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 琳 孟凡中
張福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家在離南京不到一百公里的儀征市的一個落后貧窮的村子里??吹浇鼛啄赅徖镟l(xiāng)親紛紛外出打工,有的去深圳有的下海南。張福龍的心也動了。1992年春,他來到了離家最近的大城市南京。
張福龍在南京舉目無親,自個也沒有特別的手藝,城里城邊上轉了三天,沒有任何人雇他做工。身上帶的一點錢不敢亂花,晚上就拾幾張報紙睡在火車站廣場。三月的夜風仍然寒冷刺骨,有時望著漆黑的夜空,數著幾顆零落的星星,張福龍不免有點想家?;疖囌緩V場睡滿了外地攬活的農民。躺在他旁邊的一位上點年紀的攬工漢聽張福龍嘆氣,忍不住翻身起來說:“年輕人不要泄氣,城市里活有的是,只要腿腳勤一點兒,養(yǎng)活自己是沒有問題的。”第四天,張福龍就隨著這位老大哥去城里拾易拉罐、廢報紙、包裝盒……什么能賣拾什么。從廢品收購站賣完破爛回來,居然賺了20元錢。張福龍趕緊買了一張南京地圖,開始尋找住宿的地方。
在南京有了落腳點,每天清晨,張福龍就用一個小木棍,擔著兩口袋去拾破爛。漸漸地,他開始摸到了門道,每天把自己收拾整齊,再把口袋洗得干干凈凈,專門去酒店、影劇院去收購易拉罐,往往一次就能收到幾十、幾百只,幾個酒店轉過來就是滿滿兩口袋。每月掙到一點錢就往家寄一些,家中除了妻子兒子,還有他的父親母親。
張福龍在城里走街串巷拾破爛,慢慢也熟悉了南京城和城里各種各樣的人。衣著服飾、舉止談吐也有了點城里人的樣子,還學了點土洋結合的普通話。這么一來,張福龍感到自己許多地方跟城里人也差不多,但從內心來說,總有著一種不得不承認的差異。也許是沒有工作吧?他開始尋找做工的機會。
1993年2月的一天,張福龍去影劇院收易拉罐??吹绞兄行淖畲蟮囊患译娪霸骸耙暟倩▓@門口貼著一張招聘服務員的海報??赐?,回想著以往在影劇院見到的那些服務員,招呼客人、收檢門票、清掃場地,感到那些事兒他都能做,就找到報名處,接待人員回答,我們招聘的是南京戶口的女服務員。張福龍愣了一下,想了想,急急趕回他在西郊租住的小屋。翻出結婚時穿的西裝,再將全身上下很用心地收拾整齊,仔細地穿上西裝,感覺還挺精神,又返身回到影視百花園,這次張福龍直接推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也許是他的幸運,也許是他誠實的外表,也許是他言詞肯切的請求,沙經理決定留他下來試用。在幾年之后,記者曾去采訪沙經理時,提起已離開影視百花園一年多的農民工張福龍時,他說這個農民工接待客人特別有禮貌,常在員工會上受表揚。后來因為家里農忙不得不離開,臨走時,我還囑咐他,以后想來就再來干。
影視百花園的工作,使張福龍有機會看了許多電影,能夠長時間地呆在廣種文化氛圍里。漸漸地他開始明白自己與城里人的差異是一種文化水平的差異,是一種該知道的別人知道自個不懂的差異。他上街買了一本新華字典,每天回到小屋就趴在地鋪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后來,他妻子將這一摞抄寫的新華字典帶回老家,用報紙細心地包好,留給兒子以后看。
一天,張福龍與往常一樣,在門口檢票,對每一位來賓說:“歡迎您的光臨?!币晃欢鄽q的年輕人微笑著,用生硬的普通話回答他的問候,這時張福龍才發(fā)現(xiàn)這位長相與中國人一樣的年輕人是外國人。張福龍便主動地上前交談,知道他叫李載晃,是韓國留學生,在南京中醫(yī)學院學習。兩人交談了許多,居然一見如故。李載晃樂意教張福龍韓國語,而張福龍則成了李載晃的中文的口語老師。在相互接觸中,張福龍感到自己的視野越來越開闊,求知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墒沁z憾的是,南京城里卻沒有正規(guī)教韓國語的學習班。沒有正規(guī)系統(tǒng)的訓練,張福龍自知很難學到一定的水平。他去金陵國際語言進修學院征詢了老師的意見,選擇了與韓國語同屬亞洲東方語系的日本語,并于1993年的夏天報到上課。
他與哥哥在小學四年級時就不得不輟學,因為家中交不起僅僅3元錢的學費。他得回家種地,與母親一起糊每只工錢9厘的鞋盒,養(yǎng)家糊口。這樣全家人才能咬咬牙供養(yǎng)兩個妹妹讀完了初中,而張福龍則再也沒有了讀書的機會。到南京后他發(fā)現(xiàn)城市里有許多晚上開課的學校,張福龍很高興,進城打工,又尋到了讀書的機會。1993年暑期開始上日語初級班,當時全班學生200多名,而到現(xiàn)在,全班只剩下18個人。上星期記者去學校找他,那天晚上班里只有10名學生。大多是在校的大學生,來學第二外語。老師說,現(xiàn)在學的教材相當于大學本科二年級水平。與其他學生相比,張福龍的詞匯量較大,但口語發(fā)音不很標準。
張福龍缺的是“硬件”。他沒有收音機,更不要說隨身聽、電教設備這些學外語最基本的條件。不過他勤奮。許多人對他能堅持學習下來感到很吃驚。張福龍住的小屋只有幾平方米,墻上貼滿了白紙,從屋頂到墻腳寫滿了日語。他一直睡地鋪,每晚趴在地上寫字。屋頂中間他寫了一個大字“路”,左邊墻上是他韓國語的名字,右邊墻上是他日本語的名字。他說,我出生在貧窮的農家,這是無法選擇的,但是現(xiàn)在政策好了,一個人的路是可以自己來選擇的。
張福龍用別人掙錢的時間來學習。每當上課的那天,他都不再去拾破爛,閉門準備功課。張福龍是班長,老師每次上課都讓他先站起來讀課文,背單詞。晚上9點多夜校下課后他一路拾些易拉罐、廢報紙,回“家”后再將當天學的課文復習一遍,抄寫一遍,這時通常已是深夜一、二點了。學外語必須要有語言環(huán)境。張福龍沒有經濟實力,窮人有窮辦法。比如,在金陵飯店打工,他負責管理停車場汽車的停放。一次幾個日本人在場內照相,轉來轉去,把提包遺忘在一輛汽車旁邊。他上前用日語招呼:“先生,請不要忘記把您的提包帶走?!比毡救撕芨兄x,也驚奇他一口流利的日語,他們交談了很多。
張福龍要保證夜校的學習時間,不能上夜班,一次次做工的機會就因此而放棄。去年,他被一千零一夜歌舞廳招去做服務員,上班后卻安排做清潔工。一個男子漢去沖洗廁所、包括女廁所,這是他在農村時都沒干過的。但張福龍仍很認真地去做。對記者講述這一切時,他很坦然。
張福龍的生活只能勉強算溫飽水平。他的一輛舊自行車還是夜校同學最近送給他的。幾年來一直是步行去收廢品,步行一個多小時去夜校,再步行一個多小時回到住處,小屋里唯一讓人注目的是書桌上一排日語書籍,其中有一摞巴掌大小的日文原版名著《櫻花日記》,每本相當人民幣40元、自己那張兩個月前才買的舊床只花了50元。每月他寄回家100元錢,自己交房租80元,生活費120元。掙足這些錢后他就不再做工、拾破爛了,而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
張福龍說,錢是可以用完的,知識裝在頭腦里卻是一種用不完的財富。他在金陵國際語言進修學院學習的課程到寒假就要結束了。學到這個水平的人越來越少,下學期可能就會因學員太少開不起更高一級的課程了。他不愿就此而中斷學習,曾跑到南京大學外語學院詢問,是不是可以旁聽,不要文憑。但是學院的貫例是要打一個證明,加一筆贊助費。這是一筆對他來說不小的費用,他還不知到哪里去籌措。
張福龍不要文憑,因為他已去上海報名參加明年初的日語定級統(tǒng)一考試。也去了日本領事館詢問了去日本的手續(xù)、費用。他想以后能去日本學習先進的農業(yè)技術,他說老家現(xiàn)在的大棚蔬菜品種、產量都還不及日本。
張福龍曾寫過這樣一段感人的文字,描述他們這一代農民工:“我們是農村與城市的交匯,現(xiàn)代與未來的聯(lián)結。南京城里的人們,請不要冷落我們的問詢、我們的渴望,請不要嘲笑我們濃重的鄉(xiāng)音和美好的追求……”
張福龍的理想是美好的,但要走的路仍很艱難。學日語是他選擇的一條路,但由于經濟原因,他很難爭取到繼續(xù)學習的機會。確實,任何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路,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有的人在作出這樣的選擇后,卻注定要付出常人想象不到的艱辛與汗水。
(程祥摘自《服務導報》1994年12月5日)