的公正,也堅信兒子的清白只是個時間問題。可殘酷的事實無情地嘲弄了母親的信任。29日下午三點半左右,定興縣公安局局長呂新民終于把楊劍鋒已經(jīng)死亡這個保守了兩天的秘密告訴了楊柏然夫婦。如晴天霹靂,楊母頓時癱倒在地,撕心裂肺呼喊兒子??墒撬男母螌氊悆鹤佑肋h也聽不見她的哭喊了,他死了。16歲還差4天。
1992年10月26日,星期一。高碑店一中因開運動會,決定放假半天。高一的楊劍鋒騎車去了定興縣城買鞋。
當日下午6點楊劍鋒的母親武桂玲得到通知:帶200元錢前去定興縣城關派出所領兒子。晚8時許,武桂玲到達定興縣城關派出所。該所杜學木所長說,“你們來晚了,人已被拘留?!蔽涔鹆嵊悬c不放心,因為兒子從未出過門,要求見見兒子,并提出今天先接走,明天再送回來。杜說:“不行,人已送到拘留所,局長剛簽完字,不能當時放人?!蔽涔鹆嵝南耄菏諏従褪諏?,多一宿又怎么的?便心平氣和地問杜所長:“拘留多長時間?”杜答:“一星期?!薄皫滋靵斫??”“三天吧?!蔽涔鹆徇€是有點擔心,和一塊來的同伴說:“這孩子忒膽小,不行,我想去看看?!笨赏檎f,“拘留得一星期,三天就讓出來,給的面子不小呢。算了吧?!本瓦@樣,武桂玲在派出所呆了5分鐘左右,回家了。
善良的武桂玲哪能想像,她的兒子已遭慘無人道的滅頂之災!據(jù)定興縣檢察院介紹,當日下午兩時許,她的兒子楊劍鋒被定興縣建筑公司職工以撬自行車尾燈為由扭送至定興鎮(zhèn)派出所。此時,恰逢定興鎮(zhèn)派出所全體干警參加完一私人企業(yè)開業(yè)宴典回來,酒興正濃。所長杜學木聽說后,即打楊腹部一拳。楊手捂肚子跪地求饒,不僅沒人理睬,反又遭副所長王增福推來一掌,并被雙手背銬在派出所辦公樓西南側的一棵楊樹上。接著,杜學木、王增?;锿删R萬里和祝計國拳腳相加,并用長約80厘米、直徑3厘米的木棍輪翻毆打。孩子撕心裂肺的慘叫沒能呼醒四名執(zhí)法者的側隱之心。四人打累了,輪翻休息時,杜所長還忘不了叮囑馬萬里去敲打敲打他,“別讓他閑著。”長時間的拷打和非人折磨使楊劍鋒遍體鱗傷,小便失禁,神志不清。當武桂玲晚8時許趕到派出所時,她從窗戶外看到該所東側的一間房子的光板床上躺著一個人,蓋著藍色大衣,從頭部和身材看很像自己的兒子。可實在的武桂玲想:若是自己的孩子,聽到媽媽的聲音應該起來,應該說話。她哪里知道,兒子已經(jīng)辨不出母親的聲音起不來了說不了話了!兒子正在死亡線上痛苦地掙扎:他多想告訴媽媽他好難過、好痛苦,他多想媽媽能幫幫他啊!
第二天下午5時許,在鄉(xiāng)下忙于收購棉花的父親楊柏然趕回來,攜同妻子又到該所要求見兒子,并送些蘋果和一件大衣。王所長答復:人已收審,正在調查,不能見。楊柏然又問收審多長時間?王說:“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你的孩子我們替你管教幾天,對孩子的將來有好處。”忠厚老實的楊父母也樂著回答:“行,你們幫我們教育吧,你們比我們教育得好?!彼麄兡哪芟胂駜鹤哟藭r已經(jīng)一命歸天了!自26日下午6點開始,楊劍鋒就昏迷不醒,13小時之后,瞳仁擴散,血壓幾乎沒有了,派出所的人于27日零晨4點半送至保定地區(qū)醫(yī)院治療,下午3點半搶救無效死亡。
半月后此案邁出第一步:尸檢“我兒子出去的時候活蹦亂跳的,為什么一到派出所就死了呢?”楊柏然雖不敢說兒子是派出所的人活活打死的,可他也覺得派出所連日來的所作所為有些不可思議:如此人命關天的大案,定興縣公安局不但不立即立案偵察,而是一方面封鎖死亡消息與事實真象,另一方面極力宣揚孩子偷自行車被當場抓獲的罪名,搜集孩子平時的劣跡,調查孩子平時的病史等。不過,這位不善言談的父親是決意要為兒子的死討個說法的??h公安局聲稱死因不明,只有通過驗尸才能定論。而兒子的死也使楊柏然更加驚醒,他提出尸檢必須由檢察系統(tǒng)的法醫(yī)擔任主檢??墒潜緫乇艿墓簿謪s堅持由公安系統(tǒng)來尸檢。雙方爭執(zhí)不下。10月31日,楊父找到定興縣縣長艾民,得到的答復是:案子由公安局管,政府不便干預。接著,楊父又到定興縣檢察院提出口頭控訴,邵副檢察長答復:1,尸檢必須由公安局要求我們參加,我們才能參加;2,檢察院介入只有通過尸檢后看性質,需要我們介入我們才能介入。
又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古老難題!
楊柏然被迫開始了漫漫上訪路。第一次上訪,省檢察院當即電話指示地區(qū)檢察分院,立即介入此案。省公安廳也給地區(qū)公安處作了指示,并讓楊父找地區(qū)公安處具體聯(lián)系。11月6日,楊父到地區(qū)公安處,答復:11月9日中午,在定興縣公安局具體協(xié)商。在公安局“耽誤了日期概不負責”的壓力下,11月11日,楊柏然只好答應由省公安廳李科長、保定地區(qū)公安處胡法醫(yī)進行了尸檢。尸檢前,孩子死后16天,楊柏然見到的兒子已經(jīng)面目全非:渾身發(fā)紫,七竅錯位,傷痕累累,僅左臂傷就達11處之多,雙腿高度傷腫,頭部兩處雞蛋大小的血塊……慘不忍睹。已經(jīng)崩潰的武桂玲一直歇斯底里要見孩子,可楊柏然還是沒敢讓她來,他怕她堅持不住。
5個月后此案進人法律程序尸檢結論遲遲不公布,縣公安局作為此案當事一方操縱辦案,不僅案情沒有進展,而且越來越是非顛倒:孩子被說成是群眾打的;孩子的死被說成是“打”與“病”雙重因素造成的。為此,檢察院與公安局就案子的管轄問題扯來扯去,使案子始終不能進入正常的法律程序。
沒辦法的辦法,繼續(xù)上告。第二次上告,楊父得到了積極的支持。省長葉聯(lián)松、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呂傳贊都作了批示,要求迅速立案偵查。呂書記還專門把省檢察院高檢察長、省公安廳王廳長叫去征詢意見。王廳長說:我們決不包庇。高檢察長說:你們不包庇咱門兩家辦案,如包庇我們一家辦。王廳長指示地區(qū)公安處迅速偵破此案。省檢察院還把省領導的批示復印后轉到地區(qū)政法委和檢察分院,并指示地區(qū)分院每三天匯報一次情況,限期20天結案。地區(qū)政法委責成檢察分院和公安處迅速立案偵破。
幾個月過去了,案子仍然沒有進展。第三次上告,楊父又得到了滿意的答復。最高人民檢察院向省檢察院作了明確指示。全國婦聯(lián)、共青團中央多次向省、地、縣三級檢察院催要處理結果。省檢察院幾次對地區(qū)分院提出批評,再三指示要立即介入。就這樣,楊父拖著疲憊的身子奔波于北京、石家莊、保定、定興之間,將300余份上告材料、60余套死者照片分發(fā)給各級領導部門,并向新城縣政府及有關部門發(fā)出了呼吁書。1993年1月,成立了由縣政法委牽頭,縣檢察院、公安局參加的聯(lián)合調查組。公安局沒有回避。盡管如此,楊父還是很感激,此案總算有人管了。接下來,楊父頂著臘月嚴寒雪凍,一天一趟從新城縣城趕到定興縣城,奔走于政法委、檢察院、公安局之間。但聯(lián)合調查組的進展依然是原地踏步。而與此同時,此案的主要兇犯,定興鎮(zhèn)派出所所長杜學木晉升為縣公安局副局長的批復也下來了,并宣布上任。過年,都放假了。楊父只好攙扶著神志恍惚的楊母天天上兒子的墳:孩子盡管長得1.78米的個子,可年齡太小了,他還需要父母的照顧。
2年多了:誰來給個公道?幾個月來,楊父攜同病弱的楊母四處上訪,求爺爺告奶奶,循環(huán)往復,物質和精神陷入崩潰。案子雖有人管了,可仍然沒有進入法律程序。捱過凄冷的春節(jié)。楊家父母東借西湊,又滿懷希望地踏上了漫漫上訪路……1993年3月,省檢察院由法紀處王副處長帶隊一行3人和地區(qū)檢察分院劉檢察長帶隊一行5人來到定興,開始省、地、縣三級檢察院聯(lián)合辦案。這樣,楊劍鋒被打死5個月后,此案得以真正進入法律程序??偹阌辛擞憘€公道的第一步。本以為有各級領導重視和關注,兒子的死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事實又一次無情地愚弄了這兩位本分的良家父母!偵查、公訴的漫長的煎熬遠遠超出了楊家父母的想像!自1993年3月21日立案偵查,經(jīng)過刑偵部門的偵查—刑審部門的審查—檢察院向法院提出公訴—法院退卷補充偵查—刑偵部門偵查……這樣不斷的循環(huán)往復,以至現(xiàn)在,時間達2年之多,此案仍然沒有結果。其間四被告又相繼被取保候審。這樣一個并不復雜的案子,在上告屢次有門、領導層層重視的情況下,為什么卻遲遲沒有結果呢?一種冠冕堂皇的解釋:辦案者反復偵查、仔細查證,認真負責,不冤枉一個好人,不放過一個壞人,是應該的。
一些辦案人員有苦衷:案子本身不復雜,人復雜。
一種黑色幽默:不斷循環(huán)反復,能鍛煉我們的隊伍。而公安局的呂新民局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長談私了問題、大談該所業(yè)績后,強調的是一下子抓他那么多人,負面影響太大,并聲稱“誰吃飯不掉個把米粒?”最后還提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為什么執(zhí)法?不是為了執(zhí)法而執(zhí)法。經(jīng)濟要講效益,執(zhí)法也要講效益。抓一大批,影響不好。”以這位呂局長20多年的公安經(jīng)驗和法律水平來看,“即使現(xiàn)在判打死孩子的是派出所的人,這案子也是不成功的。因為審判條件不足,事實不清:致死原因和責任人不清楚。”到1994年12月24日止,一些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仍然在干擾案子的判決。一些為案犯開脫責任的人仍然在糾纏法律的空子。定興縣公安局已經(jīng)搬進更加舒適的辦公樓。定興縣城關派出所西南側的那棵楊樹已經(jīng)長成有用之材。楊家兩間小屋空空蕩蕩、冷冷凄凄。楊母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生活不能自理。楊父依然在四處奔波、哀子呼天。夫妻倆債臺高筑,艱難地打發(fā)著漫漫長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