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故事

云　月

我沒有想到我會碰見林玲。

星期三的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我路過街角拐彎處的郵局，順便進(jìn)去寄一封信。當(dāng)我把信扔進(jìn)郵箱，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開時，突然有人喊住了我。聲音很輕柔，帶著些猶豫。我回過頭去，在已經(jīng)昏黃的光線中，看到一張瘦尖了下巴的臉。

我愣了片刻，沒有想起她是誰來。她張大了眼睛，迎著我走過來：“你真的記不起我了?我是——”她張大了眼睛的驚奇神情，突然使我想起了她是林玲。

林玲曾和我在一起插過隊。我們在同一個公社，但不在一個大隊。那時候，她也和現(xiàn)在一樣，說起話來聲音輕輕的，很文靜。但臉色卻不同。黑而紅。和男孩子一樣，剪著短短的頭發(fā)。下鄉(xiāng)剛一年，她就當(dāng)上了婦女隊長，還當(dāng)過幾次知青先進(jìn)代表。我和林玲并不十分熟悉，和她一塊兒開過幾次會，聽過她在大會上的發(fā)言?？傆X得她不大像婦女隊長。因為她太靦腆了，即使是在大會上發(fā)言，還沒講幾句話，臉就紅了。后來，她就調(diào)干了，調(diào)到地區(qū)團(tuán)委當(dāng)干部。接著又被推薦去上大學(xué)。隱隱約約地聽說她和我們隊的男生李大慶談過朋友，不知為什么沒有成。在我眼里，她一直很幸運。

她現(xiàn)在變化很大，我開始沒有認(rèn)出她來，并不是因為見老，而是因為她的眼角眉梢流瀉出淡淡的憂郁，人顯得很憔悴。她也是來寄信的，寄一封掛號。于無意中碰見我，并認(rèn)出了我，仿佛感到很高興。她說她在報紙上看到過我寫的一篇散文，很耐讀，后來又看到過幾篇。還說她喜歡看我的文章，因為我們有共同的過去。

我們一塊兒走出郵局，她的自行車就停放在郵局門口，而我卻沒有騎車，林玲執(zhí)意推著車，陪我走了長長的一段路。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太多可談的。本來，我和她就算不上朋友，又有十幾年沒來往過了。隔著一段長長的陌生歲月，彼此也就更加陌生了。林玲告訴我，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分回了地區(qū)團(tuán)委，在地區(qū)團(tuán)委呆了三年，她才調(diào)回來。現(xiàn)在，她在教委工作，兒子也已10歲了。我問她當(dāng)官了沒有?她笑笑，未置可否。我可以告訴她的，無非也就是這些內(nèi)容。只不過我比她在鄉(xiāng)下多呆了五、六年。臨分手的時候，林玲要了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好象戀戀不舍地還想說點兒什么。我轉(zhuǎn)身向前走了一會兒，回過頭去，看見林玲還推著車站在馬路邊。

五顏六色的燈光中，林玲深藍(lán)色的風(fēng)衣顯得有點兒黯淡。她回城這么長時間了，還象在鄉(xiāng)下一樣樸素、清麗。

兩個星期后的周末，林玲給我打了個電話，約我到她家去坐坐。吱吱唔唔地欲言又止，好象有什么話要對我說。雖然，我并不怎么想到她家去，可是我還是去了。

她家的地理位置很好，鬧中取靜，是一座新樓。她的丈夫可能是個官，因為她家的面積很大，三室一廳，還有南北兩個陽臺。廳就足有二十個平方米，其中有一個可活動的屏風(fēng)，隔開便可分做吃飯、會客兩個小廳。她丈夫沒在家，孩子也沒在家，就她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連電視都沒開。

林玲一定是在等我。當(dāng)我剛剛上了樓，在樓梯口站定，她便開了門，探出頭來迎我?！昂谜覇?”她還是那樣，一副小鳥依人的溫和，柔柔地問。眼睛卻有點兒紅，頭發(fā)蓬蓬地披在肩上。套著一件很寬松的花毛衣，雖是家常便服，卻依舊整潔利落。林玲的衣著不講究，但她從不邋遢。她仿佛喜歡簡潔的干凈。

她給我準(zhǔn)備了加了伴侶的咖啡，還有一小碟餅干。我不喜歡喝咖啡，沒有這個習(xí)慣。麻煩她給我換了一杯茶。坐在沙發(fā)里，有一小會兒，我們突然竟相對無言，就那么默默地干坐著。我環(huán)視著四面墻壁，空空蕩蕩地一片白，一無所飾。只有直垂落地的淡藍(lán)色的窗簾，仿佛一汪湖水，涌進(jìn)空空蕩蕩的白墻之中。正是華燈初上的黃昏時分。風(fēng)撩開窗簾，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光，便抖落在屋子里，星星點點的閃爍。林玲很心煩地推開身畔正在織的毛衣，抬起頭來看我，對我說，又好象是在問自己：“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你不會嫌我啰嗦吧?”

我吃驚地看著她。

“你看我是不是很顯老?我也講不清，自己怎么會把事情弄成這樣。大慶對你們說起過我嗎?”

我搖搖頭。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誰還會想起它?再說，李大慶本來就是一個很內(nèi)向的人。也許，李曾經(jīng)是很喜歡林玲。記得有一次，林玲到我們隊來，李大慶一見到她，兩只眼睛頓時就亮了。蘇必成笑他，說他的眼睛亮得像燈。那么一個緊鎖眉頭的人，竟然笑瞇瞇地站在我們女生屋子門口說了好一會兒話。當(dāng)然是為了林玲。而這些都已經(jīng)是話說當(dāng)年的陳芝麻爛谷子了。

“大慶一直覺得我父親是很左又很正統(tǒng)，其實——我說這些，你煩嗎?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你和蘇必成有來往嗎?我是聽她說的，七八年，你和大慶都考上了師大，雖然不在一個系，彼此的聯(lián)系大概還是要比別人多一些。你還記得在隊里時的那些事嗎?我常常想起過去的那些事，一想起來就好象是昨天的事……”

我還是只有搖頭。我不大愿意回想過去。一想起過去便立刻會感覺到刻骨銘心的——饑餓，剩下的便是無著無落的害怕和寂寞。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林玲和大慶的事，也從未關(guān)心過。

使我更加吃驚的是，林玲要告訴我的并不僅僅是過去，還有她和大慶的現(xiàn)在。她的話沒有一點兒頭緒，仿佛一團(tuán)亂麻，東一根頭，西一根頭。而她只是想匆匆忙忙的說給我聽?？墒?，那天晚上，她剛剛說了不多的一點，便嘎然而止。她丈夫回來了。

她丈夫給我的印象比較平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很普通的一個中年男人吧，沒有特別之處。寬寬大大的一個漢子吧。已經(jīng)發(fā)胖了。臉被歲月搓揉的有點兒虛松。沒胡子。雖然紅光滿面，但仍能夠使人感覺到他的疲憊。衣著也還隨便，皮加克，旅游鞋。他看到我仿佛有點兒吃驚，而林玲卻并不向他介紹我。只是問他：“貝貝沒有回來?”

“我爸和我媽明天帶他去劃船，晚上送他回來?！彼煞虻目跉庖彩堑?。在門口換了拖鞋，轉(zhuǎn)過身來對我點點頭，很敷衍地客氣了一句：“喝茶?！?/p>

林玲好象這才回過神來，對她丈夫說：“她是我的同學(xué)——”她丈夫又對我點點頭，“你們談。”便徑直進(jìn)了臥室，沒有再出來。林玲垂下眼睛，聲音輕若吐氣：“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那天晚上，林玲只送我到樓下。分手的時候，她又像給我打電話時一樣，顯得心情很煩躁，欲言又止。她反復(fù)對我說了兩次：“你相信嗎，有些話只能和朋友說，卻沒法和家人說?！?/p>

我很難相信一次偶然的邂逅，林玲就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朋友。她要對我說的話，我并不怎么在意。畢竟，林玲那點兒羅曼蒂克的往事，于我已很遙遠(yuǎn)，亦很無味。而且，畢業(yè)后，我和李大慶基本沒什么來往，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怎么樣。李大慶學(xué)的是化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分配還不錯，分到了一所省重點中學(xué)。現(xiàn)在如何，不得而知。

再見林玲，是在我的辦公室里。那天也是林玲先給我打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要哭出來似的，要我下班后在辦公室里等她。我等了很久，要不是手里有一

份校樣可一邊等一邊看，我都想走了。直到天黑透了，她才來。一綹頭發(fā)，蓬蓬松松地遮著眼角。我剛一問她怎么了，她就伏下頭來嗚嗚咽咽地哭了?？蘖撕靡粫?，她抬起頭來，撩開額角的頭發(fā)，我才看見她眼角烏青的傷痕。她一邊哭，一邊說：“他打的——”泣不成聲。

我有點兒舉手無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何況夫妻?她丈夫看上去并不粗暴。

林玲掏出一方手絹，揩干了眼淚，問我：“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相信?！蔽一卮穑o她倒了一杯茶水。

林玲兩手捧著茶杯，眼睛望著杯中的茶葉，嘆了口氣，還是上次那樣遲遲疑疑的口氣：“你不會嫌我羅嗦吧?”

“當(dāng)然不?！庇谑?，林玲開始說——

一

我是1976年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又分回了地區(qū)。我本來是不想回去的，可是很無奈。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兩年多了，腦溢血。我媽呢，為了我爸，1958年以后就沒有再工作，一直在家。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大姐已結(jié)婚，她愛人是個軍人，她隨軍遠(yuǎn)在新疆，我哥還在野戰(zhàn)軍的連隊里。我媽向軍區(qū)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我哥調(diào)回城。等到我畢業(yè)時，既無理由要求照顧，也無人可求。只好回地區(qū)，那時一般都是哪來哪去。和我一塊分回地區(qū)的還有我們學(xué)校的田映霞，她是政教系的。學(xué)政教的小田分到了宣傳部，而我這個學(xué)中文的卻回了團(tuán)委。我們倆住一個屋。

上學(xué)前，我在地區(qū)工作過三年，和那里的人也還比較熟悉。但是，我真是不喜歡那座小城。雖然有樓有街，也有熱熱鬧鬧的商場和菜市，可那種稀稀拉拉的結(jié)構(gòu)，給人一種半城半鄉(xiāng)的感覺，仿佛它只不過是城鄉(xiāng)中間的一個小鎮(zhèn)子。人也是半土半洋的。我爸爸雖然是個軍人，可是我卻喜歡城市，喜歡城市的繁華和熱鬧，還有城市的文化氣息。

大慶那時還在鄉(xiāng)下。我上學(xué)的時候，他曾來信問過我，如果，他一輩子都無法回城，我怎么辦?我安慰他，那是不可能的。他過了很久才給我回了一封信，希望我不要等他，耽誤了自己。他說在鄉(xiāng)下或在城里，對他來說，都一個樣。我們倆分手，不是因為這件事。沒有找人，順其自然地回到地區(qū)，對我來說多少有幾分是因為大慶。我心里還存著殘留的念想——也許，我和大慶的關(guān)系還能挽回。到底，我是離他近了，而不是遠(yuǎn)了。

我和大慶之間，除了信，沒有任何信物，或者在一起的照片。我特別喜歡一張水墨畫。近景是水塘和樹，遠(yuǎn)景是朦朦朧朧的茅屋。一直掛在我自己的床頭。媽問過我，這畫有什么好?我笑笑，沒有回答她。這是我心底的一個小秘密。因為大慶在鄉(xiāng)下的住處不遠(yuǎn)的地方就有一個水塘，他住的也是茅屋。這張畫自然也跟著我回到了地區(qū)，還是掛在了床頭。

小田常常嘲笑我：林玲，你是怎么一回事?你看你，你的衣服除了白的不是藍(lán)的就是黑的，連你喜歡的畫也是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也未免太單調(diào)了點。你就不能有點兒別的顏色?干嘛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我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解釋。我和小田的性格很兩樣的。小田成天蹦蹦跳跳的，口無遮攔。開起玩笑來沒深沒淺。她歪起腦袋，沖你甜甜一笑時，很有點兒嗲嗲的媚態(tài)。大家都說她應(yīng)該到團(tuán)委去才對，不知哪位老兄給她起了個外號——田團(tuán)委。七叫八叫，大家反倒忘了她的大名了——田映霞。

我們倆每天晚飯后也沒什么事，就一塊兒散散步。街上零零星星的商店，天一黑就打烊了。路燈昏昏黃黃地照著塵土飛揚的街。寂靜、安謐，也伴著幾分落寞。小田說憋得慌，忍不住就哼哼起歌來。那時可唱的歌也少，很單調(diào)。有一天晚上，我們倆竟在大街上唱起——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沒想到一個迎面走過來的男人竟在我們面前站住了，笑問：田團(tuán)委想媽媽了?

“范胖子，你才想媽媽呢?！毙√镂α艘魂囎?，向我介紹，“這是范東明，王書記的大秘書?！?/p>

我在地委大院里見過范東明。他是我上大學(xué)時，從縣委調(diào)上來的。因為不認(rèn)識，彼此見面也就不打招呼，偶爾點個頭。第一眼看上去范東明不大像知識青年，粗粗壯壯的，一身藍(lán)色的中山裝皺皺巴巴的，顯得有點兒土。人倒是挺隨和，不像有的秘書比書記還書記。

小田問他：“你干嘛呢?”

范東明說：“沒事，遛遛彎?！?/p>

“到我們屋坐坐去，”小田熱情地邀請我，“我們也沒事，隨便走走。”

范東明到我們屋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我床頭那幅水墨畫。他瞇縫起眼睛，打量了一會兒，問我：“小林，你喜歡田園風(fēng)光?”燈光下，他皺起眉頭時，額上的抬頭紋就顯得很重。這一點，不知為什么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大慶。

我笑笑，告訴他，我并不喜歡鄉(xiāng)村生活，我喜歡的還是城市的喧鬧。

他很吃驚地看著我：“那你干嘛掛這幅畫？”

沒想到他會這么問，我竟一時語塞。

小田洗了幾個梨，一邊削一邊反問范東明：“不喜歡鄉(xiāng)村生活，就不許掛田園風(fēng)光的畫啦?哪有你這么霸道的?到底是地委書記的大秘書?！?/p>

范東明樂了：“田團(tuán)委，我真服了你，我才問一句，你看看你——”

吃了梨，又隨便聊了幾句，范東明便告辭了。范東明走后，小田問我，你覺得范胖子這人怎么樣。我隨口答道：“挺好?！?/p>

小田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床頭的水墨畫，仿佛是在自語：“我也覺得他人挺好，一點架子也沒有。”

二

到地委報到的第二天，我就曾給大慶去了一封信。他沒有回信。一個月后，我又給他去了第二封信，他還是沒有回音。我心里很難過，難道我們之間真的就這么完了?不能緩解?

在別人眼里，大慶很一般?？隙ú皇峭捁适轮械陌遵R王子。媽和爸都見過大慶。媽說：這個孩子看上去心事很重。好象，也不大贊成大慶似的。爸爸只問我兩條：一，他的政治背景；二，他的生活作風(fēng)。我笑他：你又不是挑干部。爸爸鐵青著臉；以后，你就會懂得的。我還沒有明白以后的函意，爸爸卻已無法看到我的以后了。

機(jī)關(guān)的工作很平淡，每天忙忙碌碌的都是些事務(wù)性的工作。小田他們宣傳部，倒比我們還閑些。她又喜歡串門、聊天，很快就和大院里的年輕人混熟了。省報駐地區(qū)記者站的小柯和小高，婦聯(lián)的陳美萍，再加上王書記的兩個秘書范東明和陶成，浩浩蕩蕩一大陣。每天晚飯后，我們不再散步，而是在院子里拉起一道網(wǎng)，打羽毛球。

范東明看上去粗粗壯壯的有點兒土，但打起球來卻像換了一個人，動作敏捷、麻利，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他高高地往上一跳，揚起球拍，扣殺過來，對方便只可擋架，而無法回手了。差不多總是一個球就能把對方扣死。省報的小柯，是個上海人，細(xì)雨細(xì)瘦瘦的，鼻梁上架副眼鏡，柔弱而文質(zhì)彬彬。他打球的風(fēng)格，和范東明整個一個南轅北轍。他扣殺的不怎么樣旭善于撈球，掉拐。無論什么樣的扣殺，他都不慌不忙地給你柔柔地?fù)七^去，且角度很刁，讓你在得意洋洋的無防備之中措手不及。他打球，就像他寫文章，機(jī)靈的小聰明

隨處可見。

因為每個人都想玩，所以，我們常常打雙打。范東明常和我或小田聯(lián)手。我和小田的球技都不大好，只有和他聯(lián)手，才能和對方玩起來，否則就沒法玩。陳美萍骨架子寬寬大大，濃眉大眼，球打得不錯。她很有點兒范東明的風(fēng)范，也是屬于猛打猛沖型。她和小柯聯(lián)手，配合的很默契，常常贏得一片精采的叫好。

漸漸，打羽毛球，成了我們生活中一項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不能打球的下雨天，晚飯后，就仿佛有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虛空。范東明也成了小田和我的?？汀Ｓ袝r，他和王書記一塊下鄉(xiāng)，帶回一些土特產(chǎn)，諸如野雞瓜果什么的，就分給我們一點兒。都是沒家室的單身漢，范東明說他不會做飯，也懶得做飯，如果從鄉(xiāng)下回來帶了些吃的，他星期天就跑到我和小田這兒來開小灶。陶成也來過幾次。陶成是那種少年老成型的人，但他很能說，說起話來海闊天空，并且非常風(fēng)趣。他打球時，喜歡當(dāng)裁判，聊天時也喜歡當(dāng)裁判，免不了聊著聊著就和范東明抬起杠來，雙方都不甘下風(fēng)，有時竟不歡而散。后來，陶成就不大來了。倒是省報的小柯和小高還有陳美萍常常來。

中秋節(jié)的夜晚，小田做東，邀了范東明、陶成、小柯、小高還有陳美萍一大群人來我們屋聚餐。其實，小田和我也沒預(yù)備什么好吃的，下了班后，大家一起動手包餃子。韭菜雞蛋餡。還有兩個涼拌菜，一只燒雞。都說不喜歡吃月餅，也就把月餅免了。

我們的屋子太小，僅十來個平方米，根本擠不下這么多的人，再說也沒有爐灶，僅一只小煤油爐。屋外卻月光似水，秋風(fēng)習(xí)習(xí)。大家就把桌子和煤油爐搬到了屋外，點上蠟燭包餃子。沒有風(fēng)的時候，蠟燭淡黃色的火焰，靜若吐氣。一陣秋風(fēng)襲來，燭焰搖搖晃晃地東倒西歪，掙扎幾番才滅去。煤油爐的火苗是淡藍(lán)色的，歡歡快快地跳躍。隔墻是常委們住的小院，院內(nèi)有幾株高大的桂花樹，風(fēng)吹樹動，香氣溢人。

陳美萍只一把蝦米皮，就把韭菜雞蛋餡的餃子點綴的格外誘人。小柯貢獻(xiàn)了一瓶紅葡萄酒。大家把酒倒在茶杯里，一人動手撕了一塊雞。真有點兒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和痛快。飯飽酒足，大家起哄，說——唱歌吧！當(dāng)然第一個該唱的便是小田。小田嘻嘻哈哈唱了一支——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大家就樂：到底是田團(tuán)委。

月光映著燭光，也映著小田一張生動活潑的臉。小田是那種額頭很高，顯得很聰慧的女孩。流淌的月光下，她波動的目光像一團(tuán)小火焰，熱情、跳躍。哪里有了她，哪里就會有笑聲和熱鬧。在小田的帶動下，我們每個人都唱了歌。沒想到范東明唱的竟是——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好姑娘。大家便逼著他說出那個好姑娘在哪里，她是誰?

范東明很坦白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誰。”

會寫幾句詩的省報記者小柯，提議：“這么好的月色，還不散散步去?”

于是，我們這一大群人涌上了街頭，漫無目的地沿街——“流浪”。在合家團(tuán)圓的中秋節(jié)的夜晚，小城大街上的人很少。店鋪更是早早地就關(guān)了門。熱鬧是熱鬧在挨著街的一個個小院子里。展著街走到盡頭向左拐，穿過一片小樹林便是護(hù)城河了。河的對岸是廣闊綿延的田野。遠(yuǎn)遠(yuǎn)的，稀稀落落的閃爍著幾星燈火。站在河邊，傾聽著河水嘩嘩的流淌聲，就好象置身于鄉(xiāng)村寂靜的夜晚中。

走在我身后的范東明，突然湊近我，小聲問：“像不像你床頭掛的那幅畫?”

我又一次語塞而無法回答他。

沒有想到范東明這樣一個粗粗拉拉的漢子，有時竟卻心細(xì)如發(fā)。

三

回去的時候，我們繞了點路。準(zhǔn)備從后街穿過去。后街是一條僻靜的街，白天只有農(nóng)民開的拖拉機(jī)在這條街上來來往往。商店多是賣農(nóng)具什么的，其間夾雜著幾家很小的賣大餅油條稀飯之類的飯鋪?，F(xiàn)在，這條街上空蕩而悄寂。路燈也是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才有一盞。燈光像病人似的，無力的暗淡。

小田和小柯、小高走在前面，一路高歌。

這時，范東明已風(fēng)聞高考即將恢復(fù)的消息，已開始悄悄地復(fù)習(xí)功課。他想報考我們學(xué)校。我們倆稍稍落后幾步，他一直在問我，我們學(xué)校的情況。我問他打算考什么系？他回答：歷史系。沒想到他喜歡歷史。在我看來，歷史可是比中文更枯燥更無實際意義。忍不住問他：“你怎么會喜歡歷史?”

走在前面的陶成回過頭來。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這些人的路是很窄的，唯有學(xué)而優(yōu)則仕。走仕途之道的人，不懂歷史怎么成?”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陶成，心里很驚奇。范東明打斷陶成：“你別和小林說這些，你看她就像聽天書一樣。”

后街的拐彎處是汽車站。夜已經(jīng)深了，汽車站門口的小攤販都已收攤，只剩下暗淡的燈光照撫著一地的污水和片片紙屑。我們走過去時，只見候車室里還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人，老鄉(xiāng)進(jìn)城搭乘長途汽車，大多是不住旅館的。

當(dāng)我扭頭向候車室張望時，心里一陣怦怦亂跳，差點兒喊出聲來。我看到大慶坐在靠門的一張長椅上。他一定很累，雙手抱在胸前，歪著腦袋打瞌睡。他打瞌睡的時候，也還是皺著眉。我不管不顧地跑到他跟前，喊了他兩聲，他才朦朦朧朧的醒過來。

他剛睜開眼睛時，仿佛也感到意外的驚喜。但只一瞬間，他又恢復(fù)了平淡，我猜想他是看到了我身后的那一大群人。我很快地轉(zhuǎn)過身去說：“你們先走吧?！毙√锴宕嗟卮鸬溃骸昂?，我們在前面等你?！睅讉€人說說笑笑地走了。

大慶還是坐在長椅上，沒有站起身來。而我卻仍舊站在他面前。兩個人都感到很別扭。我問他：“你是回家復(fù)習(xí)功課準(zhǔn)備高考嗎?”

他苦笑笑，搖搖頭：“不是。我母親的高血壓又患了，跌了一跤，現(xiàn)在癱在床上不能起來?！?/p>

我脫口而出：“你怎么這么倒霉?！?/p>

他皺著眉，無言地看著我，額上又現(xiàn)出深深的抬頭紋。此時此地都不適于長談，我問他：“到我們那兒去，我給你找個地方擠一擠，好嗎?”

他疲憊地躲過我的目光，還是搖頭：“算啦，不麻煩了，也就幾個小時了。你快走吧，他們還在等著你呢?！?/p>

一晚上的輕松愉快。到此陡然轉(zhuǎn)了個彎?；厝サ穆飞?，我再也提不起興致來，一言不發(fā)。范東明問我：“是你們隊里的老鄉(xiāng)?”

我吱唔了一聲，未置可否。想想，大慶和老鄉(xiāng)真的沒什么兩樣。一身灰滌常中山裝，上面蒙著灰塵。一雙頂出了洞的黃球鞋。小田最不喜歡灰色，常常嘲笑一身灰色衣服的人像披著一張灰老鼠皮。大慶現(xiàn)在就縮在這么一張灰老鼠皮中。

我突然回撩起來，大慶見我媽時，也是這樣一身——灰老鼠皮。那天，他也顯得情緒不好。仿佛很沉悶。他好象總是很沉悶。他常常凝視著我，若有所思：“我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p>

他的家境不好。很窮。他們家住在火車站附近的貧民區(qū)。我去過好多次。他父親一直沒有正式職業(yè)，靠拉板車為生。精瘦，黝黑，背微微有點兒駝，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不大說話，我去他們家，幾乎沒有聽見過他說話。出

乎人意料的則是，他父親的鼻梁上居然架著一副眼鏡。他母親和大街上常常看見的擺小攤賣個茶水或瓜子什么的老婦人沒什么兩樣，吃得很多，人也很粗，腰圓膀?qū)挕Ｒ豢跐庵氐奶K北話。他父親不是右派，更不是走資派，解放后一直靠拉板車謀生。大慶是老三，上面的都是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每次去他家，總是聽他母親嘮嘮叨叨地埋怨他留城的弟弟懶，不勤儉，翻來復(fù)去又總是一句話：“人哪，難得一口現(xiàn)成飯。”大慶的弟弟折騰了好幾年才到一家街道工廠。在廠里開刨床。他嫌活累，常常泡病號。他母親卻非常固執(zhí)地認(rèn)為，能進(jìn)工廠，便是有了終身有保障的鐵飯碗。怨他太不知足。

一夜不眠。躺在床上，望著窗前一片霜似的月光，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不是大慶微皺眉頭的笑容，而是他母親一張粗糙的臉，還有她嘮嘮叨叨的啷噥。忙碌了一輩子的老婦人，現(xiàn)在突然倒在床上不能動，該是怎樣的滋味?媽沒有見過大慶的母親，她們之間想必大概也沒什么可談的。姐告誡過我，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婚姻是不會有什么幸福的。我知道我和大慶之間已無法挽回。

四

大慶回到城里后，仍沒有給我寫過信。也許，我，還有我爸，傷了他的心。每個人心里都有不能觸碰的傷疤，哪怕是最親近的人，也不能去觸碰它。對不起了，大慶。我曾告訴過他，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他的信，填補(bǔ)我課余時間的漫長。那時，我還在大學(xué)讀書，我們之間已出現(xiàn)一道深深的裂痕。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給我回了一封信，信里只短短幾句話。他說，時間長了，我就會習(xí)慣沒有他的信的快樂。

習(xí)慣是會改變?nèi)说?，人也會改變?xí)慣。

每天晚飯后，和小田一塊兒散步，或打羽毛球的時候，我都會感到一種柔和的平靜。只是，那幅水墨畫依然故我地掛在床頭。我還不想取下它。這是過去生活的痕跡。高考恢復(fù)的消息已正式公布。范東明們已在挑燈奮戰(zhàn)。連只讀過初中一年級的陳美萍都參加了去，群情激昂。而我和小田卻只有羨慕的份了。我不知道大慶是在城里，還是在鄉(xiāng)下，他是不是在復(fù)習(xí)功課準(zhǔn)備高考?已經(jīng)沒有再給他寫信的念頭。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高考也日益逼近。每天傍晚，在院子里拉網(wǎng)打羽毛球的只剩下我和小田，還有省報記者站的小高。小高和我們一樣，也是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小高球技雖然還不錯，但沒有對手，所以球高高地挑起，又高高地落下，挺沒勁的。

一天傍晚，小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玩了，我一個人在屋里，想想也沒什么事可干，正準(zhǔn)備上街買包餅干，范東明來了，他進(jìn)門就作揖：“小林，求你幫個忙，行不行?”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給王書記起草了一份發(fā)言稿，想擠時間看會兒書，準(zhǔn)備功課，實在沒空抄，想讓我?guī)退幌?。這還有什么問題?范東明一句廢話沒說，放下稿子就匆匆地走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范東明寫的字。沒想到粗粗壯壯的范東明，字卻是帶梭帶角的。通篇的口氣都是居高臨下的王書記。和他平常的隨和可真是有點兒大相徑庭。300字一頁的稿紙，他整整寫了26頁。直到十點多，小田回來，我才抄了11頁，而且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第二天上午，辦公室里正巧沒什么事，我連抄帶趕，總算下班前抄好了，沒誤他的事。在飯廳里，碰見了他，趕緊把稿子交給了他。范東明滿面笑容：“多謝，以后還要麻煩你。”

小田從一旁插上來：“大秘書，怎么謝?”

陶成不酸不甜地反問小田：“田團(tuán)委，有你什么事?”

“當(dāng)然有，”小田說，“我不讓小林抄，你們誰也沒有轍，不信，走著瞧?！?/p>

范東明連連告饒：“好了好了，今天我請客，你們是吃粉條燒肉，還是——”

“不行，我們才不吃什么粉條燒肉呢，”小田歪著腦袋，沖著我和陶成甜甜一笑，計上心來，“范大秘書，咱們可是今天就說定了，你若是考上大學(xué)，就請我們?nèi)?，不對，還有美萍、小柯和小高，去渡江大酒店。”

渡江酒店是城里最好的一家飯店。

范東明還是滿面笑容：“你們吃大戶呀?行，我范東朗妻是考上了大學(xué)，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請諸位去渡江大酒店?！?/p>

都知道是開玩笑，誰也沒有放在心里。范東明卻從此經(jīng)常找我和小田給他抄東西，一會兒工作總結(jié)，一會兒經(jīng)驗介紹，還有發(fā)言稿什么的。小田喜歡東竄西竄的坐不住，所以，總是我埋頭抄稿。

高考結(jié)束，正值最熱的夏天。拿剄分?jǐn)?shù)通知單的那天，幾乎皆大歡喜。唯美萍一個人，遙遙落后，沒什么希望。陶成名列榜首，緊跟其后是小柯，范東明雖然不太理想，但考我們學(xué)校還是不成問題吧。在眾多考生中，他們幾個應(yīng)該算是精英了。喜歡熱鬧的小田，又提議大家一起聚一聚。范東明卻舊話重提：“我請客——渡江大酒店。”

時間選在星期六的晚上，第二天好睡懶覺。

渡江大酒店的菜很一般，也不過是紅燒燒，白煮煮，魚呀肉呀之類。只不過，量倒是很足，盤子也大，盤盤堆得都很滿。聽說這兒的小籠包子不錯，我們一下子竟點了八籠。還開戒要了一瓶汾酒。

酒過三巡，談興正濃，小田突然低了頭，喟嘆：“你們都去上大學(xué)了，以后還不知道會分到哪兒去。美萍明年還可以再考，只有我和小林哪兒也去不了……”

從來不在眾人面前說上海話的小柯，已有幾分醉意，臉紅紅地跟著冒出一句非常地道的上海話：“阿拉定規(guī)是要打回上海老家去?！?/p>

陶成打斷小柯的話頭，顯然是想安慰小田：“我們和你們一樣嘛，也是哪來哪去，小田，四年后你還在這里給我們接風(fēng)。”

小田還是低著頭，不象平常那樣說呀笑呀的。本來挺高興的，竟然平添了幾分傷感的氣息。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白花花地照在地面上。夏天的大街，夜晚卻很熱鬧，到處都是三三兩兩乘涼的人。曠野的風(fēng)，越過護(hù)城河，徐徐而來。大家卻失卻了散步的興致，一路無話。走到地委大院的門口，道了別，范東明卻跟過來，叫住我，很認(rèn)真地問：“小林，你真的不想呆在這兒嗎?”

我很吃驚，答非所問：“你聽誰說的?”

“小田?！?/p>

我想了想又說：“想不想呆在這里又由不得我自己?！?/p>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來，點上。我沒有看他抽過煙，這好象是第一次。他徐徐地吐出一口煙，并不看著我說：“我可以幫助你?！?/p>

五

回到屋里，小田已經(jīng)躺下。顯然，她并沒有睡著，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我心里很亂。很意外的一件事。不知為什么，淡淡的憂傷中反倒有一種令人沖動的興奮。很想開開燈，看一會兒書，讓沖動的興奮冷靜下來?？墒?，小田已經(jīng)睡了，我不愿打攪她。再說，把范東明的話告訴她，無疑對她又是一個刺激。也許，范東明只不過是對我說說而已，就象陶成安慰小田。但是，又不大象。范東明是認(rèn)真的。

我雙手抱膝坐在黑暗中。天很熱，窗大開著。遠(yuǎn)遠(yuǎn)的天空，繁星閃爍。汽車的喇叭聲，在夜空中一跳一跳地躍動，顯得格外的響亮。

又像小號，嗚啦嗚啦地催促著天亮。

假如，我能回到媽身邊，媽一定高興。大姐跟著姐夫遠(yuǎn)在新疆。哥剛剛新婚燕爾。他媳婦是劉叔叔的獨生女兒小力。小力漂亮、厲害，得理不讓人。劉叔叔和吳阿姨都舍不得她。所以哥一結(jié)婚就住到她們家去了。媽來信說，沒有想到，老了老了兩個女兒一個都不在身邊。又說，人老了，真是沒有意思。倒是沒有提對爸的想念。媽還問我有沒有朋友了，還說吳阿姨和她一樣關(guān)心……

我知道這是媽對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范東明的意思，我懂。可是——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田已翻過身來，雙手支著腮，望著我問：“想什么呢?”

我笑笑，沒有回答她。

小田也揚聲笑了：“不說，我也知道。范大秘書終于還是沉不住氣了?！?/p>

“你在說什么呀?！蔽矣悬c兒心虛的驚奇。

小田朗朗地笑出了聲：“得了，別瞞我。范東明早就想托我問問你，我沒撿他的碴就是了。種事最好別讓第三者手。你說呢?”

“可是，”我猶猶豫豫地欲言又止，“怎么說呢，我并不怎么了解范東明。”

“我看問題不是你了解或不了解老范，而在于——畫中的這個人！”

“什么畫中的人?”

“行啦，林玲，別當(dāng)我是傻子。你那點兒心思，我還能猜不透?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我們在汽車站碰見的那個人?他人怎么樣，怎么到現(xiàn)在還在隊里沒出來，是不家里有問題……”

小田像打機(jī)關(guān)槍，一連串問題迎面砸來。

我忍不住對小田說了實話：“我覺得范東明好象真的沒有他好，哪方面都沒有他好?！?/p>

小田很懷疑地?fù)溟W著她的大眼睛：“老范人還可以呀，才學(xué)也說得過去?！?/p>

“也許，是我的感覺不對?！?/p>

我不知道該怎樣表述，小田才能夠明白。

六

和大慶最初的接觸，是因為他辦了個大隊代銷店兼修鞋。那時，縣里抽調(diào)我和另外兩個知青清查公社供銷社的帳。幾本破破爛爛的帳本，云天霧地，我們仿佛老虎吃天，無從下口。整整半個月，一無所獲。又著急又心煩。

我們?nèi)齻€人的臨時組長叫蘇必成，也是個女同學(xué)。一天中午，我和蘇必成正在供銷社的店堂里閑坐，一個男生趕著一輛小驢車來進(jìn)貨。蘇必成高興的臉都紅了，從長凳上一躍而起：“李大慶，我怎么沒想起你來，今天甭走了，快給我們幫幫忙吧，我都快急死了?！?/p>

這個名叫李大慶的男生皺著眉，沉默地微微一笑，并不追問要他幫什么忙。

他個兒不高，和范東明相仿佛，也是粗粗壯壯的。只是他的衣服比大多數(shù)知青更破些，也更不在乎些。他和蘇必成是同班同學(xué)，據(jù)說他的數(shù)學(xué)特別棒，外號“化學(xué)腦袋”，反應(yīng)快。

那一天，他并沒有留下來，還是把貨送回隊里去了。第二天中午才來。他不喜歡說話，一來就躲在小屋里翻看帳本。而中飯和晚飯后，他總是在供銷社店堂的柜臺上鋪開棋紙，和正在受審查的供銷社張主任下象棋。張主任的棋在方圓幾個大隊里是數(shù)得上的。不知道是因為他在受審查方寸已亂，還是他的棋技比李大慶稍遜一籌，總歸他一出手，便連連失策。李大慶下棋的時候，也是微皺著眉頭，沉默地微笑。

后來的幾天里，他和我們大家熟了，偶爾也說笑幾句。但大多數(shù)時候，仍是一個人躲在小屋里，或翻看帳本，或埋頭寫寫算算。沒有想到，他竟把那幾本破破爛爛的帳本，從頭至尾整理了一遍。當(dāng)他一頁一頁翻給我們看，并解釋給我們聽時，大家不得不心悅誠服。據(jù)他的整理和計算，張主任并沒有貪污，只有三十來塊錢的賬對不上。張主任也是個年過不惑的漢子了，聽了大慶的話，居然像小孩兒一般，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哭著哭著又笑：“這下好了，要不，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我跳到黃河就是死了也洗不清……”

李大慶又留下住了幾天，教他們怎么做帳。我問大慶，他是怎么學(xué)會做帳的?他笑笑：“這有什么，還不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蘇必成和他開玩笑，說沒有他學(xué)不會的事。大慶依然不動聲色地笑：“除了造原子彈和生孩子?！蔽页泽@地看他，不知道他還會開這樣的玩笑。

那幾天，他還給張主任和供銷社的兩個女娃，附近學(xué)校的老師，補(bǔ)了七八雙球鞋。皮子是他從城里帶來的。他補(bǔ)的鞋，和他整理過的賬本一樣，整整齊齊，有模有樣。也像他寫的字，娟秀而有力量。

再見他，是在第二年的春節(jié)里。

我回家過春節(jié)，在大街上碰見了蘇必成。蘇必成告訴我，大慶在進(jìn)貨時，車翻了，摔壞了腿。我心里一跳，脫口而出：“那咱們看看他去?！?/p>

蘇必成也不大記得他的家在哪兒了。我們七繞八繞，好不容易才在一條小巷子的深處找到李大慶的家。當(dāng)我站在他家門口時，心里面想到的只一個詞——家徒四壁。

里外兩間屋，除了床、長板凳，剩下的便是一張方桌和一個沒有油漆過的木柜子。窗戶上糊著紙。方桌上有一大碗咸菜和一碗剩粥。大慶躺在靠方桌的一張床上，薄薄的被，薄薄的墊絮。在照不進(jìn)陽光的昏暗中，他抬起臉來，很吃驚地叫出了聲：“是你——”

接下來的日子，我總是一個人去他家，蘇必成對大慶并不十分熱情。節(jié)后，通常白天里，只有大慶一個人獨自躺在家中。他的消遣很單調(diào)——自己和自己下象棋。我給他帶去一些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遠(yuǎn)離莫斯科的地方》、《日日夜夜》，甚至還有一本《安徒生童話集》。他對這些書并不十分感興趣，他喜歡的是《三國志演義》之類的章回小說、論古道今。后來，我頗費周折，從哥那兒搞到兩本蘇聯(lián)當(dāng)代小說《多雪的冬天》和《你到底要什么》。大慶翻來復(fù)去讀了好幾天，其實，他對社會現(xiàn)實生活好象也不怎熱心。

可以下床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他艱難地練習(xí)走路?？隙ê芡?，他皺著眉，一點一點往前挪，汗水淋淋。喜歡大慶，是因為新奇。大慶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神秘而文新奇的。還有——他對人的好心和他的不為人所動搖的固執(zhí)。在清查供銷社帳目時，差不多我們每個人都希望能查出點兒問題，一看張主任那幾本臟稀稀的帳本，就在心里懷疑他貪污了。只有他我行我索，后來公社派人復(fù)查，工作組長找他談話，他也還是堅持己見。

在我的想象中，他就象《法尼娜·法尼尼》中的那個受了傷的燒炭黨人。和哥的朋友們有很大的區(qū)別。和蘇必成們也不大一樣。

七

小田說：“林玲，我真想不到，你這么浪漫，一點兒也不實際。”

我有點兒困了。小田卻仍舊窮追不舍：“后來呢?”

后來，我就提干了，調(diào)到地區(qū)團(tuán)委，又被推薦去上大學(xué)。大慶卻一直還留在隊里。就象他所說：我和他是生活在兩個世界里。

小田又問：“那他這次考大學(xué)了嗎?”

我搖搖頭，不得而知。

范東明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宋覀儗W(xué)校的歷史系。他拖拖拉拉地交結(jié)他的工作，直到開學(xué)的前兩天，才去省城報到。很快就給我來了一封信，信寫得很簡潔，也很坦白。他告訴我。他

已找了他父親的老戰(zhàn)友，給我在教育局聯(lián)系了個工作單位。結(jié)果這邊不放的話，他可以做做工作，估計不會有什么問題。當(dāng)然，他幫助我聯(lián)系工作跑調(diào)動，也是有條件的。希望，我能以他朋友的身份調(diào)過去，否則不好辦。

沒有料到他的動作如此之迅速。

好象沒有什么可猶豫的。既便，大慶現(xiàn)在和我依然藕斷絲連，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我們之間是有很難跨越的障礙，他不是為了他自己，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

調(diào)動，出乎意料的順利。陳美萍對小田說：“一個秘書，半個兒，何況范東明?”好象，范東明還有什么特殊的社會背景。我很茫然，小田對我仿佛也不如過去熱情。晚飯后的羽毛球，自然是打不起來了?？炜斓馗髅Ω鞯氖隆Ｐ√镟皣@：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她向我發(fā)誓：她一定會像小柯一樣，靠自己的本事定規(guī)打到北京去。而且，說的時候有點兒咬牙切齒的背水一戰(zhàn)：考研究生?？忌缈圃盒侣勓芯克难芯可?。

回到家里，已是瑞雪飄飄的冬天了，春節(jié)就在眼前。范東明去車站接我。汽車一路上，走走停停，進(jìn)城已是華燈初上的夜晚。汽車站的廣場上，車水龍馬，人來人往，喧鬧而擁擠，和小城夜晚的冷清相比，天壤之別。一下車，我就看見了站在鐵門外的范東明。他一定等了很長時間，身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心里便有幾分感動。

我?guī)У男欣畈缓芏?。可是，范東明還是叫了一輛小車來。他說司機(jī)是他的哥們。說話的口氣和他在地委大院的隨和。全然不同。我想起他寫的發(fā)言稿，一派居高臨下的王書記口氣。車只把我送到宿舍大院門口，行李是司機(jī)幫我提進(jìn)去的，他點了一支煙，站在車門口便道了別：“明兒見。”我讓他進(jìn)去坐坐，他說：天太晚了，以后再說吧。好象又根本沒有那種熱戀的情緒。

媽從我的信上已經(jīng)得知范東明這個人。當(dāng)然滿意。范東明很符合爸所要求的兩個條件。何況又不動聲色地就把我的調(diào)動辦好了。媽見了他的人，倒沒有顯出特別的高興，只是說：“也好，人還靠得住?！甭酝Ａ艘粫?，媽望著我，試探地問：“他人不像小李心事那么重吧。小李——小李他考到哪里去了?”好象媽也覺得大慶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她竟然沒有忘記他。

我第一次去范東明家是在年初三上午。猶猶豫豫地想回避過去。還是范東明騎車接的我。路上，他推車，我步行。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父親當(dāng)過縣委書記，地區(qū)副專員，現(xiàn)在是省科委主任。我很驚奇，像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他。他笑了：“你不知道呀?小田和陳美萍她們沒有和你說過?！蔽覔u搖頭。準(zhǔn)確地說，是我從來沒有和她們一起議論過他的家庭。范東明卻是很清楚我們家的根根梢梢。我突然有點兒怕見他的家人。

科委主任的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整潔，或者嚴(yán)肅。寬寬大大的屋子里堆滿了笨重的家具。到處都是舍不得扔掉的紙盒子、木頭箱子，沙發(fā)和茶幾上都攤著報紙，顯得很凌亂。他父親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胖胖的肚子，白白的頭發(fā)，一說話滿面笑容。好象沒有什么架子。他母親卻是一雙白暑腳。自說自話的大嗓門，爽快倒很爽快，但好象沒什么文化。做飯的水平也很鄉(xiāng)村化，也不過是紅燒燒，白煮煮。但味道又遠(yuǎn)不如地區(qū)小城的渡江大酒店。范東明是長子，他還有兩個妹妹，那天兩個妹妹都沒在家，我似乎也就自如了幾分。吃飯時候，他母親一個勁地往我碗里挾菜——雞腿、肥肉、魚塊，好象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沾過油渾。

午飯后，范東明的母親剛剛在廚房里涮洗完碗筷，我就起身告辭了。范東明和我一塊幾走上了大街。雪已經(jīng)停了，一片白色的世界中點綴著紅紅綠綠氣球和鞭炮紙屑。太陽從陰陰的烏云中晃出一道明亮的光芒。風(fēng)吹在臉上冷冷的。我倆慢慢地走著，很少說話。這種戀愛，很像淡淡的流水，不慌不忙地向前淌去。

范東明挨近我，伸出胳膊，環(huán)住我的肩。我本能地推開他的手臂。他笑笑，不再堅持。他說；“我想早點兒結(jié)婚?！?/p>

我有點兒慌：“可是，我們之間并不怎么了解呢——”

范東明說：“婚姻和戀愛是兩回事，婚姻是不需要最愛的，而是需要最合適的你懂嗎?”

怎么可以這樣呢?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見解。我退縮地仰起臉來看他。如果，換了大慶，他一定是會選擇最愛的，而不是最合適的。我對范東明是最合適的嗎？

范東明很堅決地?fù)ё∥业募纾従彽卣f：“別害怕，好孩子，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p>

八

我們還是結(jié)婚了，半年之后。當(dāng)我決定開始辦調(diào)動的時候，就已經(jīng)踏上了婚姻之路?；槎Y的疲憊，是要我笑對都么多的叔叔阿姨，又都是為官一方的頭。好在只一個晚上。

婚后的日子很平靜。范東明還沒有畢業(yè)，我平常和媽住在一起，星期六才回他們家。范東明的母親，待我像對客人一般，不要我掃地揩桌子，也不要我洗碗。家里沒有阿姨，粗活細(xì)活，差不多都是她一個人干。范東明的小妹妹在外地上大學(xué)，大妹妹范東萍在科委辦公室當(dāng)打字員，待嫁閨中。世界真小，有一次閑聊，我才知道她和陳美萍是同班同學(xué)，而且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學(xué)校的時候，男生們戲稱她們兩為：二萍。

我和陳美萍不是很熟，也就是晚飯后打打羽毛球的友誼。她和小田不一樣，潑辣歸潑辣，但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她話并不多。她在，或她不在，都不象小田那樣引人注目。東萍說：“玲子，美萍很精明，她可比你精明多了。也許是太精明了，我哥反倒沒看上她?！蔽覈樍艘惶?。國慶節(jié)前夕，小田回來了。她還是興興頭頭的，毫不含糊地報考了社科院新聞研究所的研究生。小田是星期六的晚上，找到范東明家來的。她一進(jìn)門就大呼小叫地亂開玩笑：“范大秘書，你可真行，略施小計，就把我們小林騙到手了。”我扯扯她的衣角，叫她小聲點，她又笑：“怕什么，老范，老實坦白，你是不是欺負(fù)我們小林了?”

范東明的母親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望了一望。隨后，很高興地給我們倒茶拿糖。她順手撩起圍裙，使勁地揩著濕淋淋的兩手，在小田對面坐下，問她這兩年地區(qū)變化大不大，今年鄉(xiāng)下收成如何?我到他們家這么長時間了，還不曾這樣和她面對面的說會兒話。她對我除了客氣，就象對小孩子一般，生怕摔著碰著。

小田是來找范東明幫她借書的，又讓我?guī)退⒁庵c信息?！罢l叫你混到教育局去了呢，咱們哪，近水樓臺先得月。”她嘻嘻哈哈地起身告辭。范東明要和我一塊兒送送她，她一口拒絕：“得了吧，老范，您歇著吧，讓我和小林說幾句悄悄話吧?！?/p>

秋天的夜晚，小風(fēng)徐徐。大街上，五顏六色的燈，污濁了一天的繁星和月。只看見樓與樓，燈和燈。小田挽著我的手，說：“我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想回這里了，一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人，心里就煩得慌?！?/p>

我卻還是喜歡這里，比以前繁華多了，也像個都市的樣子了。小田說：“好什么，像個廚娘披了件新嫁妝，土不土，洋不洋的。”話還沒說完，她又喟嘆：“你知道嗎，我們過去那么一

大幫人，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了，有時候也真悶得慌?！?/p>

我隨口問道：“陳美萍也走了嗎?”

小田驚奇地看著我：“她沒來找你?她調(diào)回來啦，調(diào)到省婦聯(lián)去了?！?/p>

她沒來找我，也沒來找范東萍?？赡苁莿傉{(diào)來，比較忙吧。

我挽緊小田的手臂，悄悄地對她耳語：“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啦——”

小田不解地問：“你有什么啦?”

“真笨?！蔽倚λ?/p>

她恍然大悟：“真的?”馬上情緒就高漲起來，“接班人快誕生啦，咱們得慶賀慶賀，怎么樣，明天把陳美萍、陶成他們也找來，咱們幾個聚一聚?！?/p>

在很平靜的單調(diào)中，偶爾的聚會，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悅乎。約好了第二個星期天的上午，先在范東明家集合，然后去東湖公園。

那天，陶成來得最早，他和當(dāng)秘書時有很大的變化。一洗老成持重的嚴(yán)肅。他這輩子不會再當(dāng)秘書了，他學(xué)的是純理論的數(shù)學(xué)。陳美萍一進(jìn)門，小田就喊叫起來：“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哇。”

我的心也跟著一跳。陳美萍過去也喜歡打扮，但只不過穿得紅紅綠綠比較熱鬧罷了。也顯得比較鄉(xiāng)氣?，F(xiàn)在，給人的感覺是煥然一新。涂了紅色嘴唇，描了眉。燙得蓬蓬松松的頭發(fā)。雖然已是深秋，她卻仍舊一襲綠色長裙。范東萍聽見小田的喊叫，從里面屋跑了出來，和陳美萍摟抱一團(tuán)。范東萍拉著美萍的雙手，把她從上到下，看了又看，贊嘆：“美萍，咱倆有幾年沒見面了?”兩個人站在一起，竟有幾分相象，都是那種骨架子寬大，高而挺拔的身材，只是東萍的眼睛小了點，眉毛也沒有那么黑。

陳美萍抿著嘴，只是笑。

我們一伙人熱熱鬧鬧地開拔時，范東萍特地叮囑美萍：“以后常來玩?！泵榔蓟卮穑骸澳亲匀?。”

陳美萍來玩過幾次，但并不經(jīng)常。她一來總是和我應(yīng)付幾句，就到東萍的屋里去了。她和東萍是老同學(xué)，又都還沒有對象，談?wù)摰脑掝}自然要多一些。

九

星期六的晚上，我陪媽吃了晚飯才去范東明家。

門虛掩著，他們一家人正在客廳里看電視。我在門口彎腰換鞋時，只聽見東萍說：“哥，我只不過是隨便說說，你可別往心里去?！狈稏|明不耐煩地回答她：“少羅嗦?！?/p>

我進(jìn)去時，范東明回過頭，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他母親笑著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問我吃過飯了沒有。我告訴她吃過了，她還是堅持要去廚房給我再打兩個荷包蛋。他父親一如既往，一邊看電視，一邊瀏覽報紙。我問東萍明天去不去金島商廈，那兒有一個絲綢展銷。東萍僵硬地笑了一下，想了想：才說：“那我們下午去吧?！?/p>

平常，看完新聞聯(lián)播，范東明就開始催我回屋去。他是不大喜歡看故事片的。拖拖拉拉、纏纏綿綿的港臺電視劇，他更是看也不看的，可是那天晚上，他直到電視拜拜。他才回屋。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快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卻開了燈，又去開窗，還點起一支煙，在臺燈下嘩啦啦地翻報紙。他不大抽煙。一般在家里是不抽煙的。我催他：“這么晚了，快睡吧?！?/p>

他一下子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皺著眉頭問：“你那幅畫呢?”

“什么畫?”我想不出他在問什么。

他很不耐煩地擰滅煙頭：“就是你那幅寶貝畫，一天到晚掛在床頭。”

都是過去的事了，連我自己也不大想它了。我告訴他，那畫我放在我媽家了。我還是沒有警惕，不知道會出事。

他皺著眉頭，逼視我良久，粗暴地自語：“到現(xiàn)在還舍不得扔掉，我真是瞎了眼。沒想到在你眼里，我哪一方面也不如人家?！?/p>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從床上坐起來。我想對他解釋，但口里干干的，只覺得心里堵得慌。誰把我的話傳給了范東明?小田?我只對小田一個人說過這番話，連媽我都沒對她說過。小田不會把我話告訴范東明的，她不是這種人。那會是誰?—美萍?小田把我的話告訴了陳美萍?陳美萍又傳給了東萍?只能是這樣。小田怎么會是這樣?

范東明又大聲吼叫一聲：“你說呀！”

他母親聽見了喊聲，伏在門外，輕輕地說：“東明，你開門，有話好好說?！?/p>

門本來沒有插死，范東明一躍而起，把門插得死死的，對他母親吼：“睡你的覺去——”

他母親喃喃地又勸了幾句，才回屋。

屋里屋外，一時寂靜無聲。我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范東明又點起一支煙，說：“哭什么，你說嘛，我哪一點對不起你，配不上你——”

我什么也不想說。穿上衣服，理了理頭發(fā)，我想——回家。當(dāng)我穿上鞋，起身去開門時，范東明沖了過來，攔住我：“你想干什么?！?/p>

我還是不說話。他突然抬起腳來，狠狠地踢過來。我不及躲閃，跌坐在地上?！巴邸钡乜藓俺雎暎骸澳愦蛭摇?/p>

范東明依舊惡狠狠地說：“打的就是你?！?/p>

他母親和東萍一起在門外嘭嘭地敲門：“東明，開門，快開門?！?/p>

第二天的下午，我沒和東萍一起去金島商廈。我一個人躺在寂靜的手術(shù)室里。孩子沒有保住。慘白的燈光照著一屋子的寂靜，給我做手術(shù)的是一個年老的醫(yī)生。他彎下腰，對我嘆氣：“年輕人，以后不能再這樣胡鬧了?？茨氵@樣文文靜靜的，怎么會動手打架呢。凡事讓三分，就不會打起來了?！?/p>

手術(shù)做完，已是黃昏時分。因為出血過多還需要在手術(shù)室里觀察一會兒。窗外的斜陽更襯得手術(shù)室的燈光慘白。老醫(yī)生走后手術(shù)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躺在手術(shù)床上，面對四周一片白墻。兩個小護(hù)士隔著一扇玻璃門，在門外聊天。她們是在議論另外一個護(hù)士的男朋友。一個聲音細(xì)細(xì)弱弱的沙啞，另一個清脆而響亮。沙啞者說：“我見過他的，人高高大大，戴副眼鏡，很像秦漢?！鼻宕嗾哒f：“帥是很帥的啦，不過他出國后，都快半年了，一封信也沒有給小王寫過……”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她們的談話。也許，小田就是這樣和陳美萍說起我的?

媽是和范東明的母親一道來醫(yī)院看我的。我住在樓梯拐角相對比較安靜的一個小病房里，一個病房只四個人，還是比較舒服的。除了我，另外三個人都是產(chǎn)婦。是范東明到醫(yī)院找了人安排的。那天晚上，他在我的病床前，坐了大約一支煙的功夫，便不辭而別。東萍沒有來。他母親送了一堆吃食：雞湯掛面，紅糖水雞蛋。當(dāng)著別人的面，她只是一個勁勸我多吃些東西，像哄小孩一樣。媽是第二天下午才知道的。她來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jīng)平靜多了。

秋天的午后。太陽明朗而干爽。我的床位靠著窗，看得見藍(lán)的天空，綠的樹。樓前的花壇里，一叢叢的月季花正盛開著。那種耀眼的紫紅色，襯得天更藍(lán)，樹更綠，叫人感到蓬蓬勃勃的快樂。

媽來的時候，正趕上送嬰孩出來喂奶。看著別人懷里粉嫩的小臉，媽的臉色就暗淡了。范東明的母親訕訕地安慰媽兩句，就托故回去了。媽問我：“你是怎么搞的?”好象范東明的母親并沒有和她說什么。我忍了忍，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晾衣服時，不小心，一腳踩空了，跌的?！眿尡銍Z叨叨地責(zé)備我，第一胎不注

意流了，以后怕是不好，容易流……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來：“這孩子還是不要的好。”

媽的臉色突然變了：“你給我說實話?！?/p>

十

和小田的往來，由此而疏落。范東明畢業(yè)后，分到市委宣傳部，我們很快搬出了他們家。媽說：“還是不住在一起好。東明也是30多歲的人了，你們應(yīng)該要個孩子了。再晚了，對大人，對小孩都不好。”那時，媽的身體已經(jīng)快不行了，滿嘴的牙齒都脫落了，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

我和范東明之間，沒有再大吵大鬧過，他也沒有再動手打過我。我們之間只不過是冷淡。和過去不同，過去我總是星期六晚上才去范東明家。而現(xiàn)在，我星期六才回家，和媽住一晚上。平常，媽不留我在家里住，她總是趕我回我自己的家。媽說：兩口子越冷淡就越不和。她總是勸我要個孩子，這仿佛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三八婦女節(jié)，放半天假。我早早地下了班，去看媽。本想下午陪她上街轉(zhuǎn)轉(zhuǎn)。她一個人腿腳不便，買東西又不大知道價格的變化，常常受小姑娘們的氣。不到萬不得已，她總是一個人呆在空空蕩蕩的幾間大屋子里。我去的時候，她卻懶懶地躺在床上，連飯也沒做。咳嗽、喘，還有點兒發(fā)燒。

我趕忙燒水下面。飯后，我又給她把堆放在洗衣機(jī)里的臟衣服、臟墊單洗了出來。廚房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待忙完坐定，給我自己泡上一杯熱茶，夕陽已西下。媽催我回去，我就給范東明往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媽病了，今晚我不回去了。范東明正忙著，應(yīng)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媽說：“不走也好，我有話要對你說。”

三月的夜晚，春寒料峭。滅了燈，月光清清淡淡地落在拖干凈了的地板上。我和媽早早地上了床，都坐在被窩里。媽說，她沒想到爸會撒手先去，她自己還有一段晚景要獨自安排。她又說，人老了，無雨無晴，不喜不懼。她心量很干凈，沒什么不快活的。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我不象大姐，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個猶猶豫豫，自己作不了自己主的人。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還不如當(dāng)初同意那個小李……”

“都怪我爸——”想起這事，我心里依舊別扭。雖然，我已經(jīng)很長很長時間不再想起大慶。

媽說：“你也不要怪你爸，他有他說不出的苦處?！?/p>

我已經(jīng)整整30歲了，30歲的我卻不知道媽曾念過大學(xué)。不知道爸曾為了媽受到過“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處分。媽漂亮嗎?我真的看不出。從小就沒有意識過媽漂亮。媽是那種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人，沒看她穿過什么花衣服。細(xì)弱，和氣。齊耳短發(fā)，幾十年沒變化。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樸素，話少?？晌疑现袑W(xué)后，也覺得媽變得有點兒像小力的媽媽吳阿姨一樣羅嗦了，老是對我們放心不下。

媽說，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的愛而犧牲他作為男人所需要的——比如，事業(yè)、權(quán)力、職責(zé)，這種愛會很痛苦。爸就是因為媽，仕途險惡，得不到提拔。比爸資歷淺的人都升上去了，爸到頭來也只不過是個參謀長。媽卻不說她自己。她一個大學(xué)生，從五八年開始就在家。不出去工作，難道還不是為了爸?

“小李，他要是和東明一樣考上大學(xué)的話，現(xiàn)在也好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媽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的眼睛里現(xiàn)出乞求我原諒的神情。人老了，如果悔恨自己傷了兒女的心，亦或耽擱了兒女的前程，是很傷神的。在這一點上媽和爸永遠(yuǎn)不一樣。大慶如像她所說“好了”的話，不知道她心里是更后悔呢，還是得到幾分原諒自己的寬慰?

大慶是恨過他們的。

我一直無法忘懷大慶對我的吼叫。閉上眼睛，大慶的吼叫還在我腦海里回蕩。

十一

我上大學(xué)的第一年，爸和媽很認(rèn)真地請大慶到家里來吃過一頓飯。爸并不太在意他還在農(nóng)村沒有回城，也不太在意他家的窮。爸說，只要他身體好，人聰明，是可以到部隊去的。我很得意爸的開明。

大慶卻仍舊微皺眉頭，沉默不語。我一再對他說，我媽很和氣，我爸也不是那種很古板的軍人。大慶笑笑，說：“知道了。”還是不放心的樣子。

飯吃得很拘謹(jǐn)。爸問一句，大慶答一句，好象在考試。飯后，爸說他要和大慶單獨談?wù)?。他們在爸的房間里談了一會兒，時間并不很長。我送大慶回去的路上，他情緒很低沉。他問我，你知道我父親是什么人嗎？我笑了：你父親是個工人階級唄。

他突然站住了，目光像釘在我的眼睛里：“如果，不是呢?”我很茫然地?fù)u頭：“他不是一直拉板車嗎?”

“拉板車的就是工人階級，”大慶苦笑了，“在你父親的眼里，像我父親這樣的人就是歷史反革命。他們是誓不兩立的階級。我父親解放前在國民黨的警察局里做過事，是個文書?！?/p>

我大吃一驚：“那你以前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大慶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嘲笑，“告訴了你，你就不會給我借書也不會來交我這個朋友，對嗎?”

我嚅囁著：“我不是這個意思?！?/p>

大慶的口氣緩和下來，他慢慢地說：“林玲，我們倆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不管怎樣，我都要謝謝你，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但是，我們倆還是分開的好。你回去吧，你父親會不放心的?！彼D了一下，扭頭朝前走去。

我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你讓我再想想?！?/p>

我沒有想出結(jié)果。爸不說大慶人不好。他只堅持他的兩個條件。爸說這是他一輩子的政治生活經(jīng)驗。媽也勸我：算啦。

大慶回鄉(xiāng)下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約他再談一次。他答應(yīng)了。這是我和大慶之間的最后一次約會。月上柳梢頭的傍晚，我們倆一起乘公共汽車去了東湖公園。夏天的夜晚，公園里的人很多，三五成群。我們倆一直走到湖邊一處僻靜的樹下才開口說話。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遠(yuǎn)處有一個女孩子在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山……歌聲快樂而無憂無慮。

大慶笑著問我：“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

“我希望不是。”我低下了頭，心里挺沉重。他便換了個話題。問我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還準(zhǔn)備回地區(qū)去嗎?我很坦白地告訴他，當(dāng)然是不想回地區(qū)去的，但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具體打算，畢業(yè)還早著呢。誰也不想直接切入正題。

九點鐘，遠(yuǎn)處的鐘聲敲響時，大慶提醒我：“該回去了吧。”

往回走的路上，我的腳步拖得很慢很慢。快到公園大門口時，我站住了。大慶側(cè)過臉來看我：“你又怎么了?”

我猶猶豫豫地問他：“你能不能再等我兩年?！?/p>

“兩年?”大慶皺著眉頭，微笑：“是不是太短了點?我可以等你一輩子。”

憂郁了一晚上的心情，一下子閃出快樂的火花。我高興地對他說出我的想法：“你在鄉(xiāng)下好好干，爭取入個黨，等你入了黨，我們再——”

大慶像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我，突然吼叫起來：“嫁你的共產(chǎn)黨員去吧！”然后丟下我，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十二

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dāng)初?

還是聽了媽的勸告，要了個孩子。我們貝

貝出世那一年，雙喜臨門。范東明由宣傳部調(diào)到政策研究室，提升為主任。很顯然把他列入了第三梯隊。范東明是很樂意當(dāng)官的。他對陶成說：“只有有了權(quán)力，才能干出點事情來?！笨跉夂苁强穹拧Ａ粼跀?shù)學(xué)系當(dāng)教師的陶成卻不以為然：“反正我當(dāng)秘書是當(dāng)夠了，成天跟個孫子似的，我陶成都快要不是陶成了?！蹦翘?，陶成在我們家吃飯。兩個人又是冷冷淡淡地不歡而散。

媽沒有活到我們貝貝出世。范東明當(dāng)了主任后，更是忙。常常跟著頭頭腦腦們下鄉(xiāng)、下廠搞調(diào)查，呆在家里的時間很少。晚上，小阿姨洗洗涮涮，我便陪著貝貝玩。臺燈幽幽的光輝照著一屋子的凌亂，到處都是尿布和小衣服，還有玩具貓和狗。天花板上吸著一只紅色的大氣球。貝貝還不會說話，一雙小眼睛盯著紅色的大氣球，嗚嗚亂叫。不管范東明在不在家，我們夫妻間沉寂的空氣都被貝貝咿啞的聲音打破了。春天般的興奮，春天般的溫暖。

范東明漸漸地也淡忘了我們之間的冷戰(zhàn)。他無論怎么忙，我都無所怨言。他不在家，我便有一種很解放的輕松感。他回到家里，只要看到貝貝，就會舒心地想喝二兩酒。有時也會面露歉疚地同我：“要我做些什么?”大包小包地給我們往家里帶東西，都是從鄉(xiāng)下捎來的新鮮土特產(chǎn)。

五一節(jié)，范東明竟有空陪著我和貝貝去東湖公園閑逛了一下午。晚上，是在他們家吃的飯。飯后，他撥了個電話，司機(jī)小劉便開了車來接我們回家。我埋怨他：“人家小劉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何必麻煩人家?何況路又不太遠(yuǎn)?！彼麑拰捤伤傻匦笨吭谏嘲l(fā)上，便現(xiàn)出肉鼓鼓的肚子。他滿不在乎地?fù)]揮手，讓我不要再羅嗦了，說：“我累了。就這樣吧?！?/p>

車到家門口，是范東明抱著貝貝上的樓。范東明興高采烈地把貝貝高高舉過頭頂，樂呵呵地說：“兒子嘛，還是自己的好?！蔽腋诤竺娼涌诘溃骸袄掀攀侨思业摹薄昂谩弊诌€沒有出口，范東明打斷我：“老婆也是自己的好?！彼み^頭來看我，眼睛里含著笑：“我范東明的眼光還是很可以的?！?/p>

他似乎想一筆抹去讓我刻骨銘心的那一腳。也許是那天晚上，他喝了點酒，心情比較好，貝貝睡后，他仍舊興奮得不想睡。他懶懶地仰面躺在床上，雙手墊在腦下，對我說：“小玲，我早就想跟你解釋解釋，那天我是太沖動?？墒?，你不知道東萍都對我說了些什么。東萍說——”我馬上制止他：“別說了，還提它干嘛?”

范東明說：“我是想聽你說——那不是真的?！彼€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東萍的話向我重復(fù)了一遍。便有眼淚從我的眼里涌出來。時間、地點、事情的經(jīng)過全都完全走了樣，就好象那個古老的傳說：一個人說他看見一只烏鴉從嘴里吐出一根毛，第二個便變成了一只烏鴉從嘴里吐出一團(tuán)毛，而到最后，則是一只烏鴉從嘴里吐出一群小烏鴉。

我反問他：“你相信東萍的那些話嗎?”

范東明說：“當(dāng)時信，現(xiàn)在我相信你?！?/p>

我想回答他一個微笑，但是沒有笑出來。

貝貝五歲的時候，一天我送他上幼兒園，在街上碰見了蘇必成。第一眼感覺就是見老。雖然穿著比過去講究，但人虛虛松松地胖了起來。她女兒已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她倒是還很念舊，問我見沒見過大慶。我搖頭。

蘇必成嘆息：“看你過得還不錯吧?大慶，可就沒你這么順了。按道理，他現(xiàn)在的處境也還可以。他七八年上的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分到二中去了，二中在市里也是重點中學(xué)了，教師也有宿舍樓，算是條件比較好的了。但他們兩口子就是不好好過日子。他老婆也是個大學(xué)生，人蠻漂亮的，上學(xué)的時候，不少人追她。不知她怎么就看上了大慶。結(jié)婚第二年。生了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換了別人高興還高興不及呢，可他們兩口子，放著好日子不過，一天吵到晚。大慶現(xiàn)在像個小老頭，頭頂都禿了。”

我很茫然。仿佛置身于隔世之感的恍惚中。早晨的太陽，輕撫著貝貝紅紅的小臉蛋。貝貝長得像范東明，大頭大腦，不俊氣，但很健康?？粗妥屇悴挥傻脮杏|到生命的蓬勃。大慶夫妻有一對兒女，難道還會因為情感的不和，而喋喋不休地爭吵?

和大慶的那段情感，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針頭線腦的日?，嵥橹?，已經(jīng)平平淡淡地逝去。都是有家有業(yè)的人了，就是見了面，又會如何?我不想再見大慶。

十三

還是又見到了大慶。我們貝貝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為了貝貝能進(jìn)一所理想的小學(xué)，我們挑來挑去，選中了實驗小學(xué)。雖然那所小學(xué)離我們家比較遠(yuǎn)，我們也不屬于那個學(xué)區(qū)。范東明讓他們辦公室的小丁找了一下區(qū)教育局小教科的張科長，張科長寫了個條，也就把事情辦了。

實驗小學(xué)離二中很近。隔著一條馬路，門對門。范東明比以前更忙，他已從政策研究室調(diào)到組織部，任副部長，白天晚上都有人找，接送貝貝一般是爺爺奶奶的事，刮風(fēng)下雨天便是我去。那一年，天冷得早，11月底就零零碎碎地飄起雪花來。星期一的下午，還沒有下班，我就早早地提前去了學(xué)校，怕貝貝放學(xué)早，在雪地里等我，感冒生病。

還沒有放學(xué)，我便在學(xué)校旁邊的一家小賣店的門檐下等著。天陰沉沉的，雪落在地上，沙沙地響，是那種鹽豆子似的碎雪粒。茫茫的風(fēng)雪中，我焦急地盼望放學(xué)的電鈴拉響。一個男人走進(jìn)了小賣店，買筒子面。他付過錢時。仿佛很注意地看了我兩眼。已經(jīng)邁出了店門，他又回過頭來看我。這時，我才突然清楚地想起，蘇必成對我說過，大慶畢業(yè)后就分到了二中。這么多年他一直在教書，也一直沒有離開二中?難道真的這么巧就碰到了他?我來學(xué)校接過許多次貝貝，都沒有想起過大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他。就這樣，我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焦急等待中，又和大慶見面了。是他先喊的我，仿佛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林玲——”

我在慌亂中問了一句廢話：“你買面呀?！?/p>

他笑笑：“晚上沒吃的了?！?/p>

人，老是老了些。神情和衣著卻沒有什么大變化。還是那樣微皺著眉，沉默地笑。因為頭頂有些禿了，就更顯得腦門寬大，額上的抬頭紋也就更深刻了。一身藍(lán)滌卡中山裝。比在鄉(xiāng)下時一身“灰老鼠皮”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稍稍地干凈整齊一些罷了。大慶不像范東明，范東明早已習(xí)慣了穿西裝打領(lǐng)帶，亦或比較隨便的加克衫。

他很感慨地對我說，想不到你還真的沒有什么大變化。蘇必成曾經(jīng)對他說起過我。一時間，好象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他告訴我，他的兩個孩子也在實驗小學(xué)，上一年級。我問他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他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澳泻⒔欣畋?，女孩叫李林林?！瘪R上就調(diào)轉(zhuǎn)了話題，問我在哪里上班?

學(xué)校里放學(xué)的電鈴拉響了。剎那間，仿佛成千上萬只小麻雀涌到了學(xué)校的操場上，炸了窩。在一片啁啾聲中，我匆匆向大慶點了個頭，便急著到校門口去迎貝貝。回家后，我問貝貝：“你們班有雙胞胎嗎?”

貝貝很高興地問我：“媽媽，你怎么猜到我們班有雙胞胎?我們班只有一個，是姐姐，她弟弟在二班?！?/p>

我說：“她的名字是不是叫李林林?”

“媽媽，你真聰明，怎么一下就猜到她叫李林林?”貝貝很高興我能知道他的同學(xué)，“李林林還是我們的班長哩?！?/p>

我忍不住又問，她長的什么樣子，學(xué)習(xí)好不好?

貝貝說：“媽媽，你又犯傻了不是，她學(xué)習(xí)不好還能當(dāng)班長嗎?李林林個子還沒有我高，瘦瘦的，頭發(fā)又細(xì)又黃，就是眼睛大，可是講起話來像小貓叫，喵喵喵的，她當(dāng)班長，大家都不怕她。昨天，語文課汪老師不在，叫她負(fù)責(zé)紀(jì)律，許明明做作業(yè)時一個勁講話，她就把許明明的名字記下來了，下課時，許明明跑到她面前故意學(xué)小貓叫，喵喵喵喵，她就哭了……”

說話間，范東明來了個電話，說他晚上有事不回來吃飯了。

十四

那天遇見大慶后，我又在學(xué)校門口碰見過他幾次，彼此沒有再交談，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我見過他愛人和他的女兒，是貝貝指給我看的。有一天中午，我去接貝貝。一出校門，貝貝迎著我跑過來，使勁地拉了拉我的挎包帶，神秘地小聲說：“媽媽，快看，那就是李林林，還有她媽媽。”

順著貝貝手指的方向，我看見小賣部左側(cè)，一個女人正在向一個小女孩交待什么事。我只顧注意那個女人，卻忽略了她的孩子。我想她是屬于漂亮女人中間的漂亮的。個子不是很高，但很勻稱。臉白哲而紅潤。側(cè)面的輪廓非常清晰。鼻粱很直，眼睫很長。天氣還沒有暖和起來，春寒料峭，她卻已穿上了裙裝。藏藍(lán)色的西服套裙，領(lǐng)口露出大紅的高領(lǐng)羊毛衫。她仿佛不太高興，正在指責(zé)她的女兒，眉毛揚得很高，說話的速度也仿佛很快。是那種很精干而又很漂亮的女人吧。

我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她比我漂亮得多，也許也聰明得多。既使他們夫妻之間像蘇必成所說，成天吵呀吵的，大慶也不會回過頭來回想我。大慶的妻子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來，我似乎沒有再見過她。

第二年的初夏，快要期末考試的時候，有一天放學(xué)我去接貝貝，貝貝看見我伸手就找我要錢：“媽媽，給我兩塊錢吧，快點?！彼孟笃炔患按~上掛著汗。我以為他又要買冷飲吃，就拒絕了他。他急得直跺腳，霸道地向我發(fā)脾氣：“給我嘛，你快點給我——”一個小男孩從后面跟上來，他是貝貝的好朋友許明明，他連珠炮般地向我解釋：“阿姨，貝貝不是要買汽水喝，也不是要吃大雪糕，我們班的李林林把她爸爸給她的買菜錢丟了，她不敢回家在教室里哭呢。我們大家給她湊了幾塊錢，現(xiàn)在還差兩塊?！庇钟袔讉€孩子涌過來，七嘴八舌地向我表白：“阿姨我們說的都是真話，你就給他吧?！蔽业念^都被他們吵暈了。混亂中，只聽見一個小女孩尖尖的嗓音壓過了男孩們的敘說。她說：“阿姨，阿姨你聽我說，李林林她好可憐，她媽媽跑掉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弟弟又生病了，出麻疹……”許明明跳起來喝斥那個小女孩：“不許你說李林林媽媽跑掉了，李林林不許人家說這件事……”

我的思維像一團(tuán)漿糊。匆忙地掏出錢包，給了貝貝10塊錢。孩子們歡呼著擁著貝貝向教室跑去。貝貝得意的像個小英雄。

我卻始終沒有看見李林林。

貝貝也對我說，李林林的媽媽跑掉了。他說，他聽見汪老師對徐老師說，李林林的媽媽是跑到深圳去了。還說老師們都特別喜歡李林林和她的弟弟，她弟弟學(xué)習(xí)也很好，有一次數(shù)學(xué)考了個89分，他就哭了……

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貝貝也快過生日了。他的生日是七月十八日。貝貝提出他過生日那天，要請小朋友到家里來玩，還要請他們吃個大蛋糕。因為，許明明、王旭、陳帆，還有好多小朋友都請過他，所以他也要請他們。我問他，你請李林林嗎?貝貝說：當(dāng)然。我猶豫了一下，對貝貝說：“你看把李林林的弟弟也請來，好不好?”

貝貝看著我，問：“媽媽，你是不是和我們的老師一樣，因為李林林的媽媽跑掉了，就特別喜歡她和她的弟弟?”

我點了點頭。

貝貝的生日聚會很熱鬧。以前，他過生日，我們只請他的小朋友們到家里來玩玩，吃一塊插著幾根小蠟燭的大蛋糕。因為放暑假，不上學(xué)。小朋友下午早早地就來了，一直玩到天黑，所以我又匆匆地準(zhǔn)備了些菜，請貝貝的小客人們吃了頓飯。范東明下了班也趕回來吃飯，對貝貝的生日，他從來都是很認(rèn)真、快樂的。

飯桌上，嘻嘻哈哈鬧作一團(tuán)?，F(xiàn)在的孩子誰也不怯場，也不怕生，和大人在一起無拘無束地有說有笑。只有挨著許明明坐的李林林，不聲不響，偶爾羞澀地抬起頭笑笑，吃東西也很文靜。

李林林是個很靦腆的小姑娘。梳著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辮子。額頭高高的，眼睛大大的。笑的時候有點兒像大慶，皺著眉。所不同的是，她總是凝神地看著你。仿佛時刻擔(dān)心受驚嚇。她弟弟也是額頭高高的，眼睛卻不太像他姐姐。他的眼睛有點兒像大慶，細(xì)而長。但是，眼睛里全無憂郁的神情，很快樂，也很開朗。是那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孩子。

范東明難得這樣的好情緒，他挨著個問了貝貝同學(xué)的姓名，飯后還和許明明下了一盤象棋。像變戲法似的，又從黑皮包里變出一大盒杏仁巧克力。“哇，”孩子們快活地大叫起來，伸出小手去拿巧克力。

我在廚房里洗碗筷時，范東明居然和孩子們一塊打起撲克來?？蛷d里不時爆發(fā)出陣陣笑聲。李林林沒有和孩子們一起玩撲克，她把吃剩的菜幫我端進(jìn)廚房，又小聲地問我，喝完果珍的高腳玻璃杯應(yīng)該放在哪里?我告訴她不用她幫忙，讓她和小朋友們一起去玩。她還是那樣凝神地看著我，笑笑：“阿姨，我會洗玻璃杯的，我在家天天洗碗。爸爸都說我洗得很干凈?！?/p>

“不用你洗，”我隨口問道，“你爸爸心情好嗎?”

“阿姨，你認(rèn)識我爸爸?”

我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失口了，點了下頭，算是回答。范東明進(jìn)來拿開水瓶泡茶，也用驚奇的眼光看我。

李林林卻仍舊接著往下問：“阿姨，你怎么認(rèn)識我爸爸的?”

我答非所問：“把玻璃杯就放在水池里，快去玩吧。”

十五

都滅了燈，準(zhǔn)備躺下了，范東明突然問我：“你怎么認(rèn)識那個小姑娘的爸爸?好象從來沒聽你說過呀?”我吱唔了一聲，含含糊糊地告訴他，是我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范東明第二天上午要開部務(wù)會，他想早點去，有幾份材料還要抓緊看一下，說好了讓司機(jī)小劉七點鐘就來接他。和貝貝鬧騰了一晚上，他也想早點兒睡了。

李林林和她的弟弟沒有再來過我們家，范東明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貝貝有時說起李林林還沒有忘記她媽媽跑掉了。

今年，蘇必成的女兒小學(xué)畢業(yè)。蘇必成想讓她的女兒跨學(xué)區(qū)考二中，到教委來找我?guī)兔?，給她疏通一下關(guān)系，讓學(xué)校網(wǎng)開一面，允許她女兒報考二中。二中方面，她已找了大慶。大慶說只要她的女兒考分夠，至于不是這個學(xué)區(qū)的問題他來想辦法解決。說好了星期二的下午，我陪蘇必成去區(qū)教育局小教科找張科長。

我和張科長也比較熟了，所以事情辦得也比較順利?；貋淼穆飞?，蘇必成說，小林咱們?nèi)タ纯创髴c吧，他的日子過得挺沒樣子的。

問我知道不知道他的愛人走了?我點點頭。蘇必成說，她真是想不通，大慶的愛人干嘛要走?教師窮是窮點，但也不至于窮得日子過不下去?我倒不像蘇必成這樣想，樹挪死，人挪活。說不定到了深圳，她還能闖出點事業(yè)。蘇必成說：40歲的女人了，還能有什么事業(yè)?無非多掙兩個錢。她這一走可就苦了大慶。又說，其實她也未必就是去了深圳，都兩年多了，她連信都沒給大慶來過一封。大慶還去深圳找過她一趟，但毫無線索，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大慶真夠倒霉的，這次中學(xué)評高級教師，他又沒有份，真是雪上加霜。本來，像他這樣的七八級大學(xué)生，是完全可以評上的，但二中是重點中學(xué)，人才濟(jì)濟(jì)，論資排輩，還輪不到大慶。

蘇必成突然喜上眉梢：“呀，小林，我真笨，怎么沒想起讓你給大慶幫幫忙，你不會沒有辦法的。大慶這幾年教學(xué)挺出色的，他還發(fā)表過幾篇教學(xué)論文哩。你能不能想辦法給他爭取個破格的名額?”

我?

那天下午，大慶有課，我們只在他的辦公室略坐了幾分鐘。送我們出來時，蘇必成對大慶說，她自作主張，讓我?guī)兔o他解決職稱問題。大慶沉默地笑笑，未置可否。

大慶的業(yè)務(wù)自述是蘇必成星期六的晚上送到我家來的。范東明正在衛(wèi)生間里沖洗。蘇必成到我們家來過幾次，但都沒有碰到過范東明。每次都和我開玩笑。你們家這位當(dāng)官的可真忙。張口閉口都是當(dāng)官的。她隨手把裝著大慶材料的牛皮紙袋放在茶幾上，便對我感慨：“李大慶這個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老婆就是嫌他太死性，一點兒彎都不會轉(zhuǎn)?！睕]說幾句話，她又急著要走，她還要到她女兒的班主任家去一趟，她女兒跨學(xué)區(qū)考中學(xué)，班主任不幫忙，也還是辦不成。她急急匆匆地向我抱怨：“你看，現(xiàn)在辦什么事都這么難?！?/p>

蘇必成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吧，我笑著送她下樓，下了樓她卻又對我訴說一番，她那個寶貝女兒如何如何讓她操心，又很想不通地對我說：“我們這些人小時候也不知道怎么過來的，一點兒也沒有讓大人操心?！苯Y(jié)果在按下說話的時間比在我家坐的時間還長。

等我上了樓，范東明已沖洗完畢。正坐在沙發(fā)上，翻看大慶的業(yè)務(wù)自述。臉色相當(dāng)?shù)碾y看。我故作輕松地對他說：“又是蘇必成，讓我給她的同學(xué)幫個忙。都以為我有多大能耐呢。”

范東明并不看著我，問：“這位李大慶是不是就是那個李林林的父親?”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字斟句酌地接著說：“坐呀，今晚貝貝不在家，我們倆好好談?wù)劙?。最近，我的工作可能又要有些變化?！?/p>

沉著穩(wěn)重的態(tài)度，好象是在和他的干部談話。他站起身來，泡了兩杯咖啡，給我的咖啡里加了一塊方糖，而他自己是不吃糖的，怕發(fā)胖。我心里有點煩，平常就最怕這種官方態(tài)度。

我問他，“又要調(diào)你到哪個部門去?”

他用小勺攪著咖啡，臉上轉(zhuǎn)而現(xiàn)出喜悅的神情：“可能要讓我去當(dāng)副市長。所以，這件事你就甭管了，省得給我添麻煩。”

我不解：“這件事和你當(dāng)副市長有什么關(guān)系?”

“這你就不懂了，這種時候得處處謹(jǐn)慎，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彼痤^來看我，額上現(xiàn)出深深的抬頭紋，鬢角也有幾綹白發(fā)了。范東明也見老了，天天和人打交道，成天吃呀喝呀，身心疲憊，人臃臃腫腫地也就發(fā)起福來。和大慶的落拓則又不大一樣。當(dāng)慣了部長，和人商量也帶著幾分命令的口氣：“我說這事就這樣了，你就甭管他了?！?/p>

本來到此為止，也還不失為一個平靜的星期六。我卻冒出一句：“李大慶這人挺倒霉的，能幫忙還是給他幫幫忙吧。再說，我也不要你出面?！?/p>

“可是，”他刷地拉下臉來，“我可不愿意我在外面一天忙到晚，我老婆和人家——”

“你無聊，無恥，血口噴人！”我也火了，想起什么說什么。

范東明把一直攥在他手中的小紙條扔到我面前，冷冷地說：“你自己看吧?！?/p>

原來是大慶給我寫的一張便條，夾在他的業(yè)務(wù)自傳材料中。只半頁信紙，兩句話：

小林，沒有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要找你幫忙。要不是蘇必成堅持，我是不會愿意這樣做的。做為一個男人，我感到自己很失敗。

李大慶

字體仍然很整齊、娟秀。只是簽名有些莫名的潦草，叫人難以辨認(rèn)。

范東明說：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你卑鄙——”我第一次沖著范東明喊叫起來。

于是——

十六

小林?jǐn)鄶嗬m(xù)續(xù)地訴說了很久，臉上爬滿了淚痕。我遞給她一張面巾紙，她不好意思地揩去腮邊的眼淚，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說出來，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她問我：你看我該怎么辦呢?還給不給大慶幫忙?

“你說呢?”我反問她。

“我也不知道，”她張大了眼睛，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如果不給大慶盡點力，我良心上過不去，再說蘇必成會怎么看我?如果，我要是給大慶幫忙，范東明遲早會知道，我不知道他會怎樣。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上忙?！毙×钟檬治嬷劢菫跚嗟膫?，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補(bǔ)充道：“范東明說過，他不會和我離婚的，也不想和我離婚?！?/p>

“你呢?”

“我們單位馬上就要分房子了，我想找單位要房子，和他分開一段。你說，我這樣做別人會不會說我?范東明會不會以為我真的和大慶有——”小林憂傷地低下頭來，“其實我和大慶真的沒有什么，也不會和他再有什么，你相信嗎?”

“那么，你對范東明到底怎么想?”

小林為難地笑笑：“還能怎樣想，我們已經(jīng)有了貝貝，總是希望他好?！?/p>

整個辦公大樓早已空空蕩蕩。唯我們的辦公室亮著燈。遠(yuǎn)處的鐘聲在夜空中久久地飄蕩。我對小林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小林說：只要愿意聽她說，就是最好的安慰。本來，她可以對蘇必成說，她們之間的來往畢竟多一些，但是，她怕蘇必成告訴大慶，事情越弄越復(fù)雜。

我們下樓的時候，樓道里的燈都已熄滅了。電梯也早已停止了運行。我們倆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黑暗中，我問小林：后來，你和小田就一直沒有再來往過?小林說：其實那事也不完全怪小田，是傳話的人把話傳的走了樣。我問：是陳美萍?小林點頭回答：是她。我一直就不怎么喜歡她。我隨口又問：她們現(xiàn)在還好吧?

小林扶著樓梯的扶手，站住了，重重地嘆了口氣：“小田在事業(yè)上很順，她真的考到北京去了，念了碩士又念博士。可是，她比我還不會處理家庭問題，她現(xiàn)在的處境比我還糟糕，真是沒法對你說?！?/p>

“那陳美萍呢?”

小林有點驚訝地說：“你應(yīng)該知道她的呀，大前年的夏天，她不是準(zhǔn)備和宣傳部的葛部長結(jié)婚的嗎，后來沒結(jié)成，鬧得滿城風(fēng)雨，你沒聽說呀?”

我隱隱約約地有所耳聞，但并不清楚事情的來朧去脈，更不知道那個女的就是陳美萍。而那時候，我還沒有聽說過她。

走出大樓，雖然夜已深了，大街上依舊一片燈火輝煌。分手的時候，小林對我說：你快回去吧。然后，她就站在路邊，好象是在目送著我，又好象是在發(fā)呆。我走到街口的拐彎處，回過頭去，她還站在那兒看我。我覺著她把這些事藏在心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責(zé)任編輯溫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